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老年人的作息,八點半左右,院裡的負責人已經安排其餘的老人們先回去休息了。

明天趕早。

王挺靠在木質椅背上,微不可察地呼了口氣,側頭看向小師妹,“明天繼續?”

“好。”陸離沒有一絲猶豫。

人的年紀上來了,不可避免會有這裡痛那裡痛的時候。

但這輩老人,有一個共性,那就是能忍,硬熬著。

很多疾病,都是忍著忍著,熬著熬著,小病變大病的。

義診這件事還是很有意義的,因為幫助的是這樣一群相對弱勢的群體。

趁著王挺在收拾東西,陸離去了趟洗手間。

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她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抽泣聲。

大晚上的,這聲音一聽,陸離的頭皮瞬間發麻。

她循聲尋去,最終在樓梯間拐角停下。

一位老奶奶坐在臺階上垂頭抹著眼淚,哭聲哀慼。

說實話,這一幕還是有些詭異的。

陸離將腦海裡極速閃過的《聊齋志異》裡的片段拍飛,默默在心裡背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給自己壯膽。

抬起手,指節輕叩木門,陸離試探著開口,“奶奶,您怎麼了?”

許是難得有傾訴的物件,不一會兒,陸離就被拉著坐到了樓梯口,聽著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說話。

原來,這位老奶奶是有兩個兒子的。

大兒子有出息,跟大兒媳一樣都是公家單位的上班,還有個乖巧的女兒。

可惜,兩個有本事的人出了車禍,早早就去了。

留下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小姑娘和一些家產。

她的小兒子,就不如大兒子能幹了,可平時她也就是覺得他有點不著調,卻不想他身為親舅舅,竟然起了搶佔侄女家產的心思。

小兒媳和小兒子一個鼻孔出氣,那段時間是吵啊鬧啊的。

孫女有志氣,考上了軍校,人善良又聰明。

從她手裡奪家產是不好奪的,但她對她這個老婆子最好。

去學校報到前,把自己所有的家產都留給了她這個老婆子。

她說,當了兵,有補貼的,沒有花錢的地方,而且,這一去,大機率是沒什麼時間回來的。

這些家產還是交給她這個老婆子吧,相信爸爸媽媽也是這麼想的。

只要她牢牢地將這些家產握在手裡,有這些籌碼在,就不怕叔叔嬸嬸對她不好。

事實也的確像她說的那般,自她去了軍校,小兒子和小兒媳像是變了一個人,隔三差五就來看她,給她做好吃的,買各種衣服。

是她自己不中用,被一時的糖衣炮彈迷住了心。

一次兩次,手裡的東西是被哄去了一件又一件。

等到她手裡沒了籌碼,平日裡孝順的兒子兒媳立馬原形畢露,轉頭就把她送到這敬老院來了。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陸離不是判官,不能審判人心。

她能做的只是耐心傾聽,然後挑了個輕鬆的話題,“奶奶,您的孫女也是軍人嗎?”

果然,提到孫女,老奶奶面色帶上了暖意。

“是啊,糖糖那丫頭,有出息的很,以前還能收到她的信,但自從來了這邊,已經很久沒有她的訊息了,也不知道她在哪個軍區。小醫生,你是軍醫對不對,你認識糖糖嗎?她叫唐亞。”

唐亞,陸離想到那個情場失意,熬過了抑鬱症,最終奔向夢想的姐姐。

“奶奶,您有她的照片嗎?”

“有、有!”老奶奶的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懷裡取出一個碎花布包,拉開拉鍊,取出一張泛了白的照片。

陸離的視線落在了照片上那十來歲的女孩,只一眼,陸離就揚起嘴唇,暖暖一笑。

是她。

陸離初見唐亞時,她約莫三十幾歲,而照片裡的她應該也就十七八的樣子,少了那股子鬱氣,多了幾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朝氣與明媚。

原來,唐姐姐以前是這樣的。

“奶奶,我見過唐姐姐,她現在,正在做自己最最喜歡的事情,你也想開點,好好的,保重身體。”

“那就好,那就好啊。”老奶奶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

陸離牽著老奶奶去了大廳,這麼久了,王挺依舊老老實實等在原地。

聽到陸離說要紙筆,他便遞給了她。

老奶奶說想要寫信給唐亞,拜託陸離幫她寫。

陸離沒理由拒絕。

開頭第一句是:糖糖,我是奶奶。

陸離執筆,信裡,老奶奶沒有說關於叔叔嬸嬸的惡行,只告訴她自己一切都好,敬老院很好,開設了很多興趣班,她最新喜歡上了黃梅戲,她在這邊過得很開心。

就是有段時間沒有收到她的訊息了,特別惦記她,現在從小醫生這裡得知了她正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也很替她開心。

信的最後一句是:糖糖,奶奶為你開心,希望你能一直自由自在地、無憂無慮地去做自己熱愛的事。

陸離承諾明天就把這封信寄出去,然後送老奶奶回了她的房間。

兩人是下了班直接到這裡來的,晚飯還沒吃呢。

王挺也不是一個挑剔的人,直接帶陸離就近找了家麵館。

餓狠了的陸離朝師哥放狠話,“我要吃兩碗牛筋面!”

一副要吃窮師哥的模樣。

可惜,這點面錢,還不值得拿到王家未來繼承人面前說。

王家未來繼承人眼皮都不動一下,“再給你加個荷包蛋?”

“要倆!”

“行。”

面上來還要一會兒,王挺看著對面拄著下巴犯困的師妹,開口,

“如果這老奶奶在信裡讓唐亞回來照顧她,你是不是就不幫她寄了?”

“知我者,師哥也!”陸離搖頭晃腦地對王挺的猜測進行了肯定。

“如果那樣,我就把信昧下,然後自己寫一封,偷龍轉鳳,我會客觀地把情況告知唐姐姐,至於唐姐姐會怎麼做,看她。”

唐姐姐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安生日子,條件清苦但內心富足。

她又怎麼忍心將她拉回這泥濘的世間呢?

那什麼叔叔嬸嬸,一聽就麻煩得很。

跟個牛皮糖似的,別到時候粘上了唐姐姐,甩都甩不掉!

所以,對信裡內容進行篩檢,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

當信鴿,她是有職業操守的!

正說著,面來了。

陸離倒也沒真想把兩碗麵都佔為己有,尊老愛幼嘛。

在自己開吃前,她先將其中一碗麵移到師哥面前,有些狗腿,“師哥,您請。”

王挺瞥了瞥陸離自己面前那碗加了兩份荷包蛋、一堆牛筋的面,再低頭看了眼自己面前這碗清湯寡水、飄著蔥花香菜的面,點點頭,不動聲色地從一旁的筷籠裡取出一雙筷子,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陸離碗裡夾了一個荷包蛋到自己這裡。

“師哥!”

“嗯,快吃吧。”

陸離有了一個新的概念,那就是,家財萬貫並不等於鮑參翅肚。

瞧瞧這師哥,居然跟她搶兩塊錢的荷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