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裡掛滿了白幡,到處都是飄蕩在雨窪裡的紙錢,哀聲與唱經的動靜,不斷地傳入沈定珠的耳中。

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飄在半空中,而下面,便是乾元殿。

偌大的殿內,只有一個棺材,裡面躺著已經氣絕身亡的她,就在這時,大門外傳來腳步聲。

沈定珠回頭一看,蕭琅炎身穿白龍金袍,緩緩走了進來。

看見他的一瞬間,沈定珠驚住了。

這還是蕭琅炎嗎?

他向來自持愛乾淨,這會兒,卻是胡茬青色,眼下滿是沒睡好的烏青,一雙從來狠厲的雙眸,這會兒只有赤紅的痛苦,胸前的繡龍好像濺了血,眼神兇狠。

蕭琅炎是提著滴血的劍進來的,另外一隻手,居然拿著一個血糊糊的人頭!

“朕來看你了,沈定珠,朕將害死你的人也帶來了,朕給你出氣了,你睜開眼看看,好不好?”

他說著,將手裡的人頭一扔,血淋淋的腦袋順著地面骨碌碌的,撞在了棺材上。

那慘白死去的面孔,一下子與天上飄著的沈定珠對視上。

是傅雲秋的斷頭!還死不瞑目!

“啊……”她嚇得一聲尖叫,花容失色,但蕭琅炎卻聽不見。

蕭琅炎一步一踉蹌,忽然反應過來,他眼神有些焦急:“不對,不能讓她的血髒了你的棺材。”

沈定珠眼見著他大步趕來,跪下來就擦棺材上撞出來的血跡,他的龍袖一片髒汙,衣襬後側全是旁人的血跡。

他到底殺了多少人?

一陣隱約壓抑的哭聲,從下方傳來,沈定珠回過神,見蕭琅炎已經站起來,雙手扶著棺沿,看著她已經死去的容顏。

棺材裡的“沈定珠”像是睡著了,穿著精美的華服鳳袍,戴著鳳冠,這些她生前都沒來得及給她的東西,死後被蕭琅炎全部拿去陪葬。

她閉著精緻的眉眼,好像還活著一樣。

“沈定珠,朕知道錯了,朕不該對你隱瞞感情,朕不該將面子放在你之前,朕不該利用傅雲秋試探你的真心,朕不該對你的請求一再無視,朕不該享受你的心,束縛著你留在身邊……”

蕭琅炎第一次在沈定珠面前,哭的這樣悲痛,他嘴裡喃喃的話語,更是沈定珠沒想到的。

她怔了怔。

所以,蕭琅炎早就喜歡她?

就在這時,蕭琅炎已經丟下了劍,雙手扶著棺槨,他紅著眼喃喃:“等著朕,朕來找你。”

此時一群官員和禁軍從外衝進來,他們大聲疾呼:“快去攔住皇上,他要跟沈娘娘同葬!”

蕭琅炎被官員們從棺槨裡拽了出來,他本不願,一定要跟沈定珠一起下葬,場面極其混亂。

臣子們跪地懇求他三思,禁軍也不敢強行將蕭琅炎拽出來。

就在這時,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皇上,娘娘好不容易能好好地睡一會了,您就讓她安心地走吧!這個鳳棺只夠娘娘一人,您再躺進去,到了黃泉下,娘娘是否會覺得擁擠難受?”

蕭琅炎身形一頓,在場的所有人頓時沉默了,都怕他發狂殺人,方才皇上不顧一切斬了好幾位臣子的樣子,真像是瘋了。

沈貴妃都死了快四日了,皇上彷彿肝腸寸斷。

到底是勸說的話語奏效,蕭琅炎從棺材裡出來,他伸手,溫柔地整理沈定珠有些凌亂的衣裳。

“對不起,對不起……”蕭琅炎渴望她能聽見,可是,人都死了,一切都遲了。

他扶棺悲慟,心裡被極大的悔意包裹,撕心裂肺般的傷痛席捲心頭,蕭琅炎忍住喉頭的腥甜,他依依不捨地看著棺材裡的“沈定珠”。

隨後,他撿起了地上的血劍。

大臣們嚇瘋了,急忙勸說:“皇上三思!請勿傷害龍體啊!娘娘頭七未過,您若不在,誰來操持娘娘的身後事呢?娘娘只有您了啊!”

蕭琅炎失魂落魄,自嘲一笑:“朕從前就是欺負她,除了朕沒有別的依靠,知道她跑不了,所以將她的請求,一再忽略,朕愛她,卻從不問她的心到底想要什麼,現在她死了,朕什麼都沒有了。”

眾人聽著皇上的話語,都心驚肉跳。

說的不好聽,失去一個女人而已,皇上為何如此悲痛?

不過想起沈定珠的由來,皇上還是王爺的時候,她就陪在身邊,恐怕真的是有兩分感情。

這時,他們才知帝王心未必生來就薄情。

突然,蕭琅炎將劍鋒一橫,眾臣面色驚變:“皇上!”

漂浮在半空中的沈定珠也急忙喊道:“蕭琅炎,不要!”

下一秒,蕭琅炎握著劍,在他左手手掌中,割出深深的一道傷口。

眾臣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蕭琅炎將滴滴答答帶血的手掌,懸在棺材上空,將所有血跡,滴在了棺材的尾部。

他目光溫柔地望著沈定珠:“高僧說,血能締結我們生世不變的緣分,你好好睡一覺,朕將你家的事處理好了,就來見你,沈定珠,無論你在哪兒,無論你去了哪兒,如果你能聽到,要記得朕愛你。”

要是能重來一次,他絕不會再那樣傷她的心,讓她到死都想著逃跑,卻在他懷中毒發身亡。

殿外彷彿傳來幽冥的樂響,沈定珠頭疼的快裂了,她在空中漂浮不穩當,忽然一下子竄過好幾個光陰一般。

她看見從前蕭琅炎對她冷臉之時,他背過身的時候,卻強忍著關心她的神情。

她看見傅雲秋挑釁她,她轉身就走之後,蕭琅炎將傅雲秋踢去冰冷的秋水裡,警告傅雲秋不許再招惹她。

她看見了,原來前世她爹並非落崖身亡,而是被蕭琅炎安頓去了一處隱秘的宅子,讓他好好休養生息,等沈家翻案,就可以將他堂而皇之地帶回來。

她看見的一切,都是前世不曾知道的細節。

沈定珠站在一片混沌中,大徹大悟,哭的滿面是淚。

原來蕭琅炎早就愛她,原來他們蹉跎了這麼多年,原來他們差點又錯過一輩子。

上天是仁慈的,給了她重來的機會,其實是憐憫他們!

萬千失去的記憶像水,重新流回腦海。

沈定珠哭著醒了過來。

床榻邊,是沈母通紅的雙眼,瞧見她醒了,屋內所有家人都鬆了口氣。

“珠兒醒了,還難受嗎?”

沈定珠搖搖頭,聲音虛弱,眼裡卻漸漸點亮從未有過的生命力,烏黑澄淨。

“你在廟裡摔倒,鬼醫說怕你病情反覆,你是否忘記什麼?”

“娘,我什麼都沒忘,反而記得更清楚了,我想皇上了,我想讓他回來。”

聽見她說這句話,沈母一怔,旋即在場的人都忍不住鬆了口氣,噗嗤一笑。

大嫂上前:“妹妹,你可真是嚇壞我們了,好好好,還知道想皇上,必然是沒什麼事。”

蕭心澄小手抓著沈定珠的指尖:“孃親,這話等父皇回來了,你也要告訴他喔,他肯定會偷偷笑的眯起眼。”

沈定珠用心地養身體,她恨不得騎馬去冀州,親口告訴蕭琅炎她的前世,告訴他們已經錯過了這麼長的時間。

但是,蕭琅炎原定於半個月以後就回,卻突然失言了。

沈定珠等不來他的信,只等到她二哥送回來的一封家書。

“二哥說什麼?”

“冀州大雨,河堤多處又被沖毀了,哎,本來就沒修好,這下麻煩了。”沈父嘆氣。

沈定珠眼裡聚起濃雲,擔憂不已。

沈母見狀,便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皇上帶去許多護衛,凡事不會讓他親力親為,你且放心地等著他回來。”

然而。

又是半個月過去,蕭琅炎也沒有傳信回來,她二哥也沒有家書寄回。

沈定珠不知冀州發生了什麼,著急萬分。

一天夜裡,她睡不著,心裡不安的感覺日益增加,她乾脆秉燈去看看一雙兒女。

但,剛經過蕭心澄的房間時,卻聽見裡面傳來壓抑的哭泣聲。

沈定珠推開門,屋內躲在被子裡哭的小姑娘,頓時探頭來看,露出一雙兔子般通紅的雙眼。

“澄澄,你怎麼了?”沈定珠連忙將燈放去桌上,轉而將女兒抱在懷裡。

蕭心澄抿著嘴,眼淚不住地流,就是不說話。

外祖母不讓說,不然,怕說了讓孃親的身體受不住。

“你別讓孃親著急,到底怎麼了?”

“孃親,父皇會死嗎?”

沈定珠心頭一頓,面色陡然慘白下來:“你為何會這麼說?”

蕭心澄忍不住了,哭著道:“外祖收到了二舅舅昨日傳回的家書,說父皇被洪流沖走了,不見了,信裡說父皇恐怕凶多吉少,讓我們早做準備,孃親,父皇會不會死了?”

沈定珠頭腦中一陣嗡鳴。

那一瞬間,她好像被命運當頭給了一棒。

蕭琅炎……會死嗎?

她不敢去想這個問題。

只覺得渾身冰冷,血液逆流,讓她咬破了嘴唇,都毫無知覺。

她豁然站起身,扶著門框與牆,跌跌撞撞的,撞倒了桌子上插著那支粉桃花的瓷瓶。

沈定珠恍惚不安,快步走向爹孃的院子,到最後,她提裙飛快地跑了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這個時候拋下我們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