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照夜夢見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兒。

雖然他才活了十八——嚴格來說是十七年多一點,但是由於這些年經歷過於坎坷,他總有一種已經在人世熬了許久的錯覺,連帶著心性都比同齡人沉穩老成許多。

尤其是四歲之前,他還沒來聞人家的時候,那段記憶簡直遙遠的恍若隔世了。

他記事很早,不過對那段記憶也有些模糊。在夢中他看見了一座很華美的房子和庭院,風格卻不似他在南明澈洲這邊見過的任何一座建築,要恢弘大氣許多,說是一座宮殿都不為過。

花園中,一位美麗溫婉的女子雙眉豎著,擰著一個男人的耳朵又打又罵。那男子英武不凡,卻老實的蹲在地上絲毫不敢還手。

他雖然挨著打,眼睛裡卻有藏不住的笑意。

而年幼的他坐在院子裡,哭的臉蛋通紅,哭的時候還不忘緊緊捂著自己的嘴。

聞人照夜恍然大悟,他記起來了,這是他小時候有一次一家三口在花園中漫步,他爹一時興起,問他“要不要爹來給你舉高高?”,聞人照夜點頭說要,那男人便將他高高舉起,在空中盪來盪去。

就在聞人照夜玩的正興起的時候,男人手一滑,直接將自己的親兒子從半空中投射了出去。

年幼的聞人照夜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臉朝地摔飛過去,原本有幾分鬆動的門牙親切的問候了地磚,永久的和他說了再見。

好在他從小就身強體健,從那麼高的地方摔出去愣是沒受什麼傷,就是門牙被摔沒了。聞人照夜呆呆的坐在地上,尚還沒覺察出什麼大事兒。

反倒是那女子見到自己打出生後就俊逸不凡的兒子缺了顆門牙,這下怎麼看怎麼憨,只覺得兩眼一黑,心疼的眼都紅了。

她二話不說先錘了自己丈夫一頓,“叫你玩孩子,這下好了,以後你兒子成了個豁子討不到媳婦看你怎麼辦......”

“這有什麼!”

男人看著正在哭泣的聞人照夜,表情竟是憋不住的有點想笑。

他大手一揮,渾不在意,將還在哭泣的聞人照夜再次抱起來,大笑道:“我和你的兒子就算缺了顆門牙,長大後依然會是這世間第二俊逸的男子。嗯,應當還是比不過我的......實在不行,咱還有才華和武力嘛,哎呦!”

他還沒說完,溫婉女子揪住他的耳朵擰著勁的掐,“我叫你才華,叫你武力......”

聞人照夜那時還懵懵懂懂的,從母親的態度中依稀知道了“有一口好看的牙”和“要討到媳婦兒”是人生中兩件極為重要的大事兒,被他爹這一摔都摔沒了,這才大聲哭起來。

過了一會兒,父母那邊的吵鬧聲漸停了,他覺得頭被人輕輕拍了拍。

他抬起頭看,剛被修理過一番的男人抱臂正望著他,帶著笑意的眼睛還藏著點不懷好意的光。而身上帶著馨香的女人全然不計較自己潔淨的白裙,蹲在他面前,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手指抵在唇上。

“不要哭,”她微笑道:“夜兒,要堅強。”

不要哭。

夜兒,要堅強。

後來燃起的滔天火光將華美宮殿吞噬,花園中瑤草奇花化作一堆黑色殘屑隨風飄零,石子小路上橫斜滿護衛宮人的死屍,血腥氣盤旋不散。他被侍劍侍女抱在懷中,倉促中看了母親最後一眼。

母親跪坐在火海中,她緊抱著父親的屍體,回頭向他溫婉一笑,一如當年。

“不要哭......”大門永久合死之前,她將帶著血跡的手指抵在唇上,輕聲道,“夜兒,要堅強。”

那夜過後,聞人照夜再也沒能發出過任何聲音。

後來到了聞人家以後的聞人照夜已經是個不會哭也不會笑的小木頭人了,無論同輩的小孩兒怎麼欺負這個瘦弱的孩子,他都沒有絲毫的反應,好像不知道什麼是疼,什麼是傷心,就連捱打也發不出聲音,讓欺負他的人都興致缺缺。

可他又不是塊真正的木頭,血肉之軀哪有不會疼的呢?

年幼的聞人照夜想著死在他面前的父親母親,在深夜裡不是沒有偷偷哭過,但那時的他已經發不出聲音,只能哽咽著默默流淚。

那些曾經美好的幸福的事情化成了一把把利刃,將他的心切割的七零八落。

聞人照夜開始刻意淡忘四歲以前的記憶,他試圖將自己徹底封閉起來,也就真的騙過了自己。

如果沒有從前美好的日子做對比,現在也就沒那麼難熬。

......

但當自稱他未婚妻的洛天星來到他身邊之後,他在某天心絃一動,那些他以為已經遺忘了的事兒一股腦兒的都湧了回來。

好像從前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不過好像有什麼不一樣,這次他不再是那個坐在地上哭泣的孩子了。

有一次聞人照夜手臂在打獵時受傷,洛天星吹鬍子瞪眼的給他擦藥的時候,明明少女下手沒輕沒重,上藥的時候對著他傷口一頓猛戳,他卻理解了當年父親被母親打還能笑的那麼開心的原因。

......其實是幸福的。

原來那些日日夜夜為她做過瑣碎而麻煩的小事,落在他心中只有“甘之如飴”四個字。

恍惚之間,聞人照夜聽見一陣哭聲。這哭聲似乎在他耳邊響起的,簡直像是驚雷一般炸開,還十分綿長,響了很久都不帶停的。

他覺得這個哭聲有點耳熟,不過往常都是假模假式的哀嚎,今天多了幾分真切的悲傷之意,讓他本就受了傷的頭聽後更痛,不知為何,連帶著心臟都一陣陣緊縮著發疼。

幾乎是潛意識裡,他覺得自己應該安慰一下這個哭聲的主人。

於是聞人照夜睜開了眼睛。

他一睜眼,正好對上少女哭的和兔子一樣通紅的雙眼。乍見這雙眼睛讓他有點恍惚,還以為自己身在夢裡。

......只不過洛天星哭的可比他娘當時慘烈多了。

看著洛天星哭得通紅的臉,聞人照夜一時說不清自己是心疼還是什麼,竟然還有點想笑,

難道他一向自詡深沉穩重,骨子裡仍是隨了他那個不靠譜的親爹?

洛天星也沒想到聞人照夜會突然醒過來,號喪一般的哭聲直接頓住,她吸了吸鼻子,呆呆的看著他,表情看起來有點滑稽。

“你......怎麼突然醒了,還有哪裡不舒服沒有?”

聞人照夜勉強搖了搖頭,他稍微動彈一下,全身的每一個關節都被牽動著發疼。

此時距離那場戰鬥已經過去了一個月,聞人照夜一直昏迷不醒,洛天星有空沒空就來探望一下,生怕這位未來的龍傲天創業未半就崩殂在新手村裡。

每每到聞人照夜床前,看見他沉靜的臉龐,洛天星就想到他算是因為自己糟了無妄之災,愧疚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你已經昏迷大半個月了,真快要嚇死我了,你不知道我在後山找到你的時候你都已經——”

洛天星欲言又止,她呸了幾聲,連聲說道,“醒過來就好,醒過來就好。”

聞人照夜眨了眨眼,他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帶著聞人蘇蘇穿過後山山林,卻被一名手握長弓的男子提前伏擊。

那青年男人是他生平遇見過最強的對手,他僅接住了第一箭就差點被震斷手臂。然而在他嘗試去接第二箭的時候,方才知道放出第一箭的男人最多隻用了三成力氣。

在看到聞人照夜手中那把劍後,持弓男人似乎起了殺人奪寶之意,他臉上戲耍的笑意淡去,射出的第二箭不再藏拙,拉弓如滿月,長箭破風而來,用上十成十的力只為一擊取他性命。

月滿衣在最後一刻及時出現,她左眼中亮起一彎藍色月亮,雙手撐開巨大月輪,為他擋下這一擊。在接箭的同時,她手中的月亮連著自己原本就淡淡的影子轟然破碎。

她未發一言,身形消散之時聞人照夜只聽見一聲輕不可察的嘆息。

緊接著是第三箭。

他還記得那鋒利的箭鏃卷著碎雨向他疾飛而來的樣子,他只來得及將身後的聞人蘇蘇推開,再下一刻......下一刻發生了什麼?

聞人照夜的記憶在這裡徹底斷掉了。

他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那其他人又都如何了?

聞人照夜下意識的張了張嘴想要詢問,卻沒能發出任何的聲音,他這時才將自己與夢境中那個尚還能率性大哭的男孩兒徹底割裂清楚。他想抬起手比劃點什麼,剛一動胳膊全身連著五臟六腑又一陣劇痛傳來。

“你別動!”洛天星連忙說道,“有什麼想知道的我給你講就是了,我想想,就從你死......昏迷之前開始說起吧。”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屬實有些駭人聽聞了。

據那天唯一的目擊證人聞人蘇蘇說,在第三箭射過來的時候,聞人照夜的氣勢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小姑娘說到這裡時牙齒有點打架,顫抖著說道:“我也說不清楚具體哪裡變了,但是比平常還要嚇人。”

這第三箭的威勢尚在練氣期的聞人照夜根本不可能接下,但是被推到一旁的聞人蘇蘇無比清晰的看到,聞人照夜在一瞬之間氣勢暴漲數倍,激的手中長劍龍吟聲不止,他竟是不閃不避,直接提臂將利箭在半空中截下,一劍劈成兩半。

不僅於此,他在轉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再次出現時只聽一聲巨響,那持弓青年藏身的大樹被一道劍光砍斷,他察覺不對正要逃離,聞人照夜憑空出現在他的身後,一臂將他從半空中打落下去。

兩人近身纏鬥不出三招,那青年便被聞人照夜一劍刺破身體,身死當場。

聞人蘇蘇幾乎被嚇呆了。

聞人照夜殺完人後將沾滿血的長劍從那人身體中抽出,他環顧四方,最終穩步向聞人蘇蘇這邊走來,劍尖猶在滴著血滴。他面色漠然,一身血跡好似一尊魔主煞神。

她害怕的不敢動彈,卻見聞人照夜走了沒兩步,就趔趄著差點摔倒在地上,緊接著以劍撐地,脫力般單膝跪在地上,沒了任何反應。

而洛天星匆匆趕到山林戰場,第一眼就看見了抱劍而亡的聞人照夜。

那時的聞人照夜確實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生命體徵,他沒有呼吸和心跳,身體漸漸變得僵硬。

洛天星將自己溫熱的手放在他緊攥劍柄的那隻手上,只摸到一手的冰涼和血跡。

至於他此刻為什麼能死而復生......

洛天星的目光不自覺望向聞人照夜被子外面裸露出的肌膚。

他此時上半身未著片縷,雖然被子遮蓋了一部分身體,仍能望見他肩頭盤踞著一片巨蟒頭顱的墨色紋身,那巨蟒雙目虎視眈眈,吐出的信子緊貼在他的脖頸上。

而聞人照夜被遮擋住的身體上,則浮現有一隻完整巨蟒的墨色紋身。那蛇身蜿蜒緊鎖在他身體上,上至蛇信子所緊貼的脖頸,下則被纏繞的蛇尾延伸到大腿處,它獠牙畢露,顯得十分兇惡,蟒身卻又強壯有力。

巨蟒的七寸與聞人照夜的心臟處重合,被一根長槍牢牢釘住,動彈不得。

它鱗片剝落,鮮血淋漓,雙目卻仍充滿慾望,像是在盤算著怎麼將這具身體佔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