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左娘喝了口茶,茶水溫溫熱,已是不燙,入口僅與體溫持平。

想來是茶水的主人,忙得並沒有時間喝它。

再看看這個前後不過兩塊磚的小屋,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紙與本子,連牆上都斜掛著十來個方方正正的、對角處攥了個洞牽上細麻繩。

陳左娘笑了笑,“三叔說你只有晌午半個時辰休息吃飯,他叫我上午來,還能拽著你稍坐一坐,略歇一歇。”

顯金終於有時間喝口水了,咕嚕嚕大口灌完一大杯茶水,笑道,“他恨不得我也終日無所事事,在家裡陪他打牌看戲。”

“不僅是承歡繞膝,三叔更怕你累。”陳左娘笑得溫婉,向外探了一眼,“宋家郎君去京師讀書,這鋪面倒是便宜了我們家——大家都是做紙的,你何必大費周折地重新修繕?徇舊例把賬目清一清,再將夥計敲打敲打,不又是現成的紙行嗎?”

這事業上的規劃,顯金不喜歡說在做前面,事情尚未做成,反倒唱得滿城皆知、花團錦簇。

“新人新氣象,宋家的東西也不算頂好。”顯金打了個哈哈,又與陳左娘聊了兩句,卻聽她顧左右而言他,好似是藏著事來的。

外頭一堆工序要做,還要去印刷作坊拉貨。

顯金確實沒這麼多時間暗打機鋒,一個直球打過去,“若是你無事,便在小屋裡等等我,我中午帶你去吃溪香閣的黃瓜面。”

陳左娘忙站起身來,擺擺手,“無事無事!我只是順路來看看你!”

不是問過陳敷才來的嗎?

怎麼又變成順路了?

顯金蹙眉,“當真?”

陳左娘連忙點頭,害怕顯金細問,主動張羅著幫忙收拾了裡屋的櫃子,擦了內廂蒙灰的方桌,還動作利索地幫忙理了三年的賬本。

待晌午張媽送飯來,陳左娘卻怎麼說都不肯留下來一起吃,找了個由頭便一溜煙走了。

鎖兒讚道,“大義啊!光幹活不吃飯!咱們店子要都是這樣的夥計,何愁不發財啊!”

說完,便一口啃掉半個雞腿。

顯金:“?”

她有點想報警,但不知道給警察說什麼。

顯金看了眼陳左娘匆忙離去的背影,心裡記下這事,晚上特意提早收工,趕在天還未黑透前回了老宅,與陳敷說起此事,“.看著像是有事,卻如何也不肯說。”

陳敷呵了一聲,略有嘲諷,“咱們那位七叔祖的臉皮,比人大閨女的面子還值錢——縣衙那位縣丞他娘,託人給咱們家遞了話,說他們家莊子上的新宅剛建成,三進三出的好宅子,就缺一套上好的紅木,問咱們家幾時能上門量尺寸打傢俱?”

顯金愣了愣,問,“終於來向左娘提親了?”

陳敷搖頭,“還說如今他們家現下只有五十畝山林,每年只能吃點桔子、李子。要是咱們陳家能陪五百畝水田插秧種稻,以後就可粟米不愁、飽肚足食。”

顯金不可置信地張了張嘴。

如今戰亂未興,百姓安居,一畝好田不貴,六百文至八百文能拿下,五百畝多少錢?將近四百兩銀子。

再有郊外莊子的傢俱。

徽州嫁女,最體面的,就是傢俱與陪房。

姑娘一張百子千孫石榴雕花床,講究些的人家,就要花費八十、一百兩銀子。三進三出的院子,一套傢俱打下來恐怕又是二三百兩。

還有壓箱底的錢和首飾、金銀、布匹、家丁、鋪子.

縣丞他媽是要求陳家至少一千兩銀子打底嫁女啊!

她收購在涇縣經營百八十年紙業的宋家,也才花了一千兩銀子!

尋常商戶人家,若有錢些的,也不是三四百兩的嫁妝。

蘇轍,熟吧?累贈太師、國公,撈他哥一遍兩遍三遍四遍連成線。

嫁女兒花了九千兩,已是“破家嫁女”。

陳家算哪根韭菜呀?

若說蘇轍是茫茫史海中一朵漂亮的盛放在頂峰的浪花,那陳家就是一個水分子。

一粒H2O.

奈何縣丞想玩的不是H2O,而是P2P。

個人對個人,民間小額借貸,俗稱詐騙。

八品縣丞工資多少來著?

一年才四十五兩銀!

一千兩,夠他不吃不喝賺到退休。

“對方的聘禮呢?”

雖然顯金覺得有些玄幻,但看待事物要辯證,萬一對方拿三千兩銀子娶婦,陳家也不算倒貼。

陳敷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吃菜葉子吃的,一張臉綠油油的,“沒提。中間人來只說了一句,‘縣丞大人如今還願意提親,已是給青城山院臉面了’。”

噢,對,畢竟她是喬山長的愛徒嘛。

顯金赧然笑了笑。

怪不好意思的。

這事兒鬧得,滿城皆知的。

陳敷哼笑,吐出的氣都是綠的,“這意思不就是,若非咱們家二郎是喬山長帶出來的舉子,這門親怕是拿銀子都買不回來了!”

顯金:“.”

舉子比愛徒重要?

顯金徒手掰開一隻梨,啃了一口,靜下心捋了捋——陳家大宗伯死了,唯一在朝任職的官老爺撒手人寰了,那縣丞大人本是不想再續這門親,便一直拖著沒來提親,如今來提親,也是因為希望之星還有舉子的身份,且在青城山院讀書,大有希望更進一步,故而這縣丞一家便想方設法地要求加嫁妝,加了嫁妝,就來提親?

我去!

花一千兩買一個為八品縣丞操勞管家、生兒育女、納妾養僕的名額?

是縣丞瘋了,還是陳左娘瘋了?

顯金再啃一口梨,“那左娘姐姐來店裡找我作甚?”

總不會是找她說知心話,紓困解難吧?

陳敷冷笑到嘴角都歪了,“支錢。”

顯金以為自己聽錯了,“啊”了一聲。

陳敷點點頭,給了顯金肯定的回答,“剛不是說了咱們家七叔祖面子值錢嗎?他自己不出面,反倒叫待嫁的姑娘出面來找公中支錢。”

“左娘倒是個好孩子,一邊說一邊眼睛通紅,只說家裡湊上湊下,只湊出了三百兩,加上公中循例支的一百兩嫁妝,也不過四百兩銀子,看鋪子上還能不能湊一些閒錢出來。”

這姑娘,是陳家少有的叫陳敷喜歡的人。

溫馴又能幹,相貌也不差。

陳敷說著有些不落忍,“左娘說,好歹湊足六七百兩,她不要金銀首飾、壓箱底錢和陪嫁鋪子,先把面子上的情也圓過去就行。”

顯金目瞪口呆。

陳左娘,還,真想,花銀子買結婚名額啊?

她好想反手給陳左娘裝一個反詐中心app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