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不下?”

聲音嘶啞難聽,隱在暗處的人身子有些佝僂。

回稟計程車兵打著哆嗦,頭埋得愈低,“是,下方兵接者,是……”

他吐字艱澀,似是對接下來要說的字眼很是恐懼,有些沉重。

“……是,周意然。”

暗處的人靜了一瞬,詫異,“竟會是他?!”

“是。他帶人死守,難以進軍。”

“廢物!”

那人終於轉過頭來,身軀似老翁,臉卻是個青壯年人!

只是左眼黑洞洞一團,似是深淵一般,沒有眼球……

“數萬人,堵死了援軍,卻拿不下區區千數人!”

士兵不敢回話,心頭卻有埋怨。

數千人,卻不是簡單的數千人!

禁軍衛哪是別的雜軍可比的。

況且,那些人……

不要命的……

獨眼的人猛地喘了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想到什麼,卻怪笑起來。

“周意然……”

“好啊,好啊!”

“是他,就更好了,桀桀桀……”

他笑起來,十分滲人,忽地,又換了語氣,質問道,“南度那廢物在何處。”

“在……”士兵回想一下,“詹南禹一直在軍後,正等著。”

“嗯。”獨眼人似是滿意,“該是他賣力的時候了。”

****

戰局一直膠著,周意然長劍插入地底,握著劍柄的手已然開始顫抖。

鮮血不要命地湧出,他微抿了下唇,抬手一拭,又支撐著站了起來。

有些不穩,髮絲晃盪著,衣服已然被血染得看不出顏色。

五臟六腑火灼一般,又像有萬蟲嗜咬,每動一下,痛比錐心!

可那張臉,無悲無喜,只看著一個個在自己周圍倒下的人,艱難地抬手按住了心口。

他輕輕吐了口氣,指尖攥緊,是帶著潤意的衣襟。

聲音似在沙礫裡滾過,虛弱與喑啞交織襲來。

“周,意,然。”

一字,一頓。

喚著自己的名字。

眼睛虛虛一閉上,腦中便是傅錦梨剛至禁衛營那日的場景,他抱著小孩兒,同她說:自會有人為你披鱗甲。

自會有人為你披鱗甲……

悶咳兩聲,血氣翻湧,他喉結微動,略壓了壓。

唇色染得似火,口中仍在斷斷續續。

“如……如……,亦或是,周意然。”

有兩個名字隱沒在他唇邊,唯有最後三字,清晰入耳。

他默了兩息。

拂過他的風似乎都不忍驚擾。

忽而,他又動了。

按著劍柄的手輕彈了下,細聽之下些微的骨骼移挪聲,陣陣入耳!

遍佈周身!

待他再一睜眼時,已是精芒乍然綻開!

像是忽然湧上了無數力氣一般,血染透的手,利落地提起劍,往前掠去!

血色,草綠,流淌了一地!

混亂不堪,慘叫聲,怒罵聲,刀劍刺入的麻木,槍鉞摧折的清脆。

還有那聲,似是破了天際一般的淒厲,

“統領——”

而後,又有此起彼伏的呼嚎。

“老子今日叫你償命!”

“小心!有……”

“有蠱!!”

****

傅錦梨像是個空掉的娃娃,被隱龍衛護在懷裡往前奔去,可她目光始終呆呆看著不斷後移的地底。

小孩兒少有這樣沉寂的時候。

有風起,風中的氣味很淺,淺到常人壓根嗅不到異常。

小龍崽五感時靈時不靈,可此刻卻像是全全打通了一般。

有鐵鏽味,有腥臭,有刺耳的咒罵,有皮肉綻開,甚至是血流如注。

很多很多,全都朝她撲來!

小人兒呆滯的眼珠子忽然動了動,被壓在衣裳下的髮尾,忽然就閃過一絲白光。

卻無人發覺……

七人速度極快地穿行在林中,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向。

除了偶爾響起的沙沙聲,萬籟俱寂。

竹青一直注視著傅錦梨,瞧她似是傻愣了一般,心頭焦急。

忽然見她滯緩的眼珠子動了動,又稍稍緩了口氣。

可下一瞬,小人兒唇一張,直接將她的心高高吊起!

“停下來。”

傅錦梨抬起臉來,一雙眼睛被淚洗過,無一絲雜質,可眸光黑沉沉地,長睫的弧度微微下耷。

竹青恍惚間,險些以為自己見著了傅應絕!

“小主子!”

“我說。”小孩兒不知是學了誰,平靜極了,隻眼圈慢慢地又紅了起來,固執道,“停下來。”

雖不解,可幾人還是剎住了腳。

幾個黑衣人裡頭,抱著傅錦梨的那個,似是首領。

他恭敬地問,“小主子,可是有何吩咐。”

奶糰子小嘴一扁,淚水打轉,又努力繃住。

“回去。”

回去,找週週哥哥。

周意然離開得太過堅決,走時掠過的衣角,連半縷塵煙都不帶。

她不知道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東西朝她湧來,可是卻愈發堅定了她原本就墜搖的念頭。

很危險。

週週哥哥,很危險。

要回去!

“不可!”幾人異口同聲。

回去會面臨什麼,幾人都清楚,萬不可任由小孩兒胡鬧。

可傅錦梨哪裡是胡鬧,她堅定非常,

“回去!”

幾人並未吭聲,一時間僵持不下。

似乎又有什麼聲音傳來了,是什麼呢……

小孩兒耳尖動了動。

“統領!”

“統領!”

“……償命。”

斷斷續續地,不真切。

她沒再猶豫,掰開環住自己身子的手。

輕而易舉。

首領眼睛瞪大,一張面癱臉有不可思議之感,被小人捏過的手臂上赫然是幾根泛著青的小指頭印。

可奶糰子並未故技重施順著滑下去,抹掉淚水,她緩緩抬起眼來,裡頭竟是隱隱泛著冰藍之色!

像是翻湧著風暴一般不可估量的力道!

明明個孩子,這一眼下來,幾人卻是忍不住顫慄閃躲。

下一瞬,小孩開口的話,更是叫幾人屈了膝蓋,直直跪在地上!

她泛紅的小臉上,淚水擦不盡,倔強地睜開眼,睫羽皆溼。

近乎呢喃,後又鏗鏘。

“當誅……違令者,當誅!”

孩童的聲音,鼻音,哭腔,是一成不變的軟乎,可言語間,卻有戾氣!

一種上位者天然的狠厲!

傅應絕時常叫她永嘉,可小孩兒說:我是小梨子,不是永嘉。

傅應絕便笑,同她道:有了小梨子才有永嘉,永嘉是大啟至高之令,違令者,當誅,而小梨子,就是永嘉。

違令者,當誅!

那一雙上挑的眼,舉手投足間復刻一般的傲慢,叫幾人的心陡然清醒過來!

顧著小主子安危,卻忘了傅應絕交代的。

幾人一旦隨了小殿下,頭上的引繩便也一同交付。

如今小主子吩咐,他們該做的,能做的,只是聽命並誓死守衛!

首領先一步將拳捶在左胸,視死如歸,“屬下,遵主子令。”

***

沒人想過有朝一日,披被著新綠的草皮,會被血水浸透三分。

強弩之末。

這是周意然此刻分出一絲心神對自己的評價。

像是裂痕遍佈的陶俑,已然力竭,心口處,血流不止。

他四周是遍地的,密密麻麻的蟲屍。

這東西確實陰損,不然,也不會如此慘烈。

他的劍也折了,就在他身側,整整齊齊兩截,躺著。

他費力地抬眼去看,隱約能見地上還有蟲子不知死活地要往前來,卻在沾上他灑在周圍的血液時,化作一具蟲屍。

蠱蟲進不來,沒殺盡的逆賊卻舉起了長槍。

罷了罷了。

周意然意興闌珊地閉上眼。

無名小卒,便宜他們了。

士兵緩緩地靠近,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男人,若不是胸腔有起伏,怕是同死了沒什麼區別。

“活捉?”

“活?那位說,格殺勿論!”

有士兵啐一口,那位對這周意然忌憚得厲害,哪裡容得下他活著。

這麼一想,便舉起了手中的長槍,槍頭對準之處,赫然是周意然的咽喉!

“受死!”

他厲喝一聲,長槍狠狠地刺下!

卻不想!

忽然!

一道颶風傳來!

迷了他的眼,長槍歪了一分,戳刺下去似乎遇上了什麼阻隔!

極軟,似水,又極堅硬,利刃破不開!

還不待他揉了眼去看,卻有一道白光!

自他槍下擴散開去!

威力不知幾大,連空氣都扭曲了幾分!

而周圍一圈上千人計程車兵,連或死或存活的蠱蟲,皆往後倒飛出數丈遠!

伴隨著幾句“小主子!”

那白光散開去。

處於血紅與漆黑中的那團白色小鼓包,很是亮眼。

她整個微微蜷起來,頭埋在閉著眼的少年身旁。

似乎沒再感覺到外頭的動靜,她小幅度動了動,一雙怯生生的眼,先露了出來。

是個小姑娘,整個兒都是雪白的,衣服是,小臉是,就連頭髮……也是……

不對,該說,發是銀白,額上的一對小龍角,是透白……

竹青呼吸一窒,看著那雪白的一團,再看著首領空蕩蕩的臂彎。

整個人,感官都在坍塌,難以置信。

方才……

就在方才。

千鈞一髮之際!

小主子在幾人眼皮子底下,髮絲寸寸銀白!

眼看著敵軍的槍刺就要落下,隱龍衛紛紛疾掠過去,可有人,比之他們更快!

那本該被首領抱在懷裡的小孩兒,毫無徵兆地掙脫,落在了地上!

露出森白的小齒,整個人就像被激怒的小獸一般,圓潤的瞳孔,慢慢化做琉璃色的豎瞳!

死死地盯著前方,腳下猛地一蹬!

瞧著似乎剛往前衝了兩步,卻好似移形一般!電光火石間,就撲在了周意然身上。

隨著那道身影一同壓下去的,還有一聲獨屬於孩童的細小悲促的嗚咽……

無助又決然。

幾人根本反應不及!

不過是瞬息之間,只來得及喚了一聲,就叫前方突然爆起的白光刺得一退。

再一去看,那刺下的長槍已然被震得化作了磷粉!

餘波將眾人都掀翻出去!

而一切散去……

天地間似乎,便只餘正中的那抹純白,雋永一般,一動不動……

傅錦梨像是被人點了穴,只傻愣愣看著雙目緊閉的周意然。

那張俊臉被血汙蓋住,很平靜,一如他清醒時。

她忽然動了動,小手試探地落在他血色的臉龐,瑩白同慘烈,像是天際交替時夜色與日光的白芒。

小爪子下頭,冰涼涼一片,那個堅毅至此的男人,似是再沒有了掀開眼皮的力氣。

她喚了一聲,“週週哥哥……”

沒人應答。

小孩兒委屈極了,嘴角輕輕向下一撇,可她忍住沒有哭,只抽噎兩下。

落在周意然臉上的手也下移,像以往無數次被他抱起那般,將手環住他的脖子,小身子慢慢蜷縮排他的懷裡。

沾了血的臉埋進周意然的脖頸處,撲鼻的鐵鏽味並不好聞,貼著的肌膚傳來陣陣冰涼。

她小臉親暱地蹭了蹭,就再沒有抬起頭來。

隔得遠遠看去,只能看見一隻小小的白團子,將自己藏了起來,藏在生息不明的少年將領懷裡。

有水漬順著周意然的頸流下,縮在他懷裡的小人兒像是衝入迷霧,不知所措的幼獸。

她拉起周意然的手,環在自己身後,可剛一放上去,那帶著薄繭,瘦削的大掌卻又漸漸滑落……

垂在身側,摟不住她。

只在小孩兒白衣服上留下斑斑血跡。

傅錦梨一愣,臉上呆呆地。

那滑落的手掌就像是開啟閥門的禍首,一瞬間刻意忽視的情緒成了關不住的洪水猛獸,呼嘯著作亂!

“哼嗚——抱抱……”

她手上攥緊周意然的衣服,忽而便嚎啕大哭起來!

小龍崽的哭聲無助又可憐,泣血一般。

“是,是小梨子呀……”

是小梨子呀,週週哥哥快快醒過來。

不是都說好了,等小梨子的嗎?

小孩兒嗓子有些啞,伏在他身上哭得身子發抖。

而兩人的身側……

是再次重重圍堵過來的敵軍。

衝擊將他們掀翻出去,卻並未傷到什麼,事情太過詭異,因而他們在站起來後不敢輕舉妄動。

不成想,裡頭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一時又蠢蠢欲動起來。

與他們不同,剩下的蠱蟲卻像是看見了什麼極可怕的東西一般,渾身顫慄著不敢往前,簌簌發抖。

竹青幾人看著圍上來的敵軍,顧不得再思考,只紛紛拿出了武器。

沉聲道,“誓死,守衛小殿下!”

一時之間,刀槍碰撞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只是奮戰的人,已換了一波。

敵軍看著突然冒出來的黑衣人,個個如幽靈鬼魅一般,迅速穿梭在其間,手起刀落便是一條人命。

罵道,“殺都殺不完!又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不要慌,他們只有幾人,不足為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