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老夫人沒說話,但稍微鬆懈的嘴角暴露了她內心的如釋重負:她倒也不是不喜歡賀顯金,就算不喜歡,也不能否認這丫頭面容身量都頂好,為人也聰明,長了根好舌頭,說話知進退,著意哄人時能把人哄得摸不到天南海北——這樣的姑娘,若衝男的有意引誘,一笑一個不吱聲!

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只是這兩個,一個要弘陳家的名,一個要增陳家的利。

是不可能攏在一起的!

更何況賀顯金又是這樣的出身!

不不不,就算賀顯金出身清清白白的,也是不配二郎的啊!

二郎他爹死得早,本已做到了從四品知府,若再幹個二十載,進六部入京做官,跨過正四品這道天塹,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時二郎爭氣,父子兩人都在朝為官,父提攜子,子幫襯父,陳家何愁不發達?

如今二郎他爹死了,官場上,誰還能提攜二郎啊...?

瞿老夫人面色上頓生出極大的悲慼。

只能為二郎尋一位在朝為官的老丈人啊!

官職越高越好,官位越重越好,家世越顯赫越好...

姑娘長得好不好看重要嗎?

身量高不高挑重要嗎?

靈巧善言重要嗎?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好爹啊。

二郎只有走這條路,才是一條坦途大路啊!

她聽瞿二嬸說,顯金與二郎之間眉梢眼角處有些不對,她嚇得當晚翻來覆去,一閉眼盡是二郎與賀顯金湊在一起笑笑鬧鬧的場景,她當即睜眼再睡不著,恨不能當場叫人把賀顯金叫來押在堂前的石板路上跪著!

這才有除夕當晚,她特意給兩人的獨處機會。

一對情到濃處的小鴛鴦,就算再自持禪冷靜,在無人之處,也難免寵顯露出幾分怯意和親近。

等等,怯意?

瞿老夫人突然想起什麼,眯了眯眼,挺直腰板低聲問那小丫頭,「你仔細想想,賀掌櫃是否瞧上去與平日不一樣?」

小丫頭還留著頭,別說情竇,痘痘都還沒長,沒聽懂什麼意思,直愣愣道,「是有些不一樣。」

瞿二嬸手一緊,餘光當即瞥向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臉色陡然冷厲下來,聲音中如藏有萬把刀子,「哪裡不一樣了?「

小丫頭仰頭想,想起賀掌櫃到後頭變得沉默,對二郎君愛答不理的,與素日見誰都笑的模樣判若兩人,便猶豫答道,「瞧上去不太高興,也沒怎麼搭理二郎君...「

瞿二嬸手一鬆:剛剛差點就把那賀顯金送溝裡去了!

瞿老夫人神色也緩了緩,皺眉擺擺手示意小丫頭可以下去了。

小丫頭頭也不回跑得飛快。

瞿老夫人看著屋內被風吹得明暗恍惚的蠟燭,心頭有些澀——她當然知道如今琉璃燈罩漂亮實用,罩在油燈外,再大的風也吹不熄油燈的亮,可一個琉璃燈罩就要三百文,整個家裡除了二郎的院子,其他院子都沒有置辦這精貴東西...

她辛勞坎坷一輩子,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年輕時夫君死得早,她為了省錢,每個月從涇縣走到宣城,走兩天兩夜,只為了省騾車的費用四十文錢,她少用四十文,老大就多四十文買紙買筆;

三十歲時,她的腿已經十分不好了,彎不了也伸不直,硬得像個木塊,宣稱府不好混,她頭一次開作坊虧得個頭破血流,渾身上下只有兩文錢,而老大正要下場考試,湊不齊盤纏,根本沒錢請大夫看腿,她絕望得想跳河,正巧有個年近不惑的老叟生了重病想娶她納喜,聘禮給五十兩銀子,她當時哭得淚流滿面想簽字畫押,還是陳老六的媳婦兒賣了家裡最

後兩頭牛,把銀子塞進了老大考試的竹籃裡。ap.

這麼難,這麼難都過來了。

她絕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影響二郎。

賀顯金沒影響,還有其他的,賀顯銀、賀顯玉...並非她自誇,二郎的人才與前程在這宣城府裡首屈一指,尤其是那喬家大公子不知去向後,小一輩的後生裡還有誰能與二郎一較高下?宣城府那麼多小姑娘、小丫頭...豈可臨門一腳,卻功敗垂成!

瞿老夫人轉頭與瞿二嬸,聲音發澀,說道:「讓二郎收拾東西上順天府,我之前在學政大人府門口置過一個一進的小宅子,倒也夠用了。再買兩個長隨,準備五百兩銀子一定要託請熊大人給二郎找一位順天府的老師教課——十一月就下場了,考試講究一鼓作氣,出了孝的第一年考不中,之後就難了!」

瞿二嬸應下,「等過了年,我就去辦。」

「明天就走!年期趕路,路上無人,方便!等過完年後,人多起來了,路十分不好趕,好老師宅子外葉門庭若市...」瞿老夫人打斷其後話。

瞿二嬸瞠目結舌,「明天...明天恐怕太趕了!」

瞿老夫人悶了悶,「那就先將賀顯金派到小曹村、績溪作坊和秦父子、尚老闆處走動拜年...不准她回家,這幾日你抓緊去順天府收拾屋子,待你那處一落定,立刻讓二郎過去。」

瞿二嬸看瞿老夫人眼眸中閃爍的急切又驚懼的光芒,不由得將喉嚨裡的話吞嚥下:這個時候,就不要惹她了,眼看著要瘋了...

......

不知為何,顯金這個大年過得非常充實,非常有意義。

大年初一,顯金去了郊外的宅子裡給賀艾娘上香,還沒回去就被安排前往涇縣看望李三順的妻子孫兒,當天太晚了,顯金便只好在涇縣住下。

回到涇縣,自是要走親訪友一番。

之後的初三初四初五,顯金依次前往拜訪了涇縣周邊的官學夫子、尚老闆一家、甚至連小稻香那位唇紅齒白的少東家,顯金都走動了幾番——瞿老夫人撥的款項,手筆很大,頗讓顯金衣錦還鄉。

初六夜裡,陳箋方站在二門的臺階上。

燈籠低低垂下,光暈氤氳在少年的頭頂。

「漪院的燈還沒亮?」陳箋方目光暗含焦急。

小廝得兒哭喪著臉搖頭,「正院的沒亮,西廂房的倒是一直亮著...」

顯金住的正院,西廂房是喬寶珠。

陳箋方抿了抿,手蜷在袖中死死地捏成一團。

明天,他就要北上順天府了。

十一月秋闈之前,他幾乎沒有回宣城府的機會。

十一個月。

他和顯金的矛盾,好似積攢了數百個。

他預備今天一定說開,卻等來等去,從初一等到初七,都沒等到顯金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