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年先生來。”

瞿老夫人一錘定音,“去把庫裡去年涇縣作坊和城東作坊的冊子拿過來,拿十月至臘月的。”

最後一季的賬本,按道理來說是最難的。

很多積壓未銷的賬目都會卡在年關緊急入賬,有些憑證不全,有些程式不全,甚至有些連金額數目都對不上。

年底的賬,很考驗基本功。

沒一會兒,年賬房跑得滿臉是汗地佝身進來。

來人身形不過五尺(1.66米),倒三角臉型,許是自矜讀書人的身份,兩腮蓄鬚,闊鼻之上王八綠豆三角眼,和臉型是一對兒。

有點像長山羊鬍的老鼠。

年賬房見到瞿老夫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正好露出空白一塊的頭頂。

一隻長山羊鬍,腦門斑禿的老鼠。

賀顯金面無表情地將目光移向孫氏。

我可真是謝謝你啊。

竟然配只耗子給她!

冊子被搬來了,瞿老夫人讓人搬了兩套桌凳、兩套文房四寶,道,“金姐兒對城東桑皮紙作坊的賬,年先生對涇縣作坊的賬,賬都是真實的,只把最後的核算抹了,二位以月為單位,以一炷香的時間,只算當月利錢,看誰算得多算得準。”

只算利錢?

那就相當於數學考試。

難度瞬間降低。

賀顯金看到那隻羊毫筆,默默從兜裡掏出竹尖筆來,“夫人,我可否用自己的筆?”

她學的是商科。

她認識毛筆,毛筆不認識她。

讓她用毛筆寫諸如“壹貳叄肆”此類筆畫又多、結構又複雜的字,那乾脆別比了——她保準交一紙的墨團。

瞿老夫人看了眼那支奇形怪狀的竹尖筆,聯想到剛剛賬簿上那粗細整齊的字,蹙眉點了點頭,又問,“那開始吧。”

瞿二孃墊腳點香。

開始?

賀顯金蹙眉,“夫人,我們沒有算...”想了下,換種說法,“鼓珠嗎?”

鼓珠就是算盤。

對門年先生一聲嗤笑,“算盤?那種東西方才興起,合不合用、好不好用都還不知道呢!不過是剛出現的新鮮玩意兒,你小小姑娘不知從何聽到這些歪門邪道便張狂——賬房可不是誰都能幹的,水深著呢!”

年先生感到勝券在握,“送你三個字,夠你學!”

才興起?

賀顯金想了想大學專業課,珠算確是興起於南北宋時期,元代末期就有記錄,在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海圖》裡就出現過算盤的蹤影——“趙太丞家”的藥鋪桌子上畫有一個小小的算盤!

等等,清明上河圖。

清明上河圖畫的是東京街景,東京是普及了,可東京是北宋都城,最繁華的城池...

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傳播一樣東西同樣也很慢,要數以十載記...

一線大城市流行的東西,真正傳到十八線小縣城的三流人家,還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那你們平日用什麼算數?”

心算嗎?

賀顯金的眼神不自覺移向耗子斑禿的頭頂。

所以,你才禿了嗎?

殘存的功德剋制她沒有問出這句話。

耗子自得意滿又奉承恭敬地先朝瞿老夫人頷首致意,再從懷裡掏了二十根粗細長短一致的小棍子,“託老夫人的福,除卻依靠某家努力與勤勞,便離不開這吃飯的夥計了。”

算籌!

該死!

她怎麼能把算籌給忘了!

在算盤沒有興起普及之前,人民群眾算數的工具就是算籌!自漢代起,向後一千年都是算籌的天下!甚至有文獻記載,祖沖之是用算籌將圓周率計算出來的!

事實證明,牛人用小米加步槍,照樣打贏飛機大炮。

在沒有鼓珠的基礎上,賀顯金只好拿出九年義務教育的深厚功力埋頭列公式苦算,瞬間找到當年在考場上揮斥方遒的手感。

出人意料,這幾冊賬本不算難。

支出與收入基本固定,由此可見陳家的業務面基本固定,每個月的支出與收入都相差不大,買進桑麻、竹子、石灰粉等原材料的價錢基本一致,賣出的數量和種類也大體相近,工錢沒有變過,說明僱傭的人手長期固定,不存在頻繁更換的情況。

這樣的賬是最好算的。

不過,讓賀顯金驚訝的是,桑皮紙作坊每月純利竟能達到一百五十兩。

當朝流通貨幣是銅板,一銅板為一文,一千文為一貫錢,一兩銀子一貫錢,按照陳敷留下的話本子的物價,大概一碗羊肉湯是二十文,賀顯金在心裡給它的定價是十五元現代貨幣,那麼一貫錢大概就是七百元。

一百五十兩銀子,就是十萬的純利。

一個月一個作坊,十萬純利。

陳家現如今有四個作坊,城東作坊應當是純利最高的,拉高扯低估算下來,陳家一個月的純利收入應當在三十萬元左右,年利穩在三百餘萬元。

300萬的年收,陳敷勉強算個民營小富二代吧,屬於買得起大別墅,換不起法拉利的級別。

當賀顯金把最後一個數字填上,一抬頭,耗子還在擺算籌。

二十根小棍子,擺弄出一個奇怪的陣法,劍指賀顯金這個張狂的妖怪。

可惜的是,耗子先生不屬於小米加步槍的牛人。

賀顯金默默把頭移開,輕輕向瞿二孃頷首,“二嬸,我算完了。”

瞿二孃將賀顯金的賬本送到瞿老夫人眼前。

瞿老夫人掃視一遍,口吻清淡,“年先生,您不用算了。”

耗子驚恐抬頭。

瞿老夫人緩緩合上賬本,“金姐兒已經算完了,三個月,全對。”

孫氏一聲驚呼。

“她...她沒有用算籌!也沒有用鼓珠!”耗子先生不願相信,“她怎麼算出來的!不可能!”

是九九乘法表!

是九九乘法表打敗了你的小棍子!

賀顯金在心裡默默配上熱血日漫bgm。

“我在這裡做了算術。”賀顯金雲淡風輕地指了指腦袋,“無形之形方為大形,無為之為方為大為。順應天然,承接自然,年先生輸在了太過刻意。”

這個逼裝得,她給自己打滿分。

其實,有些勝之不武。

這個年代的人沒有經歷過九年義務的毒打,自然不明白‘得數理化者得天下’的道理和算術對國人長達十八年的支配!

大學還要上高數、線代課的,自行再加四年。

不管過程如何,結果都是,她贏了。

瞿老夫人讓孫氏也先回去,將顯金獨留了下來,看她的目光帶有打量與思考,“...你娘生前常在漪院,極少外出,我對她的瞭解屬實不多。”

賀顯金埋下頭,沒解釋。

算術和做賬這種東西,有些人生來就會。

她沒辦法解釋她為什麼會,所以只能不說話。

瞿老夫人未等到賀顯金開口,想了想又道,“...女子多艱難,你如果是因為不中意年生,我做主給你再找歸宿,等你熱孝期滿再做打算?你只看到我帶領陳家一步一步向上走,卻沒看我與管事斡旋、與官府奉承、與買方算計的艱難...”

“夫人,今年的稅,我建議您多上兩成。”

賀顯金突兀開口,打斷瞿老夫人後話。

瞿老夫人皺眉,“嗯?”一聲。

賀顯金緩緩開口,“剛剛的賬簿,桑皮的買入價有三次是三百文十斤,四次是五百文十斤,八次是七百五十文十斤,同一地域、同一時節、同一買家,價格浮動不應該超過五成。”

把控成本,是避--稅最常用的手段。

賀顯金此話一出,瞿老夫人眯了眯眼,眸色閃過一絲精光。

賀顯金笑了笑,沖淡了素日纖弱清冷的氣質,“賦稅猛於虎,做生意自然各有各的關竅和門道——只是今年不同於往年。”

“往年,陳大人還在四川任官,官場相見留一線,咱們家是官府的‘自己人’。”

“今年,陳大人英年早逝,官場上的那些人會變成誰的‘自己人’,咱們無從知曉。”

“更不知道會不會被人翻舊帳、拿把柄——我認為咱們還是舍小利而謀大定為好。”

送上兩成賦稅。

當官的願意衝業績就衝業績,願意飽私囊就飽私囊,只要你別人走茶涼,別來查我就行。

賀顯金再一笑,鞠躬再道,“我是飄零孤寡之身,除卻陳家給我一口飯吃,我也再難有謀生之路,對陳家對您,對三爺,我始終感懷備至,永生不忘。”

耗子先生有句話倒說得很對。

賬房不是誰都能當的。

要麼心腹,要麼直系,要麼挺進大牢獄,勇當背鍋俠。

她一個孤寡身,除了陳家,又能依靠誰呢?

瞿老夫人看賀顯金的眼神,短短几瞬,變了三變,隔了良久,方喑啞開口:

“你三爺今日要去涇縣上任,還缺個賬房,你願意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