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坊,第六層。

長桌佔據中心區域,千年魚烹飪而成的二十四道珍饈擺在檯面上。

清蒸魚腹,紅燒尾塊,酥炸魚骨,金湯魚腩,剁椒魚頭,水煮魚片……

每一道菜色香味形俱全,騰騰熱氣飄散半空,菜餚的香味浸潤鼻腔,引人口齒生津食指大動。

咕嚕~~~

即墨珏悄然嚥下唾液,轉頭望向蕭無鋒。

蕭無鋒小聲詢問道:“夠嗎?”

即墨珏生怕嘴角滑落不爭氣的眼淚,紅唇緊緊抿著,用力點頭回應。

蕭無鋒輕笑,“那就多吃些。”

筷子伸在半空,胡言咧嘴道:“總共就我們幾個人,這麼一大桌子菜肯定吃不完,甩開了膀子吃,大夥都別愣著啊!”

話語落地,他率先動手,筷子對準剁椒魚頭,狠狠剜下臉頰的嫩肉。

蕭無鋒,蕭清風,無暝,莫隱等人緊隨其後,開始大快朵頤。

他們正吃得不亦樂乎,上樓的過道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寧遠兄,這玉樓坊的全魚宴可謂上佳之品,你遠道而來,不可不嘗。”

“幾位公子,實在抱歉,玉樓坊今日的三桌全魚宴已經售出……”

“那又如何?玉樓坊老闆娘可是親自定下了一個規矩,誰能留下一首讓她滿意的詩詞,就可例外。”

“剛才寧遠兄的那首詩說盡酒中豪俠氣,難道還沒有資格寫在玉樓坊的白玉牆上?”

“就是,寧遠的詩詞可有大家風範,從來都不輕留,你們玉樓坊若不識抬舉,那我們哥幾個大不了換一家。”

“對面新開的那家珍饈館就很不錯,要不然咱們去留詩一首,給他們造造勢?”

“慢慢慢!幾位貴客可否稍等須臾,全魚宴才剛剛上菜,總不能讓小老直接趕人,只需……”

踏踏踏踏~~~

嘈亂的腳步聲中,多位錦衣華服的公子踏上第六層,一名鬚髮花白的老掌櫃被夾在他們中間。

“哼!!!”

一道重重的冷哼從樓梯口傳來,蕭無鋒等人沒有多加理會,還在繼續享受全魚宴。

樓梯口,幾名公子中有一位頭戴玉冠,手持羽扇,兩袖飄飄而寬大,乍眼看去像是一副文人氣派,但他眼角留疤,眉宇間顯露三分兇性,並非善於之輩。

“掌櫃的,你倒是給我說說,全魚宴怎麼就招待了這麼些貨色?”

簡單的一句話,直接得罪了第六層的所有人,但是眼角有疤的公子哥毫不在意。

莫隱抬眸看去,砸出一塊魚骨頭,“我當是誰這般跋扈,原來是你啊,敖王八。”

敖姓,不是常規姓氏,大乾皇朝最為出名的敖姓就在大乾西北。

莫隱跟隨父親來到白玉京前,就在西北一代最繁華的隆安城居住,西北敖王府,正是隆安城的霸主之一。

由於莫隱父親與西北王敖震脾性不合,還多有利益衝突,雙方相互之間很不對付。

久而久之,莫隱與敖霸爭鋒相對,都給對方起了不好聽的外號。

啪~~~~

氣浪震碎面前的魚骨,敖姓公子哥挑起兇眉,“莫老鼠,我就說怎麼隔著大老遠就聞到臭味,原來是你這傢伙帶來了一群土包子,吃東西都沒點吃相。”

胡言啐了一口,抓著像匕首那麼長的魚刺,指向敖霸,“格老子的,你什麼玩意,先來後到都不懂嗎?來晚了就滾下樓等著。”

“你是誰家的?報上名號。”敖霸冷冷掃了胡言一眼。

胡言抬腳跨在板凳上,加重語氣說道:“你家爺爺長在老虎洞,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胡……”

“又不是混江湖,沒必要與一隻王八叨叨。”莫隱搖頭打斷胡言的話語。

敖霸為人陰險毒辣,恃強凌弱,背後捅刀子,玩得最是在行。

胡言在京城中並無勢力庇佑,平白漏了名號,很容易被敖霸下黑手。

這時,樓梯口的幾名公子哥中,有一人輕聲說道:“寧遠兄,敖世子,都怪在下高估了玉樓坊的品味。”

“唉,憐山兄說的哪裡話,你也是許多時日不曾回京,這事怪不得你。”敖霸搖頭輕笑,“天選考核就在兩三個月後,一大堆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小癟三都跟隨劍宗高人的行程,提前進了白玉京,所以,人多起來,難免有些老鼠混入其中,都是可以理解的嘛。”

蕭無鋒給即墨珏夾了一筷子菜,然後抬眸望向樓梯口。

他認出了混在那群人中的一人,蕭憐雪的二哥——蕭憐山。

此人三年前離開白玉京,前往書院求學,拜在書院四先生門下。

四先生乃是舉世聞名的大儒,最擅長詩詞攻伐之道,一生創作了戰詩不下三百首,其中二十首可以引動文曲星垂落文氣。

蕭憐山身材欣長,隔著大老遠,定神看向蕭無鋒。

書院一般都是在十二月才會讓學子回鄉,現在才是十一月初,蕭憐山是提前回來的。

不用多想,也知道他是要為蕭憐雪討回顏面。

蕭無鋒劍眉輕凝。

專門衝我來的?

不,不只是我,還有清風,無暝等人……

這時,蕭憐山轉頭凝視老掌櫃,表情似笑非笑,“掌櫃的要是無法拿定主意,可以先去請示你們老闆娘。”

頭髮花白的老掌櫃一言不發,額角徐徐淌下一串汗珠。

他哪裡敢現在離開,能夠吃得起全魚宴就肯定不是一般人家。

要是雙方真在玉樓坊打起來,萬一出個好歹,玉樓坊未必有事,但他這個兢兢業業幾十年的掌櫃怕是隔不了幾天就得被拋屍在護城河裡。

“七樓的客人們來了也有一個時辰,多半快吃完了。”

“還請幾位公子稍後片刻,等七樓的客人們騰出地兒……”

不等老掌櫃說完話,敖霸跺了跺腳,抬手指向第六層中心的長桌。

“本世子看這裡就很不錯,就該在此吃那全魚宴。”

略作停頓,他咧嘴道:

“以前在西北的時候我就常常聽到老爹吹噓白玉京的玩意好吃,現在本世子初次進京,掌櫃的要是不能隨了敖某的心願,那就不要怪敖某發飆。”

老掌櫃:“……”

“誰的口氣那麼臭?”

背後站著千年李氏,無暝從來不慫任何背景,擺了擺手,挑釁似地看向敖霸。

雙方劍拔弩張,眼看下一步就是火藥桶爆炸。

這時,一陣浸潤心脾的樂聲響起,強制撫平了眾人心頭激昂的情緒。

“各位貴客有所爭執,那就按規矩辦事吧。”

女子的嗓音柔和,卻又潛藏三分沙啞,很有磁性。

抱著琵琶,半遮面龐的玉樓坊老闆娘突兀地出現在六樓,就坐在不遠處的視窗上,一隻腳丫在窗外擺盪,一隻腳丫輕點木質地板。

她身著西域風情的舞娘服,毫不在意自己盈盈一握的小蠻腰暴露在眾人眼前,臉上戴著一張似哭似笑的古怪面具,斜著遮擋四分之三的面龐,僅僅露出碧藍色的右眼。

雙眼盈滿對美色的覬覦,敖霸肆無忌憚地打量玉樓坊老闆娘的曼妙軀體,“什麼規矩?”

老闆娘攤開雙手,說道:“你們想要奪了我玉樓坊的第六層,不讓這些客人吃全魚宴,還要自己吃一桌新的,那就黃金萬兩,外加留下一首足以傳世的詩詞吧。”

蕭無鋒早就聽說過天元大陸書院一脈主修儒道,大儒出口成章,言出法隨,可以調動天地元炁為己用,更可在一定限度內改變天地規則。

但是,大儒還有一項絕對不容他人小覷的能力——詩詞。

大乾皇朝最精銳的軍隊普遍配備了相應的儒士、君子以及大儒。

一首傳世詩詞必然是能夠引動天上文曲星的傑作。

此等傑作描繪的意象極為動人,文曲星垂落的文氣將其中意象轉化為對應的加持狀態,覆蓋己方軍隊,往往能夠爆發出數倍於敵人的戰鬥力。

“傳世的詩詞豈可兒戲?!”蕭憐山輕拍大腿,“只不過是為了一餐全魚宴,就要我等留下傳世詩詞,未免太過可笑?”

“辦不到,那就門外請了。”老闆娘挑動柳眉,右手猛然劃拉琵琶弦。

刺耳的樂聲分明就是在喊蕭憐山、敖霸等人滾蛋,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玉樓坊能夠開在白玉京最繁華的地段,十多年如一日的生意好,肯定不是軟柿子。

老闆娘背後的關係網足以籠罩半個大乾,她壓根就不會怕幾個毛頭小子。

“寧遠兄,我們走吧,既然老闆娘不歡迎,那就……”蕭憐山主動說道。

身穿白布衣的國字臉青年搖了搖頭,上前兩步,恭恭敬敬朝著老闆娘稽首。

“家師託我轉交當年之物,晚生託友人相引,卻不料給老闆娘造成了麻煩,實在過意不去。”

“當年之物?!”老闆娘眼底閃過一抹精光。

“正是。”國字臉青年上前幾步,遞送書函。

看見書函的剎那,老闆娘的眸光柔和下去,硃紅的唇微不可查地顫動。

隔了許久,她壓低聲音,詢問道:“他原來還記得我啊。”

“家師……”國字臉青年張了張嘴,卻終究是沒有說出後面的話語。

那一年,玉樓坊老闆娘還不是老闆娘,書院四先生也不是四先生,他們曾有一段佳話,最終卻化作了相忘於江湖的寂寥。

國字臉青年躬身一拜,說道:“晚生的才學有限,無法做出傳世的詩詞,就此告辭。”

“且慢!”老闆娘搖頭,“他給我的來信從不會缺少詩詞。”

國字臉青年拱手道:“晚生之前飲酒詩興昂揚,巧得佳作一首,也獻給玉樓坊。”

國字臉青年原地駐足,靜靜等候著老闆娘的答覆。

“可!”

老闆娘撂下一個單字,書函牢牢攥緊在拳頭裡,走向第六層中心處的長桌。

“實在抱歉……”

蕭清風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油汙,強硬打斷老闆娘的話頭:“憑什麼?”

老闆娘嘆了一口氣,“這封信我等了十二年,實在太重要了,還有他承諾給我的詩……”

蕭清風冷哼一聲,不願接茬。

啪!!!

無暝挑動眉梢,猛然放下筷子。

“好,我記下了,原來這就是玉樓坊的待客之道。”

莫隱一言不發,眉宇間似有陰雲凝聚,彷彿隨時都會下雨。

“哈哈哈哈,莫老鼠,乖乖滾蛋吧!”敖霸張狂大笑,捂住肚子前仰後合。

胡言捏斷了手裡的筷子,砸在地上,啐罵道:“晦氣!”

老闆娘欠了欠身子,眼底蘊含三分歉意,說道:“今天這餐全魚宴我給諸位免單,桌上的食物稍後我會讓人打包送到府上,稍後還有一份賠禮隨給諸位……”

“不用!”蕭清風抬手打斷道:“該是我們的,我們拿走,至於玉樓坊的賠禮咱們怕是擔待不起。”

即墨珏抬起腦袋,嘴巴里塞滿了食物,壓根就沒有說話的空閒。

幻狐吞天訣一旦開始首次運轉,就必須完成進食。

此時此刻,她幾乎化身成了貪吃的小狐狸,肚子裡的蛔蟲各個都變成了饕餮。

食慾在體內迴盪,即墨珏根本不可能停止吃東西的動作。

輕輕拍了一下即墨珏的背脊,蕭無鋒小聲說道:“不用管他們,你繼續吃,慢點吃,別噎著。”

噗呲~~~~

“老闆娘都趕人了,還要賴著臉皮不走,可真夠難看的。”

蕭憐山來到桌邊,指著即墨珏。

“難怪啊,這是誰家的丫鬟居然上桌吃飯?狼吞虎嚥的,實在辱沒風雅。”

聽聞此言,蕭清風面目扭曲,手指對準蕭憐山,瞪著老闆娘說道:“你要為了這群貨色趕人?”

眼底滿是歉意,老闆娘沉默不語。

蕭憐山聳動肩膀,“不是老闆娘故意趕人,而是玉樓坊的規矩,懂嗎?”

敖霸點了點頭,附和道:“那封書函裡有書院四先生的詩詞,再加上寧遠兄妙得的酒詩,還不秒殺你們幾個粗人?”

“有種的,拿出詩詞來啊?你們要是能給出一首傳世詩詞,我等啥也不說,轉身就走。”蕭憐山眼底閃過一抹暢快,胞弟憐雪還在昏迷,都擺蕭無鋒所賜,只要能夠給蕭無鋒添堵,他就無比開心。

蕭清風拍案而起,“欺人太甚!即便是書院四先生在場,也不可能即興創作出一首傳世詩詞!你們……”

敖霸冷笑道:“辦不到,就滾蛋。”

老闆娘眼底閃過一抹不悅,“夠了,我的客人我來請他們離開,你們幾個在一旁等著。”

蕭憐山聳動肩膀,拉著敖霸讓到一旁,用看戲的眼神盯著蕭無鋒等人。

即墨珏艱難剋制體內沸騰的食慾,轉頭望向蕭無鋒。

“別怕,你繼續吃。”

輕輕拍了一下即墨珏的手背,蕭無鋒回頭,皺眉說道:

“不就是傳世的詩詞嗎?我留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