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小二的聲音拉得很高。

周遭的酒客聞聲也紛紛看了過來。

而楚昭昭在這時也臉色一變,似乎想到了什麼,她趕忙低下頭,在自己裝著銀子的錢袋中一陣翻找。

但每一枚碎銀上印著的都是崇聖字樣年號。

“壞了,走得時候從錢莊取的錢,是新出的新銀。”她臉色難看的嘀咕道。

店小二倒是並未聽清她說了些什麼,只是看她一臉難色,暗以為是對方的騙局被自己識破,故而陷入窘境。

他頓時來了火氣,看向周遭的眾人,舉起手裡的碎銀大聲嚷嚷了起來。

“諸位!你們看看!”

“這姑娘在店裡,我們好吃好喝的招待著,臨走時結賬,卻給了假銀子!”

“這幸虧我眼尖,若是真的收了去,這錢還得我來賠。”

“這一桌子大魚大肉下去,我半個月工錢就打了水漂,你們說,這世上哪有這般歹毒之人!”

周圍的看客本就被這處動靜吸引,那小二這般一叫嚷,眾人譁然,一時間對著楚昭昭便開始指指點點起來。

其中不乏一些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

褚青霄也沒有摸清狀況,但看楚昭昭慌亂的模樣,大抵也知道對方怕是拿不出錢來付賬。

他趕忙起身,看向那小二,小聲言道:“這位小哥,我表妹只是一時貪玩,跟你開玩笑呢!”

“你認得我對吧,我家現在住在黑角巷,這樣,這錢你先幫我墊上,我待會回到家中,第一時間給你取錢送過來……”

褚青霄本事有心解決這事,可他不說話還好,一開口,那小二的臉色卻是愈發的憤慨。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褚青霄衣襟,叫嚷道:“好你個褚青霄!”

“咱們武陵城好不容易來了個好官,你卻險些把他殺了!”

“你有個好爹給你脫罪,不想著夾著尾巴做人,還敢帶著這女子到我們店裡禍害人!”

“我看你就是存心不想讓咱們武陵城的百姓好過!”

“你就是想要我們跟你一樣,沒好日子!”

他口中的好官,自然就是前些日子被褚青霄襲擊的祝淵。

那確實是那麼一位與眾不同的官員。

來到武陵城後,興辦學堂、減免賦稅還開設了濟世堂為無家可歸的人提供住宿與飯食,諸如此類福澤百姓的事情,還有很多。

故而他在武陵城中威望極高,百姓們也甚是愛戴。

褚青霄所行之事,早已激起民憤,此刻的招搖撞騙無疑是點燃眾人堆積已久的怒火的導火索。

周圍的看客聞言,紛紛也將矛頭指向褚青霄。

更加惡毒的咒罵響起,幾位酒意上頭的壯漢更是摩拳擦掌,晃晃悠悠的朝著褚青霄走來,看架勢似乎是並不滿足於簡單的口舌之利。

世人大抵如此。

喜歡在群情激奮時,扮演高尚的從眾者,以正義之名宣洩戾氣。

卻並不在乎,事情本身的真偽。

楚昭昭見狀也有些惱火,看那靠來的幾位壯漢,眉頭一皺,雙眸之中有殺氣湧動。

褚青霄心頭一驚,他見識過這女孩的本事,正要打起來,恐會鬧出人命。

他正要阻止,可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卻忽然開到了雙方之間。

“他們的飯錢,我付了。”那人這般說道,將一枚碩大的銀元寶放入了店小二的手中。

看清來者的模樣,周圍躍躍欲試的酒客們頓時偃旗息鼓,那店小二也是一愣,旋即一陣諂媚的點頭哈腰。

楚昭昭有些的好奇的看著那來者,而褚青霄卻是眉頭一皺,臉色古怪。

……

“褚青霄!幾個月不見,你怎麼弄成這副德行了?”

“當初我們為了念霜也算是鬥得有來有往,可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

“唉,罷了,過些日子,我也要去碧雲城了,其實如意山也給過我邀請,但你也知道,那地方女子太多,我怕去了讓念霜誤會,所以就懸了離天懸山近一點的碧雲城。”

“既然要走了,有些事,我覺得還是不能瞞著你。”

“其實,念霜走了沒幾日,就給我寄過了書信,坦露了她的心跡。”

“之前她並不確定自己的心意,只是離開了武陵城,才明白自己最在乎的是什麼。”

“我們倆也算是情投意合,我本想和你說明,但你的病我也有耳聞,害怕刺激到你,所以一拖再拖。”

“但你現在這模樣,我看在眼裡,急在心底。畢竟雖然我們以前有些不愉快,可我與念霜成親之後,你怎麼也算我半個姐夫,我不能見你再這麼下去!”

“你要振作起來,我念霜大婚之日,你還得來觀禮,你也不想念霜看見你這樣吧?”

酒肆外,身著錦衣的少年板著臉,侃侃而談,語氣中帶著三分說教、三分惋惜還有三分唏噓。

他叫王澈,是武陵城首富王大貴的兒子。

為人雖然好大喜功,但也沒做過什麼為富不仁的惡事。

因為趙念霜的緣故,與褚青霄素來不對付,雙方明爭暗鬥多年。

但如今褚青霄身患癔症,在武陵城裡人人喊打,而他卻天賦卓絕,被碧雲城招入門下,同時多年苦戀也得到了佳人回應。

雙方的差距宛如運泥,王澈反倒沒了以往爭強好勝的興致。

他這樣說罷,他便挺直了腰板,昂起了頭,等待著褚青霄的感嘆與豔羨,心底也打好了如何寬慰才能顯得自己風度不凡的腹稿。

可眼前被他解救的二人似乎並沒有半點感恩戴德的意思……

“你就準備拿著這些假銀子,付我工錢!?”褚青霄搶過楚昭昭手中的碎銀,一邊翻看著,一邊質問道。

“這不是假錢!你好好看看這些銀子,這成色與做工,不是官銀是什麼?”楚昭昭憤聲言道。

“官銀連年號也能印錯?”褚青霄冷笑道。

“這就是如今的年號!”楚昭昭跺了跺腳,心底泛起幾分秀才遇上兵,有苦說不出的苦楚。

“那還真像那小二說的那樣,外面的世界已經改朝換代了?”褚青霄自是不信。

“事情遠比你想的複雜,我可以證明給你看,只要們找到那個偽神,我就能證明燭陰是真實存在的。”楚昭昭焦急言道。

一旁的王澈聽聞這二人的爭辯,一時間也有些摸不清就裡。

“不是……你們能不能先關注關注我?”

“可是我給你們付的飯錢……”王大公子試圖找回自己身為主角的地位。

“哼,咱們說好的,你給錢,我幫你辦事,現在你沒了錢,我憑什麼再陪你胡鬧!”褚青霄很是決絕的言道,他目光死死的盯著楚昭昭,對於一旁王公子的發言宛如充耳未聞。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一門心思裡只有銀子!”

“念霜師叔怎麼會對你這樣的市井之徒,念念不忘!”楚昭昭也有些惱火,憤聲駁斥道。

王大少爺聞言,頓時臉色一變,他趕忙一腳踏入二人之間:“什麼跟什麼啊!念霜怎麼對他念念不忘了?”

“她喜歡的是本公子,你看,這是她昨日寄給我的書信,這幾個月我們可是日日以書信往來,以寄相思之情!”

他說得信誓旦旦,這樣說罷,還從懷裡掏出了一封書信,遞了過去,以此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但楚昭昭卻一把抓過那信封,將王澈推到一旁,然後拿著信封使勁的揮舞在褚青霄的面前。

“你為什麼就不相信我呢?”

“你好好想想,一個靈脈堵塞的孩子,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郎中,幾服藥就治得生龍活虎!”

“這城裡的每個賭客,都能贏錢?那莊家是傻子嗎?”

“還減了九成賦稅,九成啊?”

“那朝廷的官員還要不要俸祿?四方的駐軍還要不要吃飯?”

“還有還有!”

楚昭昭的神情激動,而被她推到一旁,剛剛站穩身子的王澈還未回過神來,又被楚昭昭一把抓到了褚青霄的跟前。

“你再看看這傢伙的模樣,他說小師叔日夜與他書信來往?”

“你覺得小師叔那樣的人,要眼睛瞎到什麼程度,才能看上他!?”

楚昭昭的聲音很大,震得王澈都有些耳膜發疼。

王大少爺多少有些憤慨,想要反駁些什麼,但見楚昭昭一副怒火中燒的模樣,他終究有些膽怯。

只能委屈巴巴的說上一句:“我覺得……我也沒那麼差勁吧……”

但話音剛落,楚昭昭卻又一把將他推到一邊,然後女孩邁步上前,目光直直的盯著褚青霄。

“你如果這也能接受!那你就一輩子活在這鬼地方吧!”

“當一個人人喊打的老鼠!”

“那些為了你們拼命的西洲劍甲,那個到現在還等著你的小師叔,你就當他們從來沒存在過!!”

楚昭昭說罷這話,轉過身子便要帶著滿腔的怒氣離開。

可這一次,她的腳步方才邁出,一隻手卻放在了她的肩頭。

她一愣,回頭看去。

只見褚青霄也正直直的看著她。

“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

“那證明給我看!”

“我只給你一次機會!”

少女聞言,先是一愣,下一刻臉上便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她激動的抱住了褚青霄的手臂:“我就知道,小師叔看重的男人,不會讓人失望!”

楚昭昭是個很漂亮的姑娘,而褚青霄是一個很健全的男人。

這樣的接觸,讓褚青霄身子有些僵硬,一時間無所適從。

而大抵正是因為這樣的緊張,他手裡握著的那枚從楚昭昭荷包中拿出的碎銀,也從手中脫落,墜入雪中。

那是一塊雪亮的碎銀。

它的成色銀白,分量十足,沒有半點摻假,是上好官銀。

但偏偏,它的底部卻印著這樣的字樣——

崇聖十二年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