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疑惑,”蕭無鋒豎起食指,“商隊的護衛力量並不弱,就算姜暮白的本體和傀儡身全部到場,也不至於形成一邊倒的屠戮。”

韓啟明抬起腦袋,嘴角周邊的肌肉止不住顫抖,眼底瞳環略有晃動。

緊接著,少年緩緩開口:

“其實在我們嶺南潛州已經聽過很多傳聞了,天人教四處派遣佈道使,狩獵12~24歲的天才。”

“離開家門前,長輩們都告誡我要多加小心,所以我才加入了兵強馬壯的震遠鏢局,而沒有選擇獨自一人上路。”

“來的路上,商隊也會偶爾發現類似的慘劇,我卻沒想到會輪到自己頭上。”

神情不似作偽……蕭無鋒仔細觀察韓啟明的面部表情,再次詢問道:“你怎麼躲過的?身上還毫髮無傷。”

韓啟明回答道:“我們嶺南韓家擅長煉製丹藥,其中有一種專門用來保命的丹藥,既能消除氣息,又能讓自己短時間內變得不可被他人看見。”

蕭無鋒點頭,“鏢人這一行經常風餐露宿,難免遇上些災禍,若有類似的手段庇護,保留性命的可能也要大上幾分。”

腦袋像是宕機了一下,韓啟明唇齒微微張開,反應了好一會兒,這才明白自己被懷疑著。

掏出小巧的琉璃藥瓶,他趕忙說道:

“丹藥在這兒,這位大哥大可放心嘗試,我絕對沒有半分欺瞞。”

“天人教的雜碎人人得而誅之,我們韓家乃是名門望族,任何子弟不可能與他們……”

擺動手臂,蕭無鋒笑著說道:“哪裡的話,在下只是見獵心喜,並無其他意思。”

話是這麼講,但他伸手接過韓啟明遞送的丹藥,詢問道:

“丹藥可有名字?”

“匿藏丹,”韓啟明說:“服用丹藥之後,由於自身的氣息和氣血流動都會受到壓制,所以實力會受到一定的限制,大概只有三成。”

蕭無鋒道:“不介意我買兩三顆吧?”

“不,不,不,用不著買,我這多的是,”韓啟明搖頭如擺鐘,“我阿爹說過行走江湖靠的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

略作停頓,他拿出第二個琉璃小藥瓶,遞給胡言。

抓起一塊木頭丟入篝火,胡言咧嘴道。

“你倒是真的懂事。”

韓啟明越說越起勁,不再有最開始的膽怯,逐漸顯露口才。

“服用匿藏丹,實力大打折扣,而且不方便移動。”

“若是沒有兩位大哥拔刀相助,怕是要不了多久,天人叫的賊人就會把我搜出來。”

“這是救命之恩,區區兩瓶丹藥何足掛齒。”

胡言開啟瓶蓋,倒出一粒丹藥,純白色,通體渾圓,莫約指甲蓋大小。

隨後,他朝著樹林裡面嘰裡呱啦說了幾句鳥語。

黑暗中傳來撲稜翅膀的聲音,一隻貓頭鷹飛到他的手臂上。

胡言用指甲蓋颳了幾下丹藥,然後將藥粉餵食貓頭鷹。

貓頭鷹吃掉藥粉,身形徐徐轉化為半透明,後續一系列效果也確實猶如韓啟明所言。

蕭無鋒默不作聲,心底暗道:“以前倒是沒有發現胡言還有幾分細心。”

胡言咧嘴輕笑,“韓老弟可別介意,行走江湖防人之心不可無。”

“兩位大哥目睹了商隊的慘劇,有所懷疑實屬正常。”韓啟明回應道。

……………………

三人鑽出密林,踏上白玉京輻射周邊地帶的官道。

白玉京貴為大乾都城,城中居民何止千萬,四通八達的交通更是必不可少,每隔二十里必有一處驛站。

蕭無鋒等人皆有修為在身,腳程自然不慢,大約響午時分,便在驛站用過簡餐,然後租用了前往白玉京的馬車。

韓家以丹藥起家,乃是嶺南潛州的第一鉅富。

韓啟明出手極為闊綽,選用的馬車又寬敞又舒適,內裡不僅配有零食瓜果,還有一些講述風土人情的書冊,或者是大乾廣為流轉的經典書籍。

三人共乘一車,韓啟明、胡言相互聊著天,蕭無鋒偶爾聽到幾句感興趣的,也會說上兩句。

礙於現在還得掩藏身份,蕭無鋒並不過多的發言。

好在,其餘兩人都是話茬子,談天說地,從南到北,什麼都可以聊,車內氣氛不至於冷場。

胡言加上韓啟明,兩人愣是聊出了車廂裡坐了至少八個人的感覺。

而且,兩者的聊天風格迥異,還顯得很有意思。

胡言人如其名,胡言亂語,談天侃地,是那種啥都聊兩句,啥都不太說得到點子上,就像是鄉里鄉親的某個人突然給你說起小道訊息的感覺。

韓啟明則不然,他是那種象牙塔裡走出來的性子,卻偏偏對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很有探知慾,每每說起某地某事某人某物總能引經據典,詳細敘述事件發展過程,彷彿他自己親身所見。

隱藏在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翹,蕭無鋒盤膝坐在窗邊,掀開窗簾一角,邊聽兩人聊天,邊藉著陽光閱讀天機報。

天機樓出品的天機報,每日一版,有家國大事,有八卦新聞,有異聞趣事……

而且,天機報每份只要三枚銅板,價格極其良心,算是平頭百姓足不出戶知曉天下事的最佳手段。

“東海異動,打魚老翁親眼看見巨鯨掀起滔天巨浪,與島嶼大小的神龜爭奪地盤。”

“天機樓算出今年天地命數有變,隱藏在海洋深處的仙島或許會有現世的一天。”

“鏢人新榜出爐,三百佛國走出一位傳奇,其名王刀馬,獨身斬殺三百響馬大盜,揪出罪魁禍首龍門鎮鎮長。”

“……”

蕭無鋒雙眼來回掃動,由於修行有成,天機報上的文字入眼速度迅猛。

嘩啦~嘩啦~嘩啦~

他翻閱紙張的速度很快,不過片刻時間,已然看完了近三日的天機報。

這時,一道位於不算太過起眼位置的訊息引起他的注意。

標題:尋找戴睚眥面具穿黑衣的隱面鏢人。

標題下方的內容還特意寫名了尋找此人並非為了私仇,或是怨懟,單純是有事情想要商量。

哪個混蛋這麼無聊……蕭無鋒搖了搖頭,心底暗道:

“那麼多隱面鏢人,面具並不是固定的標識,給他慢慢找吧。”

緊接著,他拿起四天前的那份天機報,頭版頭條就是一樁滅門慘案。

嘭!

蕭無鋒按著報紙,猛拍而下。

正在交談中的兩人神色微微凝滯,旋即轉頭看向他。

“出什麼事了?”胡言歪著腦袋。

“你們看這個,滅門的手法與我們所見幾乎一模一樣。”蕭無鋒說。

報紙上面寫的是臨近北地的霸刀門數百口人一夜之間死絕,屍體全都被剝掉了外皮。

就連那位霸刀門門主龍飛也慘遭毒手,他可是一位四品刀客,走的是純正的武夫路線。

其曾經拜入武獄,成為內門弟子,修持刀法四十餘年,最終大成。

後來年歲漸老,心中想念故鄉,於是回到家鄉創立了霸刀門,最近十年來霸刀門一直欣欣向榮,龍飛的幾個兒子、孫子也非常爭氣,都是北地三州小有名氣的天才人物。

“就是天人教的手段。”韓啟明幽幽一聲嘆,“而且看這手法,與我們遇見的傢伙大機率是共同信奉同一名天人。”

胡言抓緊報紙,眼底浮現一抹怒意,“天人到底是什麼玩意?”

不知道啊……蕭無鋒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但礙於自己如今的身份,他沒有明確表明。

淡然目光給到韓啟明,蕭無鋒頷首示意。

眼角餘光對準戴著睚眥面具的蕭無鋒,韓啟明心底感慨:

“睚眥大哥身為隱面鏢人,走南闖北必然見多識廣,可是此刻故作不語,分明是把表現的機會讓給我。”

“不愧是行俠仗義的好漢!!!”

略作停頓,韓啟明按照族內收集的情報,一五一十回答道:

“天人的情報不算太多,但大多數事件都可以指向每隔六十年一次的天門大開。”

“傳聞天穹之上還有一個世界,那裡有著無邊無際的仙氣,活在其中的強者都是不老不死的存在。”

“他們可能曾經是人,也可能曾經是妖,甚至可能是一柄靈性十足的兵刃,但是得到天上世界的仙氣灌注,享受著那些無邊無際的賜福,也就成了天人。”

“有人將天上世界稱為仙界,有人稱之為佛國,有人稱之為天界,其實都是一個意思。”

“天人就是生活在天界的生靈,他們的本體至少都是一品以上的境界。”

“兩位仁兄應該知道一品之上就是超脫,超脫指的就是超脫生死,而天界的生靈全都是超脫般的存在。”

“不對!”蕭無鋒搖了搖頭。

“啊?哪裡不對?”韓啟明擰著眉頭,歪起腦袋,“我都是從族內看來的,情報應該還算可信。”

“你繼續說。”蕭無鋒搖了搖頭。

韓啟明道:“天人都是超脫了生死的大高手,天上全是吃不盡的靈物……”

眼底閃過微光,蕭無鋒回想起自己觀看乾坤居士的記憶碎片的那一幕。

天穹之上哪裡有什麼仙氣,哪裡有什麼吃不盡的靈物,那裡早就只剩下一片荒蕪,活在其中的生靈也被詛咒扭曲。

胡言皺眉道:“既然上面那麼好,為什麼天人還要下來呢?”

“我不知道啊,”韓啟明攤開雙手,把話題向後推進,“反正天人對人間不懷好意,所以,每隔一甲子天門大開時,道門、靈山、書院、劍宗、武獄、酆都的老一輩高手都會盡數出擊,前去攔截試圖走過天門下界的天人。”

“沒有吧,如果每隔一甲子就有一次,我們不可能不知道啊。”胡言皺眉。

啪~~~~

手掌輕輕拍擊腦袋,韓啟明說道:

“忘記說清楚了,自從書院夫子成道,他老人家便鎮壓天門三甲子,再無一位天人真身能夠下界,他老人家真不愧是咱們人間的絕頂。”

眼底閃過一抹憧憬,他悠悠道:“家祖曾經有幸見過夫子出手,那浩瀚的文氣簡直猶如汪洋倒卷,連續射得數名天人倒飛回到天門中。”

“射天人,堵天門,想想就帶勁啊!大丈夫當如是!!!”

胡言眼眸清亮,猛拍大腿。

韓啟明煞有介事地點頭,“也不知道夫子他老人家是用的什麼法子,文氣堪比箭矢。”

蕭無鋒捏了捏下巴,說道:“也許是真的張弓拉箭呢?”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夫子文氣浩蕩,怎麼可能像武夫一樣拉弓?”韓啟明劇烈搖頭,彷彿蕭無鋒的說辭破壞了他心底的美好幻想。

傻孩子,等你親眼見到時,你就懂了……蕭無鋒默默閉上嘴巴。

直到這一刻,蕭無鋒總算明確了夫子拉弓的物件確實是天人。

天人活在一個充斥著毀滅的世界,無時無刻承受著來自世界意志的詛咒,永生或許就是這種詛咒的表現之一。

他們早就瘋狂了,難怪天人教的教徒和神經病似的。

韓啟明眨巴眼睛,說道:“我知道的就這麼多,睚眥大哥還有什麼補充?”

食指輕微摩挲面具下方的稜角,蕭無鋒抬手指天,“天穹之上的那個世界真有那麼好嗎?說到底只是傳聞,只是臆想,當不得真,我更傾向於那邊的世界已經毀了,我們的人間才是現在與未來,那些天人只不過是畸形的怪物,窺伺著繁華的人間。”

“……”韓啟明兩條眉毛皺巴巴,“睚眥大哥的角度很刁鑽啊,我還沒有想過。”

“超脫生死反而成了畸形的怪物,不應該吧。”胡言撓動下巴,“那我還費勁心思修行個錘子,萬一不小心超脫了,就會變成怪物。”

蕭無鋒沒好氣道:“夫子可還是人呢。”

胡言:(⊙o⊙)?

好像要長腦子了!

眼睛亮晶晶,韓啟明活像個小迷弟,說道:“對啊,這就很奇怪,傳聞夫子成道前已經活了近兩百歲,加上後來鎮壓世間的三甲子,再到如今都快第四個甲子了,他的壽命長得已經不像人了。”

蕭無鋒豎起兩根手指,“長生也有區別的,自己苦修得來的長生,向外力借取或者是被動接受的長生,能夠相同嗎?”

不等兩人回答,蕭無鋒繼續道:“自身修來的長生,有一個苦修的過程,內心足夠強大,也足以承載長生的苦難。外力得來的長生,不僅不是賜福,反而是一種詛咒。”

胡言和韓啟明相繼無言,總覺得向道修行的心有所震動。

蕭無鋒沒有打攪兩人,安靜坐在車廂內,翻閱手裡的天機報。

籲~~~~~~~~~~~~~~~

車伕勒住韁繩,說道:“三位貴客,白玉京的西門已經到了。”

撩開遮擋陽光的簾幕,蕭無鋒抬眼看去,高大巍峨足夠十輛馬車並排同行的巨門就在前方兩三百丈外。

城樓門子下的通道排滿了長隊,人人都得繳費入城。

城門外的官道兩旁像是熱鬧的集市。

茶水攤,小吃推車,風水算命,名字作詩……

各種攤位一應俱全,叫賣聲此起彼伏。

走下馬車,韓啟明張大嘴巴,驚呼道:“這就是白玉京!!!”

胡言拍拍他的肩膀,“怎樣,老哥帶你去找好吃的。”

“嗯嗯,有勞胡言大哥了。”韓啟明點動腦袋,“不對,還有睚眥大哥呢?”

蕭無鋒站在兩人身後三尺外,拱手說道:“兩位,今日緣盡,下次再回。”

言罷,他從馬車另外一側走遠,消失在擁擠的人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