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金和希望之星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冷戰狀態。她知道他們在冷戰,他也知道他們在冷戰,但具體因何而戰、為啥要戰、戰爭結束標誌一概不知。

總體來說,這場戰役來得毫無預兆,比較隨心所欲。

顯金三口刨完稀飯,再往嘴裡塞了個素餡粉絲包子,衝陳敷囫圇做了個「拜拜」的手勢,背上包一轉身,便和一臉陰天的陳箋方撞了個正著。

顯金目不斜視地往外走,陳箋方眼神一頓,目光僵硬地從乾淨得看不見一根頭髮絲的地板,移到深褐色的四角凳,再移到擺了六七個白釉瓷碗碟的桌上,最後無措地、意料之外地落到了自家三叔的眼底。

二人目光對視。

深情且專注。

陳敷一時間忘記塞小籠包。

有點尷尬。

為緩解尷尬,陳箋方僵硬地扯開唇角,破天荒地、大清早的,開始了和三叔陳敷的寒暄。

「三叔,昨夜睡得可好?」

陳敷筷子上搖搖欲墜的小籠包,終於墜了,「...好...還不錯吧...」

陳·話題開啟者·嘮嗑永不便秘者·敷,越說越順,順便進入抱怨流程,「就是入了深秋,怎麼還這麼多蚊子,我今兒要掛上細葛布的蚊帳,再讓張媽記得燻艾——你昨天被蚊子咬了沒?」

陳箋方低著頭拖板凳,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啊?」

什麼蚊子?

沒被蚊子咬。

可能都去咬三叔去了,分給他的份額並不多。

但是也沒睡好。

上半夜輾轉反側,下半夜剛闔眼,卻聞雞鳴。

陳敷本來也沒指望這鋼鐵大侄子能給他一絲暖心的反饋,擺擺手,專心吃上了自己的小籠包。

隔了一會兒,陳敷又開口,「這小籠包沒我在喬林鎮上吃的那家井水醬肉包好吃。」..

陳敷眼珠子一轉,「井水醬肉包,我就寫在《涇縣十八吃》的第——」

語調拖長,戀愛腦等待大侄子完形填空。

大侄子卻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數碗中米。

陳敷:...

可惜了他剛剛還和這人分享昨夜之蚊!

陳箋方確實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他滿腦子、連帶著兩隻並沒有思考功能的耳朵,都在飛速運轉——他不明白,顯金為何生氣了?

是生氣了吧?

顯金向來豁達溫和,又如何會做出當面反駁之舉?

為什麼生氣?

因為他不希望她喝涼茶嗎?

此舉何錯之有?

夜裡喝涼茶,傷脾胃、肝腎,有百害而無一利...

陳箋方輕輕搖搖頭,或是嫌他手伸得太長?亦或是以為他企圖掌控她?

無論哪種情況,他總要道個不是才行。

就今晚吧。

等顯金從店子裡回來,他就認認真真談一次。

陳箋方下定決心,晚上站在路口卻沒等到顯金,他埋頭踱步到水西大街陳記門口,卻見店門緊閉,門口的燈籠倒是亮著,被深秋的風一旋,「陳記」兩個字正好投射在他的面頰上。

陳箋方低了頭,避開燈籠的昏黃亮光,不急不緩地拐過街角。

街角處人來人往,一處掛著「清湯麵」的攤販小鋪,客人絡繹不絕。

「三碗清湯麵,帶走。」

陳箋方同老闆娘道。

三碗,顯金、鎖兒,或許還有那個一身腱子肉的週二狗吧?

老闆娘笑著應了「誒」,一抬頭見是陳箋方,一邊利索抖落麵條,一邊問陳箋方,「三碗啦?你

一碗?上回那個白瘦的小姑娘一碗?喬山長家的大少爺一碗啦?」

陳箋方略抿了抿嘴,隔了片刻,方搖了搖頭,並不答話。

老闆娘本是套近乎,客人不答就算了,利利索索地起了三碗麵,舀起三碗湯,放進食盒遞給陳箋方。

陳箋方將食盒抱在懷裡,繼續埋頭向水東大街的「看吧」走去。

「看吧」也沒人。

門關得死死的,還從外上了一把大銅鎖。

兩個地方都沒人…

陳箋方不由自主地往青城山院看去。

喬師還未回來,或許顯金與寶珠有約?

陳箋方輕輕抿了抿唇角,將食盒緊緊抱在懷中,在「看吧」門口等候良久,方轉過身去。

顯金夜不歸宿去了哪兒?

她在夜半的小曹村。

熱氣騰騰的作坊,二十餘米長的水池裡灌滿了熱水,竹簾東西南北四角鋪開。

五十個師傅一人一手捉著圓筒竹簾,袖子擼得到肱二頭肌處,皮肉下崩出突起的青筋和極為分明的肌肉線條。

「一二、一二!」

喊號子的是李三順。

諸人隨著他的號子,將手裡的竹板高高舉起再輕輕放下。

顯金屏氣凝神地看著,害怕分毫的呼吸擾亂大爺們手上的節奏。

水池裡泡著滿池的紙漿,被竹簾一激盪,白絮如翻湧的浪潮自下而上地滾出極富壓力感的暗流。

李三順烏龜吊梢眼朝兩邊一看,「嘿喲!」

大爺們屏著一股氣,手上使勁將竹簾斜***十餘米的水池中,在紙漿中穩而快、平而迅地晃動竹簾兩次,使紙漿均勻地附著在竹簾上,迅速將竹板上均勻鋪陳的那層白絮放在乾淨的青磚地上。

呼——

顯金默默地撥出一口長氣。

六丈宣。

歷經半年籌備,幾乎暫停水西作坊的生產,李三順帶領週二狗和鄭家兄弟潛心試驗,在涇縣周邊尋找上佳的青檀樹皮、沙田稻草和獼猴桃樹樹藤,一遍一遍地將青檀樹皮高溫蒸煮、冷水浸泡反覆迴圈,在原料最佳化到優無可優的地步後,李三順終於點頭,「可以試試製作六丈宣了」。

六丈宣,自李老章師傅過世後,便在涇縣,乃至整個宣城府絕跡的六丈宣。

五十個大師傅,一鼓作氣,分作兩行繼續撈紙。

李三順師傅仍舊是掌舵人。

在第一張竹簾成功撈起後,李三順的臉色明顯鬆弛了些,側耳傾聽水流的聲音與竹簾上紙漿流動的韻律。

「起!」

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

顯金目不轉睛地盯著水池,吸了吸鼻子,鼻頭有些酸澀,抹了把眼角,好像沁出了點滴的溼意。

不為何。

只為這群匠人,只為這傳承了數千年日益精進的華夏技藝。

顯金不由自主地為他們鼓掌。

後世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華夏不是沒有奢侈品。

而是華夏的奢侈品,不僅僅用錢就能買到。

描繪華夏等待的浪漫,不僅是「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也不僅僅是「門外無人問花落,綠陰冉冉遍天涯」,是願意四季等待稻草與樹皮風乾,願意花五年等待一棵青檀樹長成,願意花數十年等待一個毛頭小子長成傾聽水流韻律的掌舵師傅;

願意耗盡光陰,做一張紙,畫一幅畫,等一個人。

顯金低眉垂目,容斂一滴淚。

這才是華夏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