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空闊,一盆綠色的忍冬被放置於一旁的角落裡,孤傲綻放。

李絢站在廳堂中央,雙手前拱,一臉緊張的看著果希,眼中帶著一絲希冀。

開顱之術,又豈是一般人能掌握得了的。

普通的醫者甚至連這個名字都沒聽過。

果希已經完全肅然起來,緩緩的起身,目光打量著李絢,很客氣的拱手問道:“不知公子師承哪位高人?”

“小子不孝,羞於師名見人。”李絢一帶而過,隨即很認真的說道:“先生,自從麻沸散失傳之後,開顱之術便已經鮮少聽聞,先生既然瞭然於心,不知是否有可減少風險之法,還望賜教?”

李絢早已察覺,果希雖不出名,但絕非濫學無術之輩。

光是他剛才所列出的那十幾種普通人甚至聽都沒聽過的治療風疾的藥方,就足見他水準之高了,更別說他還提出了開顱之術。

對於風疾患者而言,開顱其實是最直接的治療手段,但也是風險最大的治療手段。

尤其是對皇帝一類的人物來講,稍不注意,就是提出這個詞,都會讓他懷疑你心懷叵測。

當然的華佗,便是前車之鑑。

“方法,有!”果希一句話,讓李絢瞬間心中無比狂喜。

他立刻強壓心中欣喜,沉沉躬身:“還請先生指教。”

“五石散。”一個無比禁忌的詞,果希說的很淡然,但李絢卻直接頓在了原地。

五石散藥性燥烈,服後使人全身發熱,飄飄欲仙,自感骨髓充實,舉措輕便,復耐寒暑,不著諸病。

最重要最不容忽視的一點,那就是五石散的神經麻醉之效。

有了五石散,皇帝的開顱手術,起碼有了可以進行的基礎,之後便是止血和消炎。

止血之物,地榆、三七、、槐花、側柏葉等等。

消炎之物,菊花、薄荷、金銀花、蒲公英、板藍根、魚腥草、銀柴胡、青蒿、桔梗等等。

如此一算,豈不齊全了嗎?

但不行,五石散同樣也有大毒。

比如致人舌縮入喉,癰瘡陷背,脊肉爛潰,頭痛欲裂,腰痛欲折,腹脹欲決,心痛如刺……等等。

最令人感到忌憚的,是他可怕的依賴性。

後人不說,唐人對此便有深刻的認知。

醫聖孫思邈在《備急千金要方》有云:明其(五石散)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有識者遇此方即須焚之,勿久留也。

果希看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李絢,知道他對五石散的療效危害瞭解的相當清楚,然後很平靜的說道:“五石散可治百病,之所以會有危害而致死者,乃因不從節度、不懂將息之法而已。”

五石散從魏晉南北朝傳承至今,歷來為士大夫所推崇,歷來又為各代醫家所推崇,功效如何,一見了然,但他所帶的副作用,同時也讓人憎恨不已。

一直到醫聖孫思邈,一力推動天下盡毀五石散藥方,這更是得到了皇帝李治的鼎力支援。

如今放眼整個大唐天下,存留有五石散和其藥方者,少之又少。

只有少數天下世家,皇宮,道觀,以及偏遠地區還有隱秘的流傳外,世人所得所見皆被摧毀。

李絢長吸一口氣,然後沉沉躬身道:“先生,五石散害人甚重,晚輩拒絕。”

說完之後,李絢一下子彷彿卸掉了千斤重擔一樣。

有些事情可做,有些事情絕不可為。

如果讓他給皇帝提供五石散用來治病,哪怕只是用在開顱手術這樣的駭人醫術中的輔助手段,他也會無限的遭人詬病,甚至天下唾棄,再無未來。

五石散就是一個魔鬼,一個潘多拉之盒。

天下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為了禁除五石散在努力,他不能因為皇帝有需就去主動提供。

甚至搞不好他這邊剛送上去,皇帝那邊立刻就會拒絕。

李治還沒有走到絕路,輕易間根本不會嘗試用五石散來治病。

甚至任何一個提出這類想法的人,都會被直接罷官免職,打進大獄。

……

聽到李絢這麼說,果希有些惋惜的搖搖頭,說道:“隨你吧,看來你不是一個純粹的醫者,可惜了。”

李絢此時對於果希的醫術已經再沒有任何質疑。

畢竟這樣一個敢提出將五石散用在開顱手術上的瘋子,思想當中迸射出的靈感火花必定非同一般,至於他為什麼會縮在這個揚州小坊,原因由此也可探知一二。

“先生,其實最好用的,還是麻沸散,只可惜麻沸散失傳了。”李絢有些感慨的搖搖頭。

“是的,麻沸散失傳了。”果希突然間斬釘截鐵的應了一聲。

聲音堅定的讓李絢都能察覺其中的詫異,他將這個異常深深的記在了心裡。

李絢神色定了定,然後才繼續問道:“先生,不知可有其他法門治療風疾,先生想必還有其他想法。”

“有,但也類似,有一種法門,叫做金針刺血。”果希沒有絲毫猶豫就說出了自家的醫治之法。

“金針刺血。”李絢低頭唸叨著這四個字。

這裡是金針刺血,而不是金針刺穴。

金針刺穴是治標不治本之法,但金針刺血就不同了。

人身之害皆來自於血,尤其風疾之症更是如此。

開顱之法,實際就是要去腦中的血栓,而金針刺血,就是在不開顱的情況下,用金針來取出血栓。

這中間,所用的金針,所下的穴位都非常重要,稍不留神,同樣會致人死命。

然而相比於開顱之法,金針刺血要安全的多,也更容易被人所接受,但是風險同樣很大。

但是,在關鍵時刻,卻是不折不扣的救命之法。

“多謝先生指點。”李絢再度對著果希躬身,然後將桌上的禮盒稍微往裡推了推:“這點薄禮,還請先生笑納,日後若是有不妥之處,江都縣,廣陵縣,邗江縣,甚至刺史府,都督府,先生都可以報李絢之名,他們必會傾力相助,絕不懈怠。”

“不用客氣。”聽完李絢這麼說,果希竟然沒有絲毫意外,只是從桌下拿起一個用麻紙包裹的藥袋,推到了李絢面前:“開顱也好,刺血也罷,都不是輕易能夠嘗試的,但這貼巴戟天黃芪膏對三伏天治療風疾有奇效。在睡覺前,將藥貼貼在兩腳的腳心位置,第二日揭去。每隔一天貼敷一次,當日便能見效。”

“在下就不客氣了。”李絢長長的鬆了一口氣,然後將腰間的錢袋摘下,直接扔在了桌案上,然後發出清脆的聲響,拿起藥貼,李絢轉身就走,絲毫不再遲疑。

站在一旁的餘澤同樣和李絢一樣躬身,然後面色鄭重的轉身離開。

等到李絢和餘澤徹底不見之後,一旁的老婆婆,還有其他幾位老者,都無比詫異、驚奇的看著果希。

其他的幾位老者,莫名的臉上都有些畏懼,只有那位老婆婆,臉上帶著欣喜,笑呵呵上前說道:“小果兒,恭喜伱了,你這是遇到貴人了啊!”

“貴人不貴人,小侄倒不在乎,只要日子安穩一些就好。”果希出乎意料的一陣感慨。

他的目光落在四周的藥架上,那裡能明顯看出被挪動的跡象。

邊邊角角里,還有沒有清掃乾淨的藥渣,甚至整個藥鋪藥架上草藥都比之前要少的多。

如果不是仔細盯著去看,根本什麼都看不出來。

“阿婆,今日就先到此吧,家中混亂,小侄還需要整理。”果希對著老婆婆有些抱歉的拱手。

“無妨。”老婆婆笑呵呵的說道:“我這就回去將今天的事情說給街坊四鄰去,看他們哪個還敢嚼舌根子。”

說完,老婆婆轉身就朝外面走去,其他的幾名老人,同樣對著果希拱拱手,快速離開。

看他們眼中興奮的神色,就知道今天發生在藥鋪的一切,他們回去之後大談特談,大肆宣揚。

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之後,果希這才將走到門前,將幾扇門關上,掛上暫停歇業的牌子,然後才回屋拿起禮盒,朝後院走去,然而他剛剛拿起禮盒,手就不由得一沉。

果希的臉上一陣愕然,他趕緊開啟禮盒,這才發現,裡面除了最上層的果脯肉脯以外,下面竟然是滿滿當當的五十貫錢,果希似乎想起了什麼,抬頭,一眼就看到了桌案上的錢袋,拿起來稍微一掂量,就知道有十兩之重。

“看來是真的遇到貴人了。”果希只是感慨一聲,臉上並沒有多少的興奮。

轉過身,他就已經拿著禮盒和錢袋走進了後院,而此時的後院之中,一個三旬婦人,正在帶著孩子整理院中混亂的一切,而在旁邊幫忙的,正是那天李絢在街上遇到的那個小孩。

“怎樣,是你說那個人來了嗎,怎麼不請人家進來坐坐,好歹也是人家把你從牢房裡救出來的。”婦人算不上美貌,但溫婉賢淑,和聲細語,氣質幽雅。

和這滿院子像是遭了土匪一樣的情景完全不符。

果希頓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的說道:“你不知道,就是他,才弄的我們被官差抄家,同樣也是他,三言兩語就讓人把我們放了出來,還得貼上祖傳秘方……”

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有些時候只是臨時應付,不追究病根。

有的時候,頭痛醫腳,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卻能根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