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咳嗽,沈君曦側臉,瞧他好似病梅抱雪,稍微咳兩聲臉頰就蔓出紅潮,蹙眉道,

“下次只要出門就得多穿些,這幾日好不容易養好了些,再得風寒誰救得了你。”

“小侯爺教訓的是。”

蕭宸望著她抿唇一笑,如同陽光明亮溫暖,將晦暗酸澀消悉數融在心底。

就這麼一句話的功夫,果真錯過沈小北將傅威虎打倒下的掃堂腿。

“要我拉你起來不?”

沈北傲嬌地拍了拍手,伸出手臂去拉傅威虎。

贏家拉輸家起來是東林武館的切磋規矩,先倒下的人就算輸了。

沈小北朝他伸出手是在守規矩,不曾想傅威虎一手撐著地面,另一隻手瞬間以掌化拳砸向他薄弱的右腹!

沈小北側腰吃痛,在地上滾了一圈,要不是他在千鈞一刻間避開了要害,連腎臟都會被打爛了!

“你不講武德!”

“兵不厭詐!今日我帶萬松書院的廢物操練了一上午被你佔了便宜!下次可沒這麼走運了。”

傅威虎冷冷的站起身,以挑釁的目光對上沈君曦冷沉的眸子。

意思是,就算我傷了你的人,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一眼錯過,他便在眾人譁然的目光下負氣離開。

“小北!你沒事吧?”

其餘幾人匆匆跑到沈北跟前檢查他的傷勢。

“家主啊,我這算不算贏了?你倒是說句話~”

少年疼的齜牙咧嘴,目光卻可憐兮兮看向沈君曦。

“贏了,往後可以離開東林武館,回家準備參加武貢舉,今年就為小爺爭個魁首回來。”

沈君曦望著眉開眼笑的少年,眼底戾氣消散,唇邊泛起些溫柔笑意。

一聲家主,一身責任。

傅家如今就敢仗勢欺人,鎮國府這棵樹就更不能衰敗。

因為繁密的樹蔭之下,還有無數忠將的後代。

東南西北。

是沈昊山在十年前從手下將領的後代裡挑選出來的好苗子。

這些年來一直放他們在東林武館學習,但目的不是學習武術。

只為了武藝,沈家自己就有演武堂,更有北唐最好的軍官教頭。

沈昊山是想讓他們四人早早進入京中武官後代的圈內,熟悉未來朝廷武將,瞭解各方局勢。

在合適的時機憑真本事參加武貢舉,再進朝堂。

至於什麼時機合適,那就要看家主什麼時候安排。

他們都等的太久了,像是小北明明有不俗的功夫,還呆在內舍堂,一直沒有進階上舍堂。

如今,他們的身家性命、前程未來都在她身上。

她沈君曦稍有不慎,這幫少年便永無出頭之日。

其餘少年聽到沈君曦這麼說也跟著開心,再等一年而已,他們一眾人六歲開始學武,進東林武館足足十年,一年沒什麼等不得的。

唯有沈南垂下了頭,難掩神情落寞。

老將軍出征沒帶他,這次武貢舉沒輪到他…又需一年苦等。

然而,沈南卻是沈家這一代的青年中天賦、武藝僅遜色柳明庭的苗子。

沈君曦原本是想交代沈南幾句,但眼下人多眼雜。

只是看了看他,沒開口多說。

*.......

午時未到。

憑著沈君曦一句話,學生們全體逃課,個個都簽了完訓趕回萬松書院膳堂吃飯。

回去萬松書院的路上。

蕭宸見沈君曦一直面色沉沉,難得沒在馬車上睡覺,緩緩開口道,

“老將軍未雨綢繆,為鎮國府,為北唐都想好了退路。”

沈君曦垂著眼睫,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神色,淡淡說,

“爺爺年紀大了,不得不籌謀這些,但如今傅家也在培養自己的武將,傅威虎實力多少還是有些的,就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欠收拾。”

說著,她眉頭不自覺的蹙了起來,幽幽說道,

“一上午了也不知道,霍風那邊怎麼樣……”

蕭宸擱在溫暖披風下的手掌微微收緊,朝她挪近了些,緩柔勸慰,

“小侯爺神機妙算,事已萬全,不會有失。”

沒有原因,見她皺眉,心絃就會繃緊,止不住的心悸。

他喜歡看她意氣風發,揮袂生風的模樣,甚至佻達痞氣都令他無名歡喜。

“說話就說話,挨著小爺作甚?一邊去。”

沈君曦抬眸看了她一眼,冷豔的眸子裡帶著不小的鬱悶。

蕭宸越是貼心,她對蕭宸病情就越鬱悶,猶如一根魚刺卡在她喉頭,吐不出又咽不下。

但暫時還沒法子、沒時間處理,簡直就是鬱悶到家了。

蕭宸老老實實退了回去,離她近了能嗅到藥香,那是一種令人痴迷貪戀的溫暖氣息。

“對了,長青的來歷怎麼樣?你不是帶他去見宸妃了嗎?”

沈君曦這會兒才想起來,忽然開口問道。

“母妃已確認他是舅舅的人,據長青所說小舅舅並未兵變而是自願被外公關入大牢。”

“榕國朝亂起因是大舅舅,也就是太子被人設計毒害,現在墜落山崖生死不明,小舅舅因此在勤政殿發怒殺了幾位嫌疑人。”

“原來是這樣,這麼說來,最先找到你,問你討要長佑令的人,該是有詐吧?”

沈君曦雙臂環抱,眸底泛過深思的暗色,繼續道,

“你小舅舅大殿殺人觸怒你外公,你外公僅是將他關了起來,並未判罪,外面為什麼會傳出他想謀反發動兵變的訊息?小爺認為該是有人故意為之。”

蕭宸點點頭,

“長青說那人是安平公主的手下,他也不知安平公主到底是心急要救小舅舅,還是旁的目的,但此事小舅舅已經知道了。”

沈君曦唇邊泛起嘲意,嘆道,

“這麼看來榕國皇庭也不太平,就是京城的防禦也太差了,榕國人個個都能輕而易舉的混進來。”

蕭宸搖搖頭,解釋道,

“老將軍離京前城防並不差,長青說外公曾多次向父皇討要母妃回榕國,但母妃對這些毫不知情,我猜想是父皇將這些信全部攔下了,母妃好些年都沒收到來自榕國的信。”

沈君曦聽後沉默了會兒,有所感慨道,

“你外公該是偏疼你母妃,不然誰家女兒手中握兵?他思女心切卻多年不得見,也不怪將蕭傾城打入冷宮,又不肯借道給爺爺。”

宸妃在北唐被猶如棄履,但在榕國本該是父母兄弟呵護在掌心的寶貝。

“父皇薄情,母妃卻固執,她對父皇依舊有情。”

蕭宸垂下了眸子,輕聲回道。

從記事起母妃對他的疼愛並不多,唯有管教上甚為嚴格,每每遇到不公平的事,都不許他對父皇有半分怨念。

“瞎子一旦恢復視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丟了幫助過自己的柺杖,更甚者恨不得以火焚之。”

驀然聽沈君曦這麼說,蕭宸抬起頭望著她冷淡的臉色,清澈的眸子裡晃起了碎光,偏執說道,

“我這黃泉赴約客與瞎子不一樣,小侯爺多信我些。”

沈君曦看懂他彷徨失措的眼神,“嘖”了一聲,

“有感而發又沒說你,你想那麼多做什麼。”

蕭宸暗暗摩挲著腕上佛珠,垂下了眼眸。

回到萬松書院。

蔣公明早就手持戒尺在門口候著了。

他沉著臉,當著不少陸續進門的學子的面揍了沈君曦好幾下。

眾人就瞧著那竹戒尺抬高過了沈君曦頭頂,就是落的時候可輕了。

這讓配合認錯的沈君曦隱隱都想發笑。

只是待蔣公明裝過樣子,將她拉到舍院中暗室便一改剛剛的臉色,焦急問道,

“你速給為師坦白,霍風手上的信可是你所為?!”

“啊?什麼信?”

昏暗的燭光下,沈君曦還想裝傻充愣。

這回蔣公明一點都不客氣了抽了下她胳膊,眸有厲色閃爍,

“老實交代!那信你寫不出來,但你怕是不知道蕭宸六歲後由為師親自輔導過三年!他本事如何,為師再清楚不過!”

當年蔣公明被貶落難,宸妃伸出援手過,她以教學為名讓他輔導蕭宸課業。

蕭宸天資聰穎,比文試武皆勝出其餘皇子,立證蔣公明配的掌管萬松書院。

也正因為這份人情,蔣公明才會頂著壓力動用人脈將蕭宸接入萬松書院。

沈君曦哪裡知道還有這一遭,更沒想到霍風竟然會給蔣公明過目,她原是不想告訴蔣公明的。

只嘆難怪爺爺常說蔣公明不簡單。

他人不在朝堂,但風吹草動都在他眼裡啊。

“那…信霍風呈給皇帝了?”

沈君曦烏眸狡黠,狐狸般的笑意甚為頑劣。

蔣公明見她承認,冷哼一聲,沉著臉說道,

“哼,官驛來的軍書,誰敢怠慢!霍風還遞了封彈劾右侍郎貪汙的摺子,想借此一舉拔出傅文在兵部設下的一脈眼線!”

“霍風好手段!”沈君曦裝模作樣的誇讚一句,急的蔣公明又想打她了!

“為師並不是從霍風那裡得知此事,而是此信內容荒謬,陛下生疑,將信拿到內閣與大學士們核對!內閣中封藏了沈昊山這些年來,送回京城的軍書!”

“沈昊山征戰五十載,他怕是一輩子都沒寫過,“此戰難矣、班師回朝”這八個字!”

蔣公明聲音拔高了幾分,氣不恨的瞪著她,

“你行事過於莽撞,書信能作假,但印章若是核對出了紕漏該是如何!”

“世事無常,爺爺往年在關外打仗也不會遲遲等不到寒衣啊!皇帝能拿到內閣找大學士就證明印章沒問題,老師何必多慮。”

沈君曦還一副沒事人的模樣開解蔣公明。

蔣公明丟下了手中戒尺,氣坐回太師椅上。

“昊山出征已有三月,每個月都要向京中遞戰報,不出半個月真的軍信就會送來,到時內容對不上,該是怎麼辦?”

沈君曦坐到他對面,為蔣公明倒了一杯茶,

“阿翁彆氣,阿翁又怎麼知道,學生上個月遞給爺爺的家書裡沒有提前說好此事。”

蔣公明愣了愣,微微驚訝的看著沈君曦。

就聽她不急不緩地說道,

“宸妃募捐本就是學生出的主意,當時就覺著這筆銀子不易落到兵部那裡,讓爺爺收不到我回信就拖延日常彙報的官書,前幾日吳道雲出手闊綽,更證實了學生猜想。”

“真正的關外軍報大概會拖延十天,在十五日後到。因為五日後,學生新擬的信才送到關外爺爺手上,那時候爺爺才會提筆寫軍報。”

蔣公明眼中露出複雜之色,似是又驚疑又緩過了氣勁兒。

所謂謀算,實際上算的都是人心。

沈君曦日日上課都在打瞌睡,卻早就算透了人心?

無論如何,她這個年紀,擁有這樣的膽量,做出這麼細緻的謀算,城府都不遜色於朝堂中的老臣。

蔣公明還是收了臉色,試探著問道,

“那之前提到的“借刀殺人”,你小子難不成也與你爺爺謀算好了?”

沈君曦沒有猶豫的點頭,語氣嚴肅幾分,

“學生還在等爺爺的回信,潁川王欲反的證據確鑿,實在是留不得,就算皇帝不防著他,我沈家卻是要去查、要去防、要設法除了他,畢竟沈家守護的不僅僅是蕭室皇族,更是北唐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

“戰亂起,山河亂,黎民受難,何處求安?”

蔣公明被說的熱淚盈眶,立刻提筆在紙上寫了兩位內閣大學士的名字,

“這些人可用可信,往後為師將他們調給你差使,你不必再找蕭宸為你寫信,他終究是異族血脈,且不可不防。”

意思是再做寫信這樣的事,還是用自己人。

沈君曦沉默了。

她是真沒想到蔣公明在內室閣還有這麼多人在。

內閣是為皇帝編撰聖旨、梳理政務的人,權利同樣不容小覷。

關鍵是,人人都交權到她手上,她只覺得擔子越來越沉了。

“老師不必如此,學生惶恐,學生覺得蕭宸為人不錯,用著方便順手。”

沈君曦站起身,拱手回絕了蔣公明。

蔣公明白眉蹙起,

“外面有些流言蜚語,他日日與你同出同進實在不妥,易讓其餘人誤會。”

沈君曦隱有幾分固執的低頭回道,

“宸王弱冠後便會前往封地,不再歸京,老師不必多心。”

易儲的事沒有一個人提起,可實際上不少人都急在心中。

他們生怕她開口提要扶持蕭宸,更怕蕭宸為她心腹。

然而,她做事不喜歡被旁人干涉。

想到這裡,沈君曦心裡不免有些煩悶。

興許蔣公明也覺得不應該過於干涉她私事,見她臉色不佳,也沒再提蕭宸。

詳細問了些關於潁川王謀反證據的事情,便放她走了。

走出暗室,暖洋洋的日光曬在身上,沈君曦眯了眯眼,恍然犯困的厲害。

“小侯爺,上午陛下上了朝,陪伴陛下飲酒多日的康王總算得了空,這會兒福元郡主的信差不多成功送到他手中了。”

走在回梅苑的路上,凌墨朝著沈君曦低聲彙報道。

“嗯,生米都煮成熟飯了,如果蕭雲澤真想娶鍾靈郡主,皇后以及傅家應該都會幫襯,小爺還怪想知道潁川王會怎麼做。”

說著,她朝著身後的凌墨擺了擺手,目光一轉竟提氣越上了高高的假山。

嗅著梅花香,曬著太陽睡午覺,沒什麼比這更舒服了。

凌墨會意,後退兩步去巡邏。

沈君曦行事一向這樣,只要她想,屋頂都能睡得。

蕭宸中午回梅苑服藥後,就一直等沈君曦回來。

可等了小半個時辰都沒等到人。

他猜想蔣公明不該會留沈君曦那麼久,不免命長青去詢問凌墨。

奈何巡邏的凌墨聽是蕭宸打聽沈君曦去處,還就是不說…

故意的。

長青身份特殊,不便在書院內到處走動,人就這麼失了訊息。

蕭宸等到傍晚終是坐不住了,起身出了梅苑。

殘陽如血,絢爛張揚的顏色染紅了天際。

幾乎就是踏出梅苑大門一剎那。

一抬眸。

蕭宸就看見了沈君曦。

正常人出門也不會抬頭看天,但蕭宸偏偏跨出門檻,目光就像被磁鐵吸引似的看向高處。

假山上能有多大的地上,她躺的實在是危險了,水平的身體彷彿懸於一線,稍微動一動就得從彎月形狀的石頭上摔下來。

蕭宸不敢直接將她驚醒,嘗試著自己上去。

假山有些高,他剛爬到沈君曦身下的位置,瑩白纖長的手指發力緊扣冰涼粗糲石面,用力上一撐。

驀然撞上了沈君曦放大的臉以及那雙冷豔慵懶的烏眸。

“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