堂堂常大將軍竟有如此乖順一面,副將頗覺開眼之餘,細思一瞬,卻也恍然——若他也有個如此能打,如此有本領的女兒,他必然也是如此。

他願日日給閨女端茶倒水,閨女叫他往東,他絕不往西,一準兒比大將軍還要乖順。

很好,已做好乖順的準備了,就差個有本領的女兒了。

這輕鬆的想法只是一瞬,聽著對面頻頻報來的“大將軍已至”的喝聲,副將定定地看過去,也緊握著手中兵器。

雙方大軍各自往後緩緩退開,一分為二,中間隔出了一道分明的界線。

很快,對面軍眾又往左右避退,從中讓開了一條道來。

對面馬蹄聲漸近,有一隊人馬疾馳在前開道,很快,便有一道騎著黑馬而來的身影,出現在了眾人視線之中。

“大將軍!”

“果真是大將軍!”

徐氏大軍中有副將與校尉震聲高呼:“大將軍來了!”

四下氣氛驟變,原本已然潰散的軍心,隨著徐正業的到來,被迫重新聚攏起來。

徐正業驅馬來至大軍前方。

常歲寧看去。

只見來人身披盔甲,盔甲之外又繫著硃紅披風,甚是鮮亮,正如他自封的“匡復大將軍”之職一般奪目。

他年過四十,蓄著整潔短鬚,臉略長而輪廓周正,一雙微上揚的鳳目鑲在眼窩裡,依稀尚存幾分世家風流之姿,縱提刀縱馬,卻並不給人粗蠻之感。

總而言之,他長得便好似很講道理、很通曉大義的樣子,生了張半點也不像反賊的臉。

常歲寧便覺得,諸人願信他的匡扶李氏江山之說,除了甘心被“矇騙”者,餘下那些實實在在被騙之人,也不能全怪他們太好騙。

她與常闊等人在看向徐正業的同時,徐正業在看著他們。

徐正業最先看到的,是葛宗被高高挑起的首級。

他眼神微變。

他此時趕來,是因聽到了一個訊息,擔心和州之況有變,才會親自前來坐鎮……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會看到眼前之象。

他未曾想過,這一仗,竟會打得這般狼狽難看。

十萬人打不足兩萬人,任誰也輕易想不到,戰局會反轉至此。

他若再來得遲一些,他的兵馬,怕是悉數皆要成為降兵了!

徐正業看向常闊身後那些待他眼神仇視的兵士,冷聲問身側請罪的副將:“季晞何在?”

副將的頭更低了:“回大將軍,季將軍……也死了!”

徐正業定聲問:“誰殺的?”

比之葛宗,頭腦清醒的季晞更得他看重一些,此一戰死一個葛宗且罷,竟連季晞也被折了進去!

“是……”副將剛要答,便聽一道少年聲音自對面響起。

“是我。”被彭參軍攙扶著的雲回剛從昏迷中醒來沒多久,他上前,看著徐正業,蒼白的嘴唇發出藏著恨意的聲音:“和州刺史之子云回。”

和州無妄之難,他父兄之死,皆拜此人所賜,皆源於此人不可告人的野心。

徐正業看了他片刻,似將他記下了,又問:“葛宗是何人所殺?”

他至少要知道,他這兩名大將,是死於何人刀下。

“這個啊。”常歲寧轉頭看了眼葛宗的頭顱,語氣隨意:“是我殺的。”

徐正業視線輕移,竟又是個少年人嗎?

他看著常歲寧,眼底含著審視:“你又是何人?”

常歲寧握著韁繩,微微含笑:“驃騎大將軍府,常歲寧。”

“常歲寧……”徐正業看著她,旋即又探究地看向常闊。

常闊心情七上八下,手心有些發汗。

他身側的金副將看得著急,這麼厲害的女兒大將軍怎麼還不認領呢,於是乾脆替大將軍高聲道:“這是我們常大將軍之女!常家女郎!”

常闊一動也不敢動。

直到常歲寧轉頭看向他:“阿爹?”

常闊一個激靈:“……沒錯,我閨女殺的!”

金副將這才滿意——瞧把將軍驕傲激動的,聲音都發顫了!

“原是個女郎……果然,虎父無犬女。”徐正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但仍對這個少女殺了葛宗之說半信半疑。

畢竟,這實在很不可思議。

但此刻不是深究一個小小女郎是如何殺了葛宗的時候。

他看向常闊:“今日一戰,我軍中折損兩員大將……常大將軍果然用兵如神,實令徐某意外,欽佩。”

“戰至此時,兩軍皆疲,但此戰勝負未定,尚未結束。”他微抬手,與常闊道:“為兩軍將士而慮,不知常大將軍可願與徐某一賭?”

常闊不置可否:“先說來聽聽此賭是人話否。”

欲成大業者,臉皮不能太薄,徐正業並不介意他話中罵音,往下說道:“猶記得當年常大將軍跟隨先太子殿下征戰立功時,徐某尚在京中行紈絝之事,終日不識愁苦……實在慚愧。”

“故而論起領兵打仗,在常大將軍面前,徐某隻是小小後輩而已。今日我這小小後輩,想斗膽與常大將軍單獨一戰——”

“若常大將軍勝,我自退兵撤離。若徐某僥倖贏得此局,便請諸位讓道,容徐某入和州。”

常闊看著他:“我軍已有大勝在先,我為何要答應此賭?”

“徐某方才說過了,此戰勝負未定。”徐正業微回首,看向身後:“徐某不才,另攜五萬大軍前來。”

金副將面色一變,被彭參軍扶著的雲回也抿直了蒼白的嘴角。

“徐某若是強取和州,料想也不是不能。”徐正業道:“只是今日傷亡太甚,徐某已不願再起血光,故才有此提議——”

端得是一副大義仁德之態。

並道:“想來常大將軍也與徐某之心相同……徐某雖自認不比常大將軍,此提議或有自大之嫌,但徐某身為後輩,願以此賭,聊表敬意。”

“不知常大將軍意下如何?”

換而言之,如若不答應,便只能下令強攻了。

“常大將軍……不能答應他!”雲回仰首,與常闊道:“此人字字句句聽來仁厚,實則不過真小子假君子也,大將軍決不可中計!”

對方句句以後輩謙稱,刻意示弱,自稱“不比常大將軍”,可若無十足把握,為何要放棄攻城這條必勝之路,來冒險做賭?

什麼“聊表敬意”,分明是想用最小的代價奪下和州城罷了!

常大將軍先前雖未參戰,但也在城樓之上指揮大局半刻未離,一整日怕是連口水都顧不得喝,且身有傷疾……而這徐正業正值壯年,又蓄力而來,分明是有必贏把握。

退一萬步說,對方此時身後兵力強盛,縱然當真輸給常大將軍,難保不會另尋說辭,出爾反爾……

這些且是客觀而言,而出於私心,雲回也實不願常闊再為和州城如此犯險,甚至要壓上自身性命做賭。

常大將軍不欠和州城任何,反倒是他們和州,已經承了常大將軍和常家女郎太多恩情!

雲回還要再勸,卻見常闊抬手,打斷了他的話。

就在雲回認定常大將軍要為和州將士而應下這個賭約時——

“寧……寧寧,你覺得如何?”常闊轉頭,小聲詢問,與其說是詢問,神態更像請示。

雲回:“?”

“我覺得這個提議不錯。”常歲寧看向徐正業:“但尚有一點需要補充之處。”

徐正業看著她:“如何補充?常家女郎不妨說來聽聽。”

“單挑可以。”常歲寧抬手指向金副將,再是自己,然後才是常闊,又回頭點向常闊身後,足足點了十多人,才停下:“你一人,單挑我們十三個人。”

徐正業:“……”

被點到的金副將等人也奇異地沉默了。

這種“單挑”方式所傳達的理念,似乎太過超前,不太容易被人們接受,主要是……不太容易被對手接受。

徐正業實不願同這滿口胡言的少女多說,但偏偏那常闊就這麼由著她胡說,竟半點未曾阻止,反而一副言聽計從之態,活似一隻搖著尾巴附和的老狼犬,半點沒有自己的主張。

徐正業唯有冷笑一聲:“女郎此言,自己不覺得荒謬嗎?”

“荒謬嗎?”常歲寧似反省了一下,道:“比起正值壯年的徐大將軍吃飽喝足之後,來找我領戰整日滴水未進已近力竭的阿爹單挑,似乎也還好。”

“如此之下,我提議由徐大將軍一人,單挑我們皆為力竭者的十三人,也很合理吧?”

徐正業的面色開始有了起伏,眼底現出諷刺冷笑。

有些話事實如何是一方面,但若揭開來說,那便太不知深淺了。

畢竟眼下誰才是掌握主動權的一方,是清清楚楚擺在眼前的。

他眼睛微眯起:“看來常家女郎,是打定了主意要以身後將士性命來逞口舌之利,執意要意氣用事了。”

“不見得吧。”常歲寧微微含笑看著他:“徐大將軍有此厚顏提議,想與我阿爹速戰速決,除了不想再消耗兵力之外,恐怕對繼續強攻和州之策,也並非就如表面看起來這般運籌帷幄吧?”

雲回與金副將等人俱未聽懂。

徐正業的眼神卻無聲湧變。

她是刻意說大話,還是……知道些什麼?提早準備了什麼?

見他隱有遲疑之色,常歲寧便知自己猜對了,因此心下大定。

戰時封閉城門,和州處境艱難,各處無法及時傳遞訊息……但徐正業不同,他把持周圍城池要道,訊息定然靈通。

常歲寧與常闊交換了一記眼神。

徐正業權衡片刻,看向近在遲尺的和州城門,心緒湧動著。

他為和州已耗費了太多時間,折損了太多兵力……而今此城已是他掌中之物,他今日若就此撤離,放虎歸山,任由他們休養生息重整防禦,來日再想強攻,便只會更難。

和州,他非取不可!

至於那個異動,未必就是為和州而來……

一旁的副將已經按捺不住想報仇雪恥之心,眼神惡狠地看了一眼和州大軍方向,而後抱拳請示:“請大將軍示下!”

金副將等人如緊繃的弓弦,緊緊盯著徐正業。

火把被雪花撲得忽閃著,徐正業凝神一刻,定聲道:“眾將士隨我攻城,今日爾等下榻之處,唯和州城!”

他不能因些許風吹草動,便固步不前,白白錯失良機!

隨著徐正業的將旗被揮動,大軍開始整隊,就要奔湧上前。

徐正業的名字便代表著威望與士氣,他攜五萬軍士而來,親自領兵,此時已將和州城視作囊中之物。

而常闊身後的和州士兵多已疲憊不堪或負傷在身,再昂揚的鬥志,也支撐不住虛敗的身軀。

“慢著!”千鈞一髮之際,常闊突然抬手。

徐正業看向他。

常闊揮出斬岫:“來,我先跟你單挑!”

徐正業冷笑道:“遲了!”

說著,再次抬手,大軍開始湧動。

“誰說遲了?”常歲寧說話間,取出一物,順手在身側士兵舉著的火把上將引線點燃,而後往上空拋去。

那一物升騰至夜空之上,發出響亮之音,綻開一朵金色煙火。

眾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

那煙火稍縱即逝,只有澹澹火藥氣息與殘渣,隨雪花自上空一同沉落。

但很快,又有相同的動靜響起。

一聲,兩聲,三聲……

卻不再是出自那少女之手。

眾人舉目看,只見西南方的夜幕之上,有相同的金色煙火在相繼綻放。

一朵,兩朵,三朵……

——那是?

——何人在回應?!

眾人驚異色變。

那個方向……

徐正業亦神色一緊,他立時抬手示意大軍停下,再次看向那少女。

常歲寧也看著他:“看來並不遲,剛剛好。”

徐正業既是聞訊而動,那便決定了那個動靜已經不遠,所以註定不遲。

雲回有些費力地抬手去扯她的盔甲,正色低聲問:“常娘子,那是……”

常歲寧垂眸看他:“援軍。”

援軍?!

雲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哪裡來的援軍,朝廷的兵馬如今被李逸掌控,怎麼可能支援和州?

當然不會是朝廷的援軍。

這一切,要從常歲寧來和州之前,讓人送出去的那封信說起。

“有援軍!”

“咱們的援軍到了!”

和州大軍中開始高聲傳遞這個訊息,士兵們振臂歡呼起來。

雲迴心中卻十分沒底。

按照這段時日他對常歲寧的瞭解……對方的援兵之說,很有可能是編來唬人的!

至於那回應她的煙火,未必不是她提早安排好了人手躲在某處,故意做戲給徐氏大軍看……

若是之前,趁著對面軍心不穩之時,或當真能夠嚇退,但此刻有徐正業在此坐鎮,他們怎麼可能輕易退去?

雲回一顆心高高懸起,試圖從常歲寧臉上看出些端倪來,但她面不改色,從容又平靜。

他旋即想到,那日初見,她羊稱有十萬援軍時,也是囂張的不可一世……連他都被騙了。

雲回因此而提心吊膽,相比尋常意義上的援兵,他甚至覺得求神仙降下天兵天將相助更實際一些……就是不知道,此時才開始在心裡敲木魚,求佛祖顯靈還來得及嗎?

直到,他當真聽到有馬蹄聲奔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