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診完脈,寧玥又發了一張下來。

崔郎中的臉都綠了。

寧玥每天發一張,應靈竹每天都能提前背完,並且複習好之前背過的內容。

而崔郎中的臉越來越綠。

精神也越來越頹。

終於有一天,他搖了搖頭,拒絕了寧玥遞過來的新紙。

“我不行了師父,前面背的都亂套了。我要先緩緩。”

寧玥慢條斯理收起紙,看著他認真道:“崔郎中,你可想過,為何你背得這麼吃力?”

崔郎中緩緩抬起頭:“因為……我老了?”

寧玥搖搖頭:“因為,你的熱愛不在這裡。”

崔郎中顯然沒料到是這個答案,一臉懵。

寧玥:“我猜,你小時候選的學畫,是你最喜歡的東西。但是,你娘病死時,給你造成的衝擊太大了,你陷於當時那種無能為力走不出來,於是轉而學醫,想在醫術裡求一個解脫。同時,你覺得你娘是為了你們兩兄弟的學費而累死的,你恨你哥,也恨自己。如果你不學畫畫,也許她就不會那麼早死,於是,選擇不再拿起畫筆,來懲罰自己。”

她還記得她讓他給夏柔畫像時,他說幾十年沒畫了,但是畫起來很快漸入佳境。

他一定每天在腦子裡揮毫潑墨,才維持住了下筆如神的手感。

身體在學醫,心裡在畫畫,如何能學得好呢?

崔郎中的眼淚猝不及防落下來。

寧玥見他落淚,反而更進一步:“你的腦子告訴你,你應該好好學醫,但你的心說,他想畫畫。兩種想法在你的身體裡衝突撕扯,導致你學了這麼多年,仍然成績平平。你學醫很努力,但是,你越努力,這種撕扯內耗越厲害。”

“你孃的病不怪你,她做出了她最想要做的選擇,人總有生老病死,總有緣聚緣散。”

“所以,你要不要放下從前,換回你擅長的東西。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你娘肯定也希望你能做點真正喜歡的事。”

崔郎中已經哭倒在地。

眼淚鼻涕掛在鬍子上,嚎啕得像個50多歲的孩子。

寧玥輕嘆一口氣。

有的傷,在無關人眼裡,不過是惹人不快的斜風細雨;

在有切膚之痛的人看來,從那天開始,傾盆的暴雨便再沒停過。

這場暌違幾十年的痛哭,來得雖然晚了一些,但是,終究還是來了。

她掏出一張帕子,正要遞給他。

旁邊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擋住她的手。

一看那隻手,寧玥就認出來了,是應羨青。

她剛才太專注,都沒發現周圍已引來好些個人圍觀。

沒辦法,崔郎中嚎得太大聲了。

應羨青遞過來一方淡青色手帕。

寧玥這才想起來,古代女子手帕是貼身之物,是不能隨便給男人用的。

哪怕,給老頭子徒弟也不行。

她接過手帕,遞給崔郎中。

崔郎中接過帕子,哭到打嗝還不忘道謝:“謝謝…嗝…師父。”

寧玥拍拍他的肩膀:“我很願意教你醫術,你隨時都可以找我來學,但是你畫畫真的很厲害,這是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天份,我替你可惜。”

崔郎中點頭。

應羨青扶起他,引他去尋個遠離人群的清靜地方。

崔曼凝剛才來找寧玥聊天,見她和叔公在說話,便沒有上前打擾。

不料卻看到平時總是吹鬍子瞪眼的叔公哭成淚人。

她從前只覺得叔公性情乖張,難以親近。

卻原來,才認識他沒多久的寧玥都比她要更瞭解她的親人。

身後有後來的人沒看到事情經過,小聲問旁邊的人:“崔郎中這是怎麼了?哭得這麼傷心,寧玥打他了,還是背書背傻了?”

崔曼凝回頭怒視:“你才背書背傻了,你全家都背傻了!”

罵完拂開他便走。

她也有點想哭怎麼回事。

她娘在她很小的時候便去了,父親沒有再娶。

她很幸運,大概因為她是崔家子孫輩裡唯一的女孩,崔家上下都寵著她,除了要嫁應羨青不答應,其他真是要星星不給月亮。

她以為她人生圓滿,現在看叔公哭成那樣,她開始懷疑。

是不是,她錯過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她忍了又忍,見到祖父,終於忍不住了,伏在他膝上大哭起來。

老宰相慌張地拉起她:“乖孫孫,你這是怎麼了?”

崔曼凝將剛才的事說了。

崔蘊之撫她背的手停住了。

崔曼凝抬眼看去,祖父一臉凝重,眼眶居然泛著淚意。

這下她更委屈了,她一定是錯過了很重要的東西!

崔蘊之安撫好她,然後將孫女交給老妻,自己顫顫巍巍走了。

他尋到寧玥,一見面便一揖到底。

恐怕皇帝都沒受過老宰相這樣大的禮。

旁邊立刻有人驚異的目光投過來。

寧玥嚇了一跳,忙側身躲開,將老人扶起來。

崔蘊之嘴唇顫抖:“小老兒……多謝寧娘子開導舍弟。”

寧玥沒想到他們兩兄弟這麼大反應。

忙道:“老大人不用客氣,我也只是可惜崔郎中的天份,我覺得他真的畫得很好。”

崔蘊之笑了,臉上竟洋溢著一絲自豪:“是,他確實有些天份,學畫之初,先生便總是誇他。學畫不過幾年,便再也找不到水平在他之上的先生。”

寧玥跟著笑笑,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崔郎中搬入市井後,您是不是也暗中多有幫助?”

崔蘊之無奈一笑:“您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暗中幫了弟弟幾十年,那個愣子愣是一點也沒發現,倒讓她看出來了。

寧玥心裡吐槽:崔郎中一把年紀了,腦子簡單,性子還跟個小孩似的,靠他的交際能力和那點不入流的醫術,估計早餓死八百回了。若說他哥沒管他,她是不信的。

但這話肯定不能說,她換了個好聽的說法:“崔郎中性情純善,待人真誠,一定是有人將他保護得很好。”

崔蘊之似乎聽懂了寧玥的言外之意,尷尬一笑:“我娘離世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我也只是略盡身為兄長的責任。”

寧玥還留了半句話沒說。

也正是因為被保護得太好,崔郎中人生經歷的苦難太少,才將一次重挫看得那麼重,遲遲走不出來。

這世間,最有生命力的,從來不是溫室裡的花朵。

永遠是歷經無數風雨的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