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那一定會載入史冊的一日,已然過去十餘日的時間。

十餘日來,洶湧的漢水在南鄭城外的廣袤平原不斷喧囂,似乎是受到某人的指引,要盪滌盡天地間一切的汙穢。

及至近日,南鄭城外的漢水才漸漸退去,這才讓魏延、州泰、鄧艾等人有機會親自來到南鄭城內向糜暘覆命。

可在今日的覆命議會上,整個場間卻顯得十分安靜。

這源於與會的大小將領,都用一種敬若神明的目光在打量崇拜著坐在上首的糜暘。

哪怕是科技發達的後世,人類都對大火及洪水懷抱著敬畏的心情,更何況當下?

自古以來,雖不乏有藉助天地偉力擊敗敵人的名將,可往往那些名將在完成此類壯舉後,除去會取得潑天的聲望之外,還會讓自己在世人的眼中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

例如前幾年水淹七軍的關羽。

水淹七軍論戰果,與漢中大戰是不能相比的。

可是關羽憑藉著這一戰卻能威震華夏,甚至在死後民間還時常流傳著他的傳說。

除去關羽忠義無雙的品質之外,最大的原因便是水淹七軍,是關羽藉助天地偉力打出來的一場大勝仗。

要知道當今的天子之所以有神聖性,源於在儒家“天人感應”的思想下,天子是天上神明在人世間行使權力的代言人而已。

最重要的是,有史以來藉助水之偉力擊敗敵軍的倒不是沒有。

但能在短短數年之內,相繼藉助水、火這兩大天地間最大偉力扭轉乾坤的名將,卻是前無古人,絕無僅有。

待傳至後世,還不知道後世會有多少文人墨客,成為糜暘的迷弟呢。

嗯,正如目前堂內的這些人一般。

眾人敬畏崇拜的目光很是熱烈,糜暘當然不是注意不到這一點。

注意到之後,糜暘用無奈的眼光看了呂乂一眼。

眾人之所以會如此從,除了驚歎於他的功績之外,還因為呂乂畫的那一幅畫。

原來精於繪畫的呂乂,將那一日城下洪水滔天,而他在城上張臂大笑的景象給畫了下來。

呂乂的畫技自不必說,可謂是栩栩如生。

而正是這栩栩如生的畫像,在被眾人看過後,引起他們陣陣驚呼的同時,更加深了他們心中對自己的敬畏崇拜。

當然被人敬畏崇拜是一件好事,只是凡事有個度。

好不容易等洪水退卻了,現在是商量己方大軍下一步的戰略的時候,整個堂內一片寂靜無聲算怎麼回事。

沒辦法,糜暘只能輕咳幾聲,稍微驅散了堂內的一些寂靜後,便開始直接點名問詢一些事起來。

糜暘先將目光看向剛從益州到來的鄧艾,他沉聲問道:“今番你從益州帶來多少援軍?”

面對糜暘的詢問,鄧艾不敢怠慢,他當即起身對著糜暘一拜後答道:

“從劍閣出發的大軍數量,總數在四萬之眾。

隨臣先期到達定軍山的大軍,人數大致在兩萬。”

彙報完後,鄧艾又說出了自己的推斷。

“若路上不曾有差錯的話,最遲到這個月底,剩餘的兩萬大軍亦將到達漢中。”

聽完鄧艾的稟報後,糜暘微微點了點頭。

四萬大軍人數眾多,山道又狹窄,哪怕諸葛亮再如何苦心安排,也不可能一下子都將四萬大軍運至定軍山上。

不過援軍未全部到達,可月底至今也不久,這倒是不會耽誤他下一步的計劃。

在詢問完鄧艾援軍的具體情況後,糜暘又將目光轉向呂乂,他開口問道:

“可曾找到曹真等人的蹤跡?”

在城外的漢水有退去的跡象時,糜暘便讓呂乂著手安排人進行打掃戰場的工作。

打掃戰場的工作中,有一項很重要的內容,便是尋找那些魏軍重要將領的下落。

或死或逃,總歸得有個大致的結果。

在糜暘發出詢問之後,呂乂當即正色起身答道:

“目前是發現一些魏軍將領的屍體,但曹真的屍體尚未發現。”

聽到呂乂這麼說,糜暘略微沉吟了一會。

尚未發現曹真的屍體,這代表著曹真的下落不明。

當然這不代表著,曹真一定逃走了。

畢竟打掃戰場的工作亦才剛剛開始,而被洪水肆虐過的城外可謂屍橫遍野,軍械滿地,要想真正點清這一戰的戰果,很明顯是個繁重且耗時不短的任務。

不過就算曹真逃出生天,這也不會讓糜暘感到意外。

曹真要想水淹南鄭,肯定會安排人在大營中建造船隻為了後續攻城之用的。

而魏延率軍搶奪堤堰時,是有魏軍逃回大營的,這說明在漢水灌入魏營之前,曹真就極有可能得知了這個訊息。

按照正常人的想法,當得知這個訊息後,第一反應肯定是跑,不然留下來等死嗎?

或許一開始糜暘很想置曹真於死地,但當十餘萬魏軍灰飛煙滅後,糜暘的目標便發生了轉變。

況且曹真若活著對糜暘來說,倒是有一個好處。

失一惡狼,卻得一幼麟,怎麼看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心中的思慮快速閃過,在思考完這些後,糜暘便對著呂乂囑咐道:

“第一件事:魏軍的屍體,要儘快派人集中燒燬。”

“第二件事:漢水的堤壩,也要儘快派人修復。”

凡大戰、大災之後常有疫病,這主要是因為人的屍體長期曝於野外,會滋生不少細菌。

加之人的屍體會被野外的許多飛禽走獸啃食,而活人又捕捉那些飛禽走獸為食,交叉感染之下疫病就產生了。

要想防治這一點,最好的辦法便是將屍體盡數燒燬。

至於第二點,也是關乎民生的一件大事。

糜暘水淹魏軍,主要透過的是掘開魏軍修築的堤堰,只是當大水宣洩而出之時,漢水沿岸原本的堤壩亦被沖毀了不少。

當今城外洪水漸漸退去,那麼修補漢水堤壩的工程,也必須提上日程。

畢竟當下還處於雨季。

若不盡快將漢水原本的堤壩修復,難免會對漢中的民生造成惡劣的影響。

呂乂聽完糜暘的吩咐後,他也明白這兩件事的重要性,因此便鄭重的點了點頭。

反正魏軍雖被淹死了不少人,但被俘虜的人也不少,正好將他們作為苦力,來完成這兩件大事。

在呂乂坐下之後,魏延見糜暘已經安排好民生的相應事務,他便站起身對糜暘進言道:

“梁州二賊,公視而不見乎?”

魏延的進言,接連引起了在座眾人的笑意。

魏延口中指的梁州二賊是誰呢?

無非是那目前尚不知情的郭淮、曹洪二人罷了。

在這二人中,曹洪為諸葛亮的疑兵之計所誆騙,現在還一心想著緊守營壘,為曹真拿下南鄭爭取時間。

可是那郭淮一部魏軍,可是在日夜猛攻陰平,若不及早派兵去援,恐馬超與張嶷危在旦夕。

魏延的進言之所以會引起在座眾人的笑意,在於他的那句“視而不見”上。

糜暘自然不會忘記郭淮與曹洪那兩部魏軍,而擊破那兩部魏軍,當然是要派大將前往的。

所以魏延說的“視而不見”,本質上是一種毛遂自薦。

大將軍你可不能對臣下的求戰之心,視而不見呀!

魏延的急切求戰引得眾人笑意的同時,也激起了許多在座將領的求戰之心。

在魏延話音剛落的片刻之後,堂內十數位將領呼啦啦的站起身來,亦接連對糜暘表達了求戰之意。

魏延看著周圍的競爭者氣的滿臉通紅。

剛才怎不見你們起身,現在自己率先請戰了,你們卻起來與自己搶奪機會,這忒不厚道。

而面對魏延的“怒目而視”,鄧艾、丁奉、丁封、傅僉等人也皆以一副勢在必得的眼神回過去。

大功在前,誰還在意臉皮這種東西呀!

看著諸位愛將的眼神在空氣中無形的交鋒,糜暘對眼前的一幕是既滿意又有些為難。

郭淮與曹洪就兩個人,這可怎麼分。

最後,糜暘還是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孤會親征郭淮與曹洪二賊。”

聽到糜暘這麼說,諸將梁州將領也不互相眼神交鋒了,他們齊齊將詫異的目光看向糜暘。

您都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了,怎麼還好意思和我們搶這種“小功勞”的呀!

諸將雖詫異,卻也不敢直接出言反對。

最後還是魏延腦子轉的快,他直接上前一步,故意露出綁在手上的傷布,然後用懇求的眼神看向糜暘——我為您流過血,受過傷,這您難道視而不見嗎?

魏延的表現引得諸將側目驚異,這也行?

但糜暘看到魏延的動作後,卻不由得大笑起來。

大笑之後,糜暘還是重申了一遍他的決定。

糜暘的決定擊碎了魏延等人的期盼,在糜暘親征的情況下,哪怕他們也能隨軍立下戰功,但這樣的戰功又哪有獨立擊破敵軍大。

看著諸將那失望的神色,糜暘也不忍打擊他們的積極心,出言對著魏延與鄧艾解釋道:

“孤非欲攬功,實另有大事要委託二卿也。”

糜暘的話重新讓魏延與鄧艾眼中浮現出強烈的渴望。

糜暘是沒必要騙他們的。

糜暘迎著魏延與鄧艾二人渴望的目光,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孤欲讓二人各領五千兵馬,分別前往駱谷與斜谷口,為孤拿下這兩處要塞。”

糜暘的話語,讓魏延與鄧艾一下子認識到這件事的不簡單之處。

眾所周知,當初曹真大軍進入漢中便是主要透過駱谷與斜谷兩條通道。

而在領兵進入漢中後,魏軍便分別在駱谷與斜谷口修築要塞,用來囤積從長安運來的大量軍糧。

想到這一點,鄧艾不由得出聲問道:“大將軍欲奪取賊軍存糧乎?”

鄧艾是機敏的,他的推測算不上錯,可他卻只說對了一半。

糜暘笑著讓人抬上一副新的地圖,當寬大的地圖被掛在糜暘的身後後,堂內諸人的呼吸都不免得急促了起來。

甚至許多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眾人有這副反應,是他們這一刻才好似窺伺到糜暘心中的藍圖霸業到底為何。

掛在糜暘身後的不是梁州的地圖,而是一副嶄新的關中地圖!

糜暘突然命人掛上關中的地圖,他的意圖不是很明顯了嗎?

北伐!

糜暘接下來的話,證實了眾人心中的猜想。

“曹真既敗,郭淮與曹洪二賊只是冢中枯骨,二人敗亡也是時間問題,不足為懼。

可陛下與丞相傾盡益州國力,為孤召來數萬大軍,難道孤就單單以守衛梁州的戰果,來報答陛下與丞相嗎?

在我軍擊敗郭淮與曹洪二部大軍後,關中魏軍野戰精銳十不存一,當此時,正是我軍大舉北伐收復國土之時。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在說最後一句話時,糜暘重重地將手中的大將軍將印敲擊在身前的案上。

金制將印與書案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巨響,而這聲巨響猶如晨鐘暮鼓一般,將堂內眾人的心震的顫動不停。

大舉北伐,收復國土這八個字,猶如這世間最好的養料,將眾人心中的野望徹底激發了出來。

這才是大漢男兒該乾的事!

在內心強烈的亢奮之下,堂內眾人皆熱情高漲的對著糜暘大禮參拜。

而這一刻,魏延與鄧艾也知道他們的任務有多重要。

益州缺糧,可若是他們能奪下魏軍的兩座糧草基地,那麼,那麼漢軍這最大的短板將被頃刻間彌補。

到那時,北伐就絕對不是一個響亮的口號,而是一件可立即付諸行動的事。

在任何人都想著掃清境內賊軍的時候,糜暘卻已經想到了北伐的層面上,這才是大漢大將軍該有的格局。

魏延與鄧艾心中再無半分不願,在接了糜暘的將令後,便在諸將豔羨的目光之下,喜不自勝的去點齊兵馬去了。

待魏延與鄧艾走後,糜暘又安排了數日後出征的一切事宜,便下令讓一眾將率退下。

可是法邈、呂乂、州泰三人卻自發的留了下來。

這三人留下為的是爭奪為糜暘書寫戰報一事。

水灌數十里魏軍聯營,談笑間致使十餘萬魏軍灰飛煙滅,這是何等的大勝。

而親自為這場名垂千史的大勝書寫戰報,又是何等的榮耀?

身為文臣的他們雖爭不了那戰場上的功勳,但在戰場之下的榮耀,他們無論如何是要爭上一爭的。

為了爭得這副榮耀,法邈與呂乂各自搬出自己的別駕、治中身份,想以此證明自己書寫戰報的合法性。

至於州泰雖身份不如他們高,卻是用親自決堤的事實為籌碼以此相爭,在三人互不相讓之下,倒也一時難分勝負。

糜暘看著相爭的三位愛卿,有些頭疼的他只能讓三人各寫一封戰報呈上,然後擇優者取之。

後來糜暘選擇了三人中寫的最好的那封戰報,然後命人謄抄多份,以百里加急的速度快速朝外送出。

數日之後:

萬鈞漢水為神引,一檄羽報天下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