胯下的馬隨著周意然出入軍營,剿匪殺敵,站在那處,有著比之尋常馬匹要高挺的身姿和蹄腿。

打了個響鼻,極具力量感的後臀連帶著蹄子在地上刨了刨。

它微微走動兩下,詹十鸞腿都有些軟。

她也不敢靠得太近,攥緊手帕穩住心神。

看著馬背上居高臨下,沒什麼表情的男人,她大著膽子開了口。

“周……周統領。”

女子眼中如盛滿水光,模樣嬌弱,楚楚可憐。

瞧著一副弱不禁風,欲說還休之意。

周意然神色淡淡,像是沒瞧見一般,公事公辦地拱了手,“見過公主。”

敷衍都寫在了臉上,甚至連馬都沒下。

其實非是他不善,周意然自來就克己守禮。

是詹十鸞方才的舉動無意觸了他的禁地。

軍中戰馬性烈,又是隨著上陣殺敵的,早已練就了一番對突進眼前之人抬腿便踹的本領。

詹十鸞這突然之間衝過來,若不是周意然坐在馬上制住些,怕是這瞧起來無二兩肉的公主早飛出三米遠,半死不活了。

瞧著下頭人也無讓開的意思,他又問了句,“公主可是有事?”

抬眼看了下天色,這時候幾個小傢伙當是方用過午食。

季楚當是會看會兒子書,小殿下會扭頭呼呼大睡,趙馳縱會在外頭揮著小棒子舞得呼呼哈哈。

這麼一想著,就有些出神。

詹十鸞不知如何說,也不懂詹南禹究竟是怎麼想的。

看著那頭父女倆固若金湯,他又打起了天子近臣的主意。

而這首當其衝的,便是二十好幾,血氣方剛的周意然。

詹家祖輩的成功並不是偶然,也非是簡簡單單一紙讓位詔書能說得清的。

那勾住天子的詹家女勞苦功高,蠱惑朝臣的詹氏族人也舉足輕重。

枕邊人自來是最親近不過,也是最易鬆懈的。

只要趁其不備,以特殊法子種蠱,那才叫做天衣無縫,萬無一失。

別的諸如偷襲這類趁其不備的法子,因著被種蠱者身體無意識的阻擋與排斥,效果上會大打折扣,也難免出現紕漏。

所以詹南禹才有了效仿祖輩這一想法,讓詹十鸞頻頻接近。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更何況是這如通天大廈一般,層層迭起的大啟天子。

一旦迷惑住,後續再源源不斷地往內侵蝕,就像當年一般,這大啟江山,於他們還不是探囊取物?

可偏偏!

父女倆那頭是油鹽不進!

於是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這位年少有為,天子臂膀的統領大人,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周大人……我,十鸞偶然至此,與大人還是頗有緣分。”

詹十鸞乾巴巴地扯著。

周意然就這麼靜靜看著她,目光沉靜,無悲無喜,讓詹十鸞有些無地自容。

行勾引鬼祟之事,最怕遇見這種正氣凜然的人,光是一個眼神過來,便是半點邪念都能給你抹個乾淨。

“不巧。”

周意然不搭她的話,“公主見諒,周某還有事,先行一步。”

“統,統領!”

見他提了韁繩,當真要走,詹十鸞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抬著手擋在馬匹前頭。

馬兒前蹄刨了刨,已然是一副警惕的姿態。

周意然抬手在它鬃毛上輕輕一撫,馬兒才溫順下來,打了個響鼻,悠悠站著。

馬背上的男人眉頭微蹙,想斥她當真不要命了。

又想到二人非親非故,他又懶得張這個口去費口舌。

“公主究竟所為何事。”

“我……”詹十鸞看著那馬兒,心底下顫得厲害,“統領要去往何處?”

嬌弱無比的美人,仰著白皙的脖頸,淚眼婆娑。

左一句有緣右一句去向,害怕極了還要死命攔著你。

若是換了個人,只怕是要被哄得兩眼發直,舌頭髮幹。

可惜了。

遇見的是周意然。

周意然聞言微眯了眼,若方才是嫌她莽撞,那此刻便是疑她動機了。

畢竟這位身份可不是普通人,整日的去向保不齊就是國事機密。

舉足輕重的朝臣,同異國公主,兩人本就是要避嫌的立場。

此刻叫她當街攔住,若是換個疑心病重的上位者,周意然也不知是要死個幾次。

“公主恕罪,周某私事,不便相告。”

周意然比之石頭堅挺,腦子裡有策略經書,卻裝不下風花雪月的彎彎繞繞。

對於男女這點事兒還止於手底下的兵口無遮攔時開的葷腔,還未開憐香惜玉的那一竅。

詹十鸞面色一僵,扯出個欲哭無淚的尷尬笑容。

她自來了大啟,叫詹南禹安排著四處找不痛快。

便是個家裡教一教,知曉廉恥的女子,都不會做出這樣孟浪之舉,而她一國公主,卻是身不由己,連連自輕。

“統領說笑……十鸞是想著,問一下您是否順路……”

“不順。”周意然想也沒想,連順哪裡都不問,“公主問錯人了。”

他定定看進詹十鸞的眼底,將裡頭藏著的掙扎與痛苦瞧得分明,卻不感同身受,也不憐惜困苦。

“京中數萬萬人,公主隨意找一個,都比問周某來得有用。”

詹十鸞也想不到他會這樣直接果斷,後頭的話也被堵得乾乾淨淨。

也不知是否是大啟的特色,目前她接觸的兩個男人,都與外頭大不相同。

直來直去,強勢又硬氣,當然,也不排除她壓根兒配不上他們動腦子,耍手段。

周意然還好些,至少還注意著她是一國公主,那位卻是敷衍得眼神都欠奉。

女子苦澀極了,周意然抬手抱拳,不給她反應的機會,策馬而過。

只略過她身側時,頭也未偏,薄唇翕合,話語隨著颯颯風聲傳來,低沉難辨。

“貴自憐矣。”

單單四個字,明明滅滅聽不真切,傳入詹十鸞耳中,她臉色大變。

轉身望去,男人微俯著身子,胯下駿馬高高躍起,只給她留下翻飛的衣角同男人烏髮下硬朗的下頜線條。

詹十鸞像是被抽去了呼吸的本能,沒了反應。

耳邊的字眼像是進了十八道迴旋的窄巷,反覆盤旋,振聾發聵。

像把小錘子,將她的心臟一下一下擊打得血流不止。

貴自憐矣。

貴自憐矣。

詹十鸞人生大起大落,父王說她是南度至寶,將她養得像是菟絲花纏繞連綿。

她可以有萬千寵愛,卻只能按照父王安排好的軌跡,像是一樽照他心意長大的人偶娃娃。

光鮮亮麗,裡頭卻空蕩蕩。

後頭父王出了事,她便成了皇兄手裡的牽線木偶。

不管兩者是誰,都從未真正將她當一個有意識,有靈魂的人。

可今日有人對她說,貴自憐矣。

自憐,自憐。

妙的便是前頭那一個“自”。

自我,自立,自尊,自愛。

一個建立在人能獨立思考,自在行走基礎上的字眼。

一種真真正正剝離依託,無足之鳥生出肢爪落地般的實在感。

明明周意然已離開許久,詹十鸞卻覺得他打馬而過留下的風沙以及衣帶纏亂帶來的利勁。

全都後知後覺地落在她面上,割得眼角生疼,被迷得淚流不止。

***

周意然翻身下馬,看著眼前不大的鋪面,男人周身凌厲,路過的行人避開的同時又忍不住回頭打量。

他沒多停頓,走了過去。

才到門口,就聽見裡頭一聲怪里怪氣的大叫。

“全是我賣的!啊哈哈哈——”

薛家的那小胖子插著腰,對著已經空了的貨架笑得不能自已。

而那在自己想法裡本該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小人兒,抱著手,挺著小肚子,站在薛福蔚身後。

小嘴巴翹著,一張小臉神氣極了。

在她腰間,用根紅繩,掛著個罐子。

罐子被人洗刷了乾淨,卻還是能看出殘破,被繩子綁著,一直拖到地上。

一身錦衣,拿出去值萬金,卻不想腰間一根紅布,地上墜個破爛。

小人兒每走動一下,罐子也跟著一同在地上被拖著走。

原是傅錦梨用過飯還惦記著她的破罐子,可上頭又是泥又是灰的,她也渾不在意,一股腦往裙子上抹。

最後是劉婉發現了,給她打了水擦手,又拿溼布將裙子也過了一道。

不過這裙子用料講究,名貴也嬌氣,擦了也不見好到哪裡去,上頭都是灰撲撲的爪子印。

只得拿了新的小碎花布匹給她當小布兜給繫著。

見她寶貝著她的小破罐,還一道洗涮乾淨給她拖著。

小人兒憨頭憨腦的,粉裙子罩碎花,整一個小土妞。

現在小土妞在這兒求誇。

“小梨子也棒棒!小梨子老闆!”

今日生意尤其好,本該賣到晚間的東西,到午後已經去了一多半。

兩個小的功不可沒!

劉婉笑著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真厲害,待會兒給小殿下多多的錢。”

“嚎~”

奶糰子笑得乖軟,有多多錢錢給爹爹,賠別人的大門了!

周意然跨進來,視線落在幾人身上,在季楚微彎的眼上頓了瞬。

季楚向來自持,一副小大人模樣,在父親同自己面前,都是恭敬又認真,從不露出一絲鬆懈。

這樣的,他瞧著倒是意外。

幾人交談得開心,也沒注意到他,他也未出言打擾。

“這般,再努力個幾日,修繕大門的錢便夠了。”

季楚也順著她道,幾人為了叫她不去要飯也是煞費苦心。

趙馳縱卻想不到那麼多,對於傅錦梨他向來是無條件支援的。

“沒事的,錢不夠,我倆一起去!”

小孩兒純粹,常在大人口中知曉人間疾苦。

卻只懷著憐惜,從無牴觸與嫌惡。

甚至於是能不露怯於俗世目光,淡然置之,毫不在意。

薛福蔚卻拍拍肚子,豪氣萬丈,“怕啥,我有私房錢的,都用我的!”

薛家養孩子,給了許多銀錢,又偏偏教得勤儉,他那錢罐子裡頭已然是響噹噹。

唐衍也有自己存得錢,但是不多,不過他說,“那我,那我聽說在街邊耍大刀也能掙錢。”

小少年羞赧一笑,“我去給他們搬刀子。”

一群或家世斐然,或稍有富足的孩子,全在為小女娃娃闖下的禍進言獻策,為她的補救大業添磚加瓦。

周意然聽得像發笑,幾個人小鬼大的。

“那我也表示一下,為你們添上幾兩。”

男人的聲音透著調笑,偏又一本正經。

裡頭的幾人都愣了下,傅錦梨反應極快,還未見到人,手已經張開朝著聲源處跑了去。

“週週哥哥哇!”

她跑起來後頭的罐子在地上磕得滴裡噹啷的,已然不堪重負,偏生就是不碎!

周意然將跑到跟前的小胖丫頭舉起來,一身小碎花,笑得傻乎乎的。

他有些忍俊不禁。

“小殿下今日瞧著別緻。”

小娃娃哪裡能聽出好壞,也不知這別緻是個什麼意思。

摟著他的脖子在上頭拱了拱,她極喜歡叫人抱起來。

抱高高的,她就從最小的變成最最最大的!

“週週哥哥!”

周意然應她,“嗯。”

“小梨子請你,吃糕糕!”

小人兒眼睛晶亮,今日賺錢了!隨便吃,隨便吃!

週週哥哥隨便吃哇!

“那便多謝。”

周意然謝她,抱著她過去,又同劉婉打了招呼,再對幾個小孩兒點頭示意。

季楚朝前一步,規規矩矩地拱手,模樣認真,又恢復了小古板的模樣。

“兄長。”

周意然看著弟弟微垂的頭顱,心頭說不上什麼滋味。

傅錦梨同季楚最大的不同,便是一人恨不得將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與慾望都一吐為快,傾訴個乾淨。

一人卻又事事往心裡邊藏,像是一個無底的黑匣子。

故一個嬌縱坦率地要抱,一個克己地見禮。

他這樣悶葫蘆一樣的人,能抬手滿足小人兒直白的要求,卻是不知如何應對弟弟的沉默。

“嗯,母親喚我來看著些,再接你回家。”

對於他的來意,季楚有些意外,“兄長繁忙,弟弟一人便可。”

他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只是同他解釋。

兄長是陛下肱骨,平日裡便忙碌,不必浪費時間來接他的。

小少年有些無奈,“我已然大了,你們不必擔心我的。”

周意然想說他如何算得上大,不過五歲,別家五歲放在家宅裡都不放心呢。

不過最後開口卻只化作一句沉沉的,“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