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突如其來,船上的眾人都吃了一驚。

尤其是欲謀不軌的玄蛟派一行,手上口中,動作僵的僵、停的停,目光炯炯,向落到桅杆左近的來人上上下下打量個不停。

那人一身的紋彩錦衣,鑲銀綴玉,質地極佳,腰上斜一把兩尺帶鞘金刀,整個人形高體正,自帶貴胄從容之氣,只是此刻頭頂高髻有些散亂,垂下幾綹黑油油的髮絲。

他飛身上船後,便即旁若無人的,就著沾染的水珠打理了一番,這才顯露出一張薄唇硬眉、膚白鼻挺的俊臉來。

眾人見他風雅韻致,儼然是個養尊處優的豪門公子,可他方才登船展示的身法,著實精妙之至,決不輸一些修行日久的武道名家,讓人不敢小覷。

玄蛟派的三人輪流以氣機掃過去,卻被他輕易盪開,無法探出深淺,心中不由驚疑不定,實不知此人是敵是友,一時沒敢輕舉妄動。

那青年錚亮銳利的眼瞳左右溜轉,很快看清了船上緊張形勢,微微一愣,揮手說道:

“沒事沒事,你們繼續。”

眾人沒有繼續,全都注目於他。

他卻恍如不見,一斜眼,發現豎在自己身側的狼牙棒,張口“咦”了一下,探出左手就去抓把柄。

將要碰觸之時,又倏地將手縮回。

只見狼牙棒上光芒閃耀,抖動中“呲拉”散出一面暗紅色的光幕來,恰好以桅杆為分界,把帆船隔成了兩半。

那青年邁步亂走,忽左忽右,在光幕的兩邊穿過來越過去,毫無滯礙。可若是站定一邊,蓄力一拳打去,卻瞬間受阻,咚聲悶響,如同擊上銅牆鐵壁。

沐皓天見此,頓時了悟,原來塔山大哥早就佈置了防禦措施,卻不知此人什麼來路,竟似乎完全沒把塔山的手段放在眼裡,心下愈發警惕。

那青年繞來繞去,口中嘖嘖稱奇,忽然曲手握爪,再次抓向狼牙棒把柄。

一霎眼之間,但覺明光一閃,眾人也沒看清他使的什麼法子,那暗紅光幕便即收斂一空,狼牙棒被他拿起離地,提在手中掂量。

塔山走上前與沐皓天並肩,沐皓天側頭瞧他一眼,發現他面不改色,好像渾不介懷武器落入外人之手。

就在這時候,對面那彭輝忽然開口說道:

“這、位公子……我們是、獅子山、玄蛟派的、弟子……要前往、華金城……與師父、匯合……敢問公子……去何地。”

彭輝為人穩持,一貫談吐清晰,此刻卻不知怎麼回事,跟舌頭打結似的,說話一卡一頓。

沐皓天聽得十分難受,皺起眉頭,忽聽雨燕在後邊嘀咕:

“這個大鼻怪怎麼一下變結巴了。”

瞧著彭輝的朝天大蒜鼻,不禁啞然失笑。

那青年頭也不抬,只把狼牙棒顛來倒去瞧個不停,隨口道:

“順路順路,我也去華金城。”

彭輝又磕磕巴巴道:

“公、公子、也是、赴龍、龍家、之、之召麼?”

一句話說了半天,兩字一斷,口吃得愈發厲害了。

難為那青年,愣是聽明白了,笑著回答:

“不是不是,我有一個任性妄為的弟弟,弄丟了家裡一塊很重要的令牌,還在華金城惹事生非,胡鬧大了,惹得二哥非常生氣,我這是救火去啦。”

他自顧自說了一堆家族之事,旁聽之人個個稀裡糊塗。

“原、原來、如此、在下、彭輝、敢、敢問……”

彭輝第三次斷續出聲,準備問問他姓甚名誰、師承身份,卻被對方招招手打斷了。

那青年大笑道:

“還是先別問了,你這樣子,憋得不辛苦麼?”

說話之時從錦衣上解了個黃澄澄的玉扣,話才說完,曲指一彈,一點黃芒直射那彭輝而去!

玄蛟派的三人大驚,但都沒來得及作出反應,那隻玉扣已然擊中彭輝鎖骨下窩的中府穴!

只聽得一聲悶哼,彭輝像鴨子一樣伸長脖頸,下巴前頂,張口長吐舌頭,舌尖迸出幾個古怪之音。

形勢猝而生變,沐皓天卻看得雲裡霧裡,鬥聽塔山沉聲說道:

“小心了,喚蛟術已成!”

方甫說完,諸人便猛覺船身震晃,立足不穩,三女趕緊互相幫持,緊密地靠在一起。

沐皓天雙手扒牢船舷,向外一探,只見原本風平浪靜的水面上,乍然現出數十隻大小不一的漩渦,攪得四面八方翻波湧浪。

磨盤也似的碩大氣泡從深水底滾滾上冒,綠竹澱中直若沸騰一般!彷佛有無數頭水怪湖妖潛伏水底,吞吐不息。

他又轉頭一看船尾,那彭輝正盤定於甲板,挺直上身,雙手掐訣,面頰漲得通紅!似在凝神控法。崔燕和章小鵬持劍站一旁護持。

見此一幕,沐皓天猛地明白過來。

之前那彭輝一直在暗中施放咒法,已接近完成,就等最後一道引令,令出則法成。

可那青年突然登船,彭輝忌憚他的身份,強行將引令摁舌底,出言試探,因此說話才一卡一頓。

那青年識破之後,一記彈指擊穴,迫使彭輝張口吐舌,迸發出強行摁住的咒法引令。

“喚蛟術”由此大功告成。

法術既成,那彭輝心魂立生感應,不得不全力控法。他雖第一時間向崔燕和張小鵬表明自己無恙,示意二人在旁護法,但心頭之駭然其實無以復加:

「倘若此人有心傷人,只這一彈便能取我性命!」

那青年兩次出手,技驚四座,自己卻一無所覺,拖著那根狼牙棒,噔噔噔跑到船舷之旁,扭頭東張西望。

瞧見水中那驚人的異象,裝出一副慌亂神態,連聲價叫道:

“遭了遭了,我好像惹禍啦!”

除卻彭輝本人,場上能辨別虛實的不過塔山一人而已,餘人都無暇多想,被越來越劇烈的異動吸引了全部注意。

“喚蛟術?喚蛟術?”

沐皓天喃喃自語,瞪大眼睛看著水中的奇景,兀自苦想這“喚蛟術”究竟是何種法術,這等施法方式,與他的認知大不相符。

“喚蛟術是呼魂喚魄術的一種,屬召喚之術的旁支。”

塔山鎮定如常,眼觀六路,還抽空發聲為沐皓天解惑,

“古人有言道:‘水浩浩則蛟龍淵’。浩水者,大江大河、湖泊潭澤也,浩水生蛟,蛟渡三劫入海,再渡三劫化龍。前三劫倘若失敗,則會斬落一魂一魄,遺存浩水之中。

“玄蛟派的‘喚蛟術’,便是喚醒浩水中殘存的蛟魂,並以修士意念之力聚攏殘魂,藉此凝化為蛟形,最後施法者與聚魂化形的水蛟建立聯絡,御蛟之力,控水對敵。”

沐皓天原以為那彭輝真能召喚一頭活生生的蛟龍出來,得知原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但他四下裡一望,又直感不對,向塔山道:

“可是,此處名為綠竹澱,似乎並不滿足浩水生蛟的條件。”

塔山微笑道:

“浩水,不光指水多、水深,而是指水屬性靈氣豐沛之所在。澱者,淺湖也。綠竹澱是數條川流匯聚而成,末端又重新分流兩大河,澱內凝集上游山川活水之精華,足以孕育蛟獸。

“古往今來,大蛇化蛟,蛟煉成龍,迴圈往復,大多數所謂的浩水之地,都有過不止一次蛟生、修煉、最後或渡劫入海或遺憾逝去的過程。”

沐皓天聽完之後大受啟迪,對修煉界的瞭解又加深了一層。

還想多問塔山一些事,然而這個時候,綠竹澱上已然狂風大作,雨水傾盆而落,一陣接著一陣地打在頭頂面門,不便再開口說話。

頃刻間,上空烏雲罩頂,帆船在風中劇烈晃抖,如同出海之際撞上風暴,孤懸於澎湃暗流中央。

驚濤堆疊,駭浪升空,倏而有幾個浪頭重重砸落下來,急流怒水衝擊八面船舷。

暴雨如豆,“噼裡啪啦”傾灑甲板。

船頭船尾此起彼伏,幾要傾覆。

這“喚蛟術”引發如此駭人的動靜,大大出乎沐皓天預料。

當即強定身形,先行坐靠到雙姝和婧靈身邊,繼而舒張雙臂,翻身將三女都籠絡當中,雙手則牢牢地扒住舷牆,指骨奮勁,竭力穩固住四人。

各色雜物在船板上翻來滾去,哐啷亂響,三個師妹則在沐師兄的懷裡搖來蕩去,迭聲嬌啼。

沐皓天夾緊雙臂,瞥眼去看塔山,但見他垂手而立,身姿宛似淵渟嶽峙,雙腳微微分劈,彷佛向下紮了根,雨水侵至他的頭頂上空兩尺,便被一股無法看見的氣流切割盪開。

再想他之前遊刃有餘的幾次出手,顯是集武學、道法兩大派絕學為一身,心中又是羨慕,又是佩服。

風勢漸勐,大雨斜傾,很快就打得沐皓天不得不閉了眼。

危局時刻卻不能視物,難免煎熬。他忙中生智,從塔山的護體奇法,聯想到那本《四九玄功》小冊上旁註的一門法術,名喚“玄天罡”,亦有護體之效。

於是凝聚意念,提轉內息,掐一個對應的指訣,連讀了幾遍法術咒語。

他臨時起意,本也沒抱什麼指望,不料這一套施法的流程下來,身體驀然一熱。

即刻睜開雙眼,竟發現面前半尺處雨珠密密麻麻,正被一層無形之氣阻隔在外,雨水彙集向下,流成一個弧面。

轉頭四顧,只見周身都圍繞著一層氣弧,闢風易雨,心中登時驚喜交集,知是那“玄天罡”生效。

當時翻閱《四九玄功》,他考慮到自己實力微薄,易落入險境,便對護體法術格外上心,將咒語和諸般施放法門記得爛熟於胸。

此刻卻還不敢相信居然就這樣輕易施法成功,出乎意料地派上了用場。

沐皓天瞠目打量“玄天罡”所結成的氣罩,暗自驚歎。雙姝和婧靈卻一直都沒敢睜眼,無緣得見神奇。

“轟隆隆!!”

風雨交加之際,突發一記驚雷般的炸響!

水上那數十個漩渦急遽收縮,彷如蛟龍吸水,渦流轉速激增,跟著又猛地向外噴吐水柱。

如此反覆好幾次,漩渦相互間飛快靠攏,一個吞併一個,直到形成了唯一的巨大無比的漩渦。

船如落葉,跌宕迴旋。

那青年高聲大嚷:

“哇呀呀呀呀!我不玩啦!”

手腳並用,順著桅杆爬上瞭望臺,抱槓大呼小叫。

攀爬途中,狼牙棒被他隨手丟落,在甲板上顛了顛,正好這時船頭下傾,那根沉重無比的狼牙棒順勢便往沐皓天等人砸來。

沐皓天心神一驚之下,“玄天罡氣”即刻失去效力。

塔山橫張左臂,叉開五指截住,握狼牙棒在手,身形愈發穩如磐石。

當是時,那彭輝突然迸力吶喊:

“凝魂聚魄——水化蛟形!”

綠竹澱濤聲驟止,水面上那隻縱橫近十丈的巨型漩渦,陡然停下了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