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上了幾天學的進度,剛到寫大字時,不會全部的字寫成一團墨。與字型結構,風骨,全無關係。

所幸蒙童班的學生,年紀尚幼,腕力不足,大家的字都差不多。

除了方寅之外。

方寅的位子在講臺下,他坐得筆直端正,挺著小小的身板,看上去遊刃有餘。

課堂不算大,程子安從後面看去,能看到他腋下鬆垮的線。

不過,程子安來不及有更深的感悟。

學渣面對考試,悲傷總是那麼大。

課堂上出現了此起彼伏的小聲哀嚎,辛寄年更是誇張,他倒在課桌上,胖臉上的肉攤開,像是一塊肥嫩的豬板油。

周先生好氣又好笑,舉著戒尺敲擊講臺,大聲道:“肅靜,肅靜!考完就要放端午麥收假,你們休要只顧著玩,待假後歸來,還要再考一次。”

好壞訊息夾雜,程子安總結了下,壞訊息大過好訊息。

好訊息就是要放端午與麥收假,班裡的同學絕大部分都不用下地幹活,加之端午節慶,只管吃喝瘋玩。

壞訊息就是要考試,不單單考《百家姓》,其他功課也要考,且要考兩次。這樣一來,放假玩也玩不盡興了。

悲傷無用,周先生已經將考卷張貼在了最前面。考卷上的字大,看不清的同學可以上前謄寫,然後再按照題目答在白紙上。

程子安眼神好,試卷張貼得高,矮冬瓜圍在前面謄寫,也不耽誤他看考題。

待看完幾道簡單的題,程子安嘴快裂到了腦後。

人呢,不到最後一步,誰都不知會發生何種轉機。

別說讓程子安背誦《百家姓》,他連通讀都做不到。

百家姓上的生僻姓氏多,複雜的繁體字多,程子安大半不認識。

這次的考卷,周先生應該考慮到蒙童班的水平,他們《千字文》還沒學完,考太生僻的字與姓氏,他們也寫不出來。

考卷很簡單,除了填空就是默寫。

填空題是“馮程褚衛,蔣沈韓楊”,百家姓開頭幾句,算是送分。

“包諸左右,荀羊於惠”,分別填出“左右”以及“荀羊”兩個姓氏。

託上一堂課周先生抽查背誦的福,程子安剛讀過那幾個姓氏,還熱乎著,沒忘。

至於默寫的部分,程子安眼角抽了抽,暗藏功與名。

他平時打瞌睡,壓著的那一頁書,來來回回讀,永遠沒翻過的那一篇。

這次考試,恰好真是那一篇!

蒙童寫字慢,默寫只從“樂於時傅”默寫到“姚邵湛汪”。

中間如傅這種筆畫多的字,程子安沒把握,但能畫個七七八八像。

周先生應當能體諒到他還是蒙童,判斷為對。

能吧?

程子安鋪好紙,磨墨。

章麒在鄰桌也大動干戈,擺好了陣仗。

差生文具多,辛寄年便是如此。他不用府學提供的筆墨紙硯,從家中帶來了上好的金宣紙與松煙墨,澄泥硯,各式的宣筆。

窸窸窣窣擺好之後,辛寄年便開始抓耳撓腮,眼珠子前後左右亂轉,粗脖子靈活得像是蛇舞。

可惜,他的前後左右,都是與他差不多水平的學渣。

程子安,章麒與他三人,平時包圓了班裡的後三名,排名偶有變動,難分伯仲。

辛寄年沒蠢到要偷看他們兩人的考卷,程子安很是遺憾。

狗眼看人低!

他,程子安,已非吳下阿蒙!

周先生揹著手,神情嚴肅,在課堂裡來回走動。

辛寄年忙端坐,周先生來到他身邊,還是伸手敲了敲他的桌面,低聲道:“好生答題,不許偷看!”

待警告過辛寄年,敲了下還在咬筆桿的章麒,周先生看到程子安埋首專心致志答題,心想肯定是淘氣出去玩鬧過,頭頂的包包頭歪到了一邊。

程箴生得俊美,妻子崔素娘亦容貌秀麗。程子安除了腦子之外,集齊了父母的優點,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長得唇紅齒白,漂亮得像個小姑娘。

周先生很欣賞程箴的才華與人品,暗自搖頭嘆息。

可惜了,生得好看有什麼用,徒有其表罷了。

咦?

定睛細看,白紙上的答案,好似也沒預料中的離譜。

周先生頗為欣慰,只欣慰到一半,那股氣又憋在了胸口。

程子安一筆一劃畫得很認真,“湛”字還是缺胳膊少腿。

罷了,若是他再多添一筆,沒準又會被他寫成一團墨黑。

周先生心情很是複雜,背手踱步離開。程子安早就知道他來到了身邊,便穩住神,全力以赴畫字。

做得好不好先不提,態度一定要端正。

這是以前他親爸、礦二代對他為數不多的教誨,他要錢的時候用上了,每次都沒失手,銘記至今。

程子安答完,還煞有介事檢查了一遍。考試兩炷香功夫,很快就結束。

章麒與辛寄年兩人都蔫答答,等著更大的暴風雨來臨。

班裡其他同學也沒人對答案,畢竟一翻書就能知曉對錯。

以前一下課便開始沸騰的課堂,難得籠罩著了一層緊張。

程子安難得輕鬆,連走路腳步都帶著跳躍。也不嫌熱,跑出課室在外面晃盪了圈,悠哉悠哉回來繼續考試。

接下來考《三字經》與《訓蒙詩》,考試方式與《百家姓》相同,主要考默寫與填空。

程子安以前會兩句《三字經》中的“人之初,性本善”。上學之後,往後又多學了四句,加上中間偶爾記住的兩句,默寫與填空就足矣。

《訓蒙詩》的教本選取了朗朗上口,易於蒙童誦讀的詩,如李嶠的五言絕句等。

程子安背會了李嶠最短的兩首詩,分別為《風》,《中秋月二首.其二》。

此次考試,這兩首成了默寫題,程子安臉都快笑酸了。

填空的《雜曲歌辭.桃花行》,程子安前面一句不會,乾脆利落放棄,答出了最後一句:“故欲開蹊侍聖君”。

同樣,“蹊”字筆劃太多,他囫圇畫了出來,也不知道有沒有缺筆。

至於算學,考卷一出,程子安差點沒振臂高呼。

尤其是看著章麒與辛寄年抓耳腦袋的樣子,對比之下,他爽得快要飛昇。

學渣看到考題時,嫌棄太簡單的心情,誰懂?

考題儘管是拗口的文言文,程子安還是一下就看懂了,二十以內加減法題,他不會做就要遭天譴了。

答題無需列公式寫明步驟,只要寫出答案即可。

而且,他的答案,難得沒有少筆劃!

程子安最熟悉的繁體字,莫過於數字。財務做賬就用的繁體字,他作為繼承人,被逼迫著看報表,看多之後就會了。

會不會太欺負這群小屁孩了?

可是,帶外掛的感覺,實在是好爽啊!

考試結束,先生收起答卷離開,課室裡一下嗡嗡嗡,彷彿有幾千只鳴蟬在盤旋。

“最後一道題如何答呀?”

“方寅,你的答案是幾?”

方寅身邊圍了一群好學上進的同學,大家眼巴巴找他對答案。

程子安呵呵。

等到考試成績公佈,閃瞎這群小屁孩的狗眼!

章麒抽著鼻子,一邊收拾著筆墨紙硯,一邊哭唧唧對程子安說道:“這次考不好,回去又得挨阿爹的板子了。”

說了一會,章麒沒等到程子安的附和,轉頭好奇看來。

程箴嚴厲,程子安以前與他是難兄難弟,因為成績差經常被罰。

“你就不怕你阿爹揍你?”章麒不甘心問,誓要拉一個倒黴蛋下水。

程子安懶得去洗硯臺,拿布巾胡亂擦了一下,弄得一手的墨。

他也不在意,臉不紅心不跳道:“阿爹和善得很,不會打我。”

成績還沒出來,尚不能提早得意,程子安不喜錦衣夜行那套,憋得很是難受。

章麒撇嘴不信,咯咯笑道:“你撒謊,你阿爹才不會饒了你。”

說罷他將書箱一丟,一下又來了勁,興致勃勃道:“反正都考完了,捱打就捱打吧。走,我們出去玩耍一陣再回家。”

程子安朝窗外看去,太陽已經西斜,他正在猶豫中,看到一直揣著胖胳膊坐在那裡的辛寄年,倏地一下站起身,帶著凳子哐當倒地。

課室裡的吵嚷聲大,凳子倒地的動靜,只有幾個人聽見,一起看了過來。

辛寄年似頭憤怒的小牛犢般,朝方寅蹬蹬瞪走了去,眾人皆感到了大事不妙,下意識躲閃到一旁。

“讓開,讓開!”辛寄年到了方寅跟前,吆喝著伸手推搡開圍著他的同學,揪住了他那可憐的布衫。

“嘩啦”一聲,布衫終於經受不住辛寄年的蠻力,袖子與衣襟分離,連著裡衣都一併破裂,方寅瘦成排骨般的小身體露在了外面。

人群中傳來了嗤笑聲,指著方寅捂嘴竊竊私語:“真是窮酸!”

也有人替方寅打抱不平:“窮人也能讀書啊。”

“村子裡的私塾就夠了,卻跑到府城來讀書,同窗穿得衣不蔽體,說出去都沒臉,晦氣!”

辛寄年譏諷打量著方寅的破衫,這次變得聰明瞭些,氣勢洶洶訓斥:“課室乃是讀書淨地,好你個方寅,居然帶頭喧譁,成何體統!”

方寅想要遮擋破衫露出來的身體,又想要掙脫開辛寄年,窘迫慌亂得臉都白了,弱弱辯駁道:“胡說,我沒有,我沒有!”

程子安嘆了口氣。

又來了,又來了!

霸凌真是無處不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