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鉤,水潮洶湧。

慕容諾曷缽坐在李絢對面,一隻手按在桌几上,一隻手放在桌下。

一抬眼,他平靜而直接的問道:“敢問王爺,大唐是否要放棄吐谷渾?”

李絢握在酒杯上,手輕輕一頓。

這話問的雖然直接,但也並不是什麼太意外的事情。

抬起頭,看著慕容諾曷缽,李絢神色淡淡的說道:“大將軍是聰明人,如今局勢如何,大將軍應該看的比誰都更清楚,何必明知故問。”

“如此說來,大唐是真的要放棄吐谷渾了。”慕容諾曷缽的聲音有些苦澀,李絢這變相的承認,讓他心中最有可能的猜測變成了事實。

“大唐從來不會放棄任何一個盟友,只要他不背棄大唐。”李絢輕輕的抬起酒杯,看著對面慕容諾曷缽,說道:“大將軍,絢在這裡敬你一杯,希望吐谷渾和大唐都能彼此攜手,共創光明未來。”

“叮”的一聲,酒杯輕碰,慕容諾曷缽一口就將杯中酒飲盡,然後幽幽的問道:“王爺剛才那句話,已經是對吐谷渾極度不信任,不知可否告訴慕容,吐谷渾究竟是哪裡做的不對,竟讓王爺不信任至此。”

“大將軍,如今的吐谷渾,問題頗多,糧草,軍隊,復國,抗敵……敢問大將軍,慕容氏如何應對?”李絢神色平靜的看著慕容諾曷缽,四個問題,他全部反問了回去,而光是第一個糧草的問題,就令慕容諾曷缽一陣沉默。

有些話,李絢沒有說,但慕容諾曷缽知道,他不該去問。

必須向大唐尋求糧草支援,這一點最是艱難。

如今的大唐幽並旱災已經影響到了秋收,甚至就連西北道大軍的糧食都有所影響。

劉仁軌這一次派李絢來伏俟城,光是從李絢大刀闊斧的動作,就能看得出,大唐能支援給吐谷渾的糧草極少。

現在這個時候,他們甚至一點也不願意拿出來。

除非等到吐谷渾真的快撐不住的時候,他們才會拿出最後一丁點,幫助吐谷渾度過最後一關,但在此之前,他們絕對不會伸手相助。

“就如同王爺之前所做的那樣,深挖青海湖,積蓄漁獲,向大帥求援,然後度過整個冬天。”慕容諾曷缽最後還是說出了向劉仁軌求援的話來,因為除此之外,他真的想不出任何可以解決吐谷渾的方法。

“大將軍,諸事,求諸外不如求諸內。”李絢神色依舊淡然,說道:“如今的吐谷渾,遠還沒有到陷入山窮水盡的地步,大將軍若深挖其中潛力,無需求外,便可解決眼下難題。”

慕容諾曷缽眉頭微微一皺,看向李絢,拱手道:“還請王爺也賜教?”

李絢擺手,說道:“賜教不敢,大將軍如今缺的,是一個真正能幫大將軍處理內政的好手,本王在這伏俟城走了一圈,發現其中有很多財富被埋藏了起來……此番大唐幽並旱災,看起來似乎是朝廷缺糧,但實際上朝廷最不缺的就是糧,朝廷缺的其實是財富。”

“用吐谷渾的財富,來換取大唐的糧食。”慕容諾曷缽終於明白了李絢真正說的是什麼,他抬頭盯向李絢:“原來王爺是盯上了吐谷渾的財富,所以才遷走了吐奚,吐京和吐谷騎三部。”

在吐谷渾的身上吸血,不,是割肉。

“真正盯上吐谷渾財富,掠奪財富的從來不是本王,是吐蕃,是論欽陵,而且他們已經做了很多年了,不是嗎,不然這一次也不會輕鬆的將十萬頭牛羊從伏俟城奪走。”李絢平靜的搖搖頭。

吐谷渾投靠吐蕃多年,中間不知道投獻了多少金銀財寶給吐蕃,這裡面的手段做的比誰都熟練。

這才有了設計用缺糧的伏俟城來算計大唐之事,這本就是論欽陵的計劃之一。

大唐在應對伏俟城的事件當中,李絢不過是其中的一環罷了。

沒有皇帝的點頭,李絢哪裡敢輕易的將數萬吐蕃百姓遷移到曲溝新城去。

誰都能看到這裡面的好處,一旦成功,伏俟城對大唐的價值會大大下降。

起碼在和吐蕃這一戰當中,吐谷渾已經無關緊要。

但並不意味著吐谷渾就真的沒用的。

兩萬將士,數萬百姓,如果真不顧一切的衝擊大唐側後,會帶來巨大的麻煩,所以,李絢需要來處理後續。

慕容諾曷缽非常清楚李絢的來意,但他想要的更多。

“那十萬牛羊。”慕容諾曷缽抬起頭看向李絢,沉聲說道:“吐谷渾可以花錢買回來,但價錢……”

吐谷渾王族雖然流落大唐,但他們絕對不是沒錢。

“這是戶部郎中的事情,不歸本王管。”李絢直接擺手,那十萬牛羊從來就不在他的手裡,他可以透過要求朝廷發放功勳的理由,將這十萬頭牛羊發放給手下的將士,然後讓手下將士租借給曲溝新城的吐谷渾百姓,吃租收利,但絕對不能直接將它們賣給慕容諾曷缽。

“也就是說此事可行了,關鍵是價錢的問題。”慕容諾曷缽得到了自己想要問題的答案。

“大將軍可以將安樂州的牧民遷移過來,當然還有牲畜,之後像土地一樣租借給伏俟城的百姓收稅便是。”李絢提起酒壺,給慕容諾曷缽倒了一杯酒。

慕容諾曷缽按住酒杯,搖搖頭,說道:“那是明年的事情了,今年還不妥當。”

“伏俟城有價值的東西很多,百姓家中儲藏的牛羊皮,還有四周的鹽礦,都是可以拿到鄯州去換取大價錢的東西,然後可以找朝廷,也可以找大商家。”李絢自己端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慕容諾曷缽抬眼看著李絢,輕聲說道:“原來這就是王爺用來解決伏俟城糧荒之策。”

“大唐並不禁鹽,但依舊缺鹽,大將軍若是能將大量的青鹽送往大唐,平抑鹽價,朝中和百姓,都是能接受糧價高一些的。”李絢再度給自己倒了一杯。

大唐的鹽業專運,那是安史之亂之後的事情了,現在還沒有。

“但茶卡落在了左衛的手裡。”慕容諾曷缽終於抬起了酒杯。

“那裡是左衛拿下來的,這事得去找左衛大將軍契苾何力去說。”李絢直接將事情給推了出去。

茶卡那裡真正掌握的,不是左衛,而是戶部。

大唐之所以和吐蕃連綿戰事不歇,除了彼此威脅邊境之外,便是青海湖四周的鹽礦,而茶卡這個最大的鹽礦一旦落入到大唐的手裡,立刻就能彌補遠遠不斷的糧餉損失。

這件事情真正是掌握在天后手裡的,就如同大唐整個戶部都掌握在天后手裡一樣,輕易誰都動不得。

“那伏俟城怎麼辦?”慕容諾曷缽的臉色微微有些陰沉。

李絢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道:“這片地域四周廣闊,鹽礦多的是,就連青海湖都能蒸水曬鹽,取鹽何其輕鬆。”

“這需要工匠。”慕容諾曷缽抬起頭看向李絢。

李絢臉色詫異之色越來越重,難以想象的看著慕容諾曷缽,問道:“難道慕容氏,連一個能找礦會曬鹽的工匠都找不到嗎?”

“工匠有,但王爺說的可不是普通的工匠,即便是在整個吐谷渾也沒有幾個。”慕容諾曷缽微微搖頭,輕嘆一聲,說道:“慕容氏不是沒有這樣的工匠,只是多年顛沛流離,這樣的工匠早散沒了。”

李絢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他才緩緩的開口道:“此事,大將軍向工部發函詢問便是。”

“可是本將不想找工部。”慕容諾曷缽一句話,將事情直接挑了開來。

這種事一旦去找工部,朝廷必然要從中插一腳,慕容諾曷缽這是要李絢想辦法,同樣他也分一塊利益給李絢。

李絢輕輕點頭,說道:“大將軍不想找工部,可以去找他人,河州元氏,隴西李氏,還有其他家族都是可以參與其中的,而且,他們也有糧。”

慕容諾曷缽深深看了李絢一眼,難道李絢真的不圖謀這其中的利益?

李絢平靜的看著慕容諾曷缽,他不是不圖謀這裡面的利益,而是他信不過慕容氏的做法。

慕容氏將來必然要背叛,到時候背叛的不只是大唐,還包括他。

“另外,大將軍也可以向西而行,大將軍回來了,達延芒結波恐怕也離來不遠了。”李絢再度舉起來酒杯,然後一飲而盡,慕容諾曷缽這個青海國王,做的也不是那麼穩當。

“看樣子,西行大軍要提前準備了。”慕容諾曷缽說完之後,抬眼看著李絢,他總覺得李絢這番話別有深意。

“糧草之事解決起碼需要數月之間,西行大軍恐怕準備也要數月,算一算就要過冬了,那麼大將軍復國之事,準備的應該也差不多了,不知道可有期限。”李絢輕輕的一句話,讓慕容諾曷缽的呼吸頓時就沉重了起來。

他舉起酒杯,然後一飲而盡,最後看著李絢說道:“不急,此事還需要朝中點頭。”

李絢笑笑,輕聲說道:“那大將軍可要抓緊了,朝中那邊好過,吐蕃那邊可就不好說了,這次本王有所算計,暫時解決,可若是下次他們直撲伏俟城,城中這守備力量……”

李絢忍不住的搖頭,看向慕容諾曷缽的眼神中,也帶著一絲不明察覺的輕視。

吐谷渾人,適合自相殘殺,但對外,他們永遠都是最弱的。

“本都會加緊整訓軍隊的。”慕容諾曷缽臉色一陣陰沉,相比於李絢的戰績,慕容氏的戰績真的有些拿不出手。

抬起頭,慕容諾曷缽突然一陣笑意,朝著後面擺擺手。

隨即,一個紅色的木盒被軍士放到了矮几上。

“這裡面是一尊玉佛,聽聞福昌縣主降世,本都這做姑父的,雖然回不去,但禮卻是少不了的。”慕容諾曷缽目光平靜的看著李絢。

李絢輕吸一口氣,點點頭,說道:“如此,就多謝大將軍了。”

說完,李絢站了起來,對著慕容諾曷缽拱手道:“大都督,絢這就告辭,這伏俟城就交還給大都督了,願慕容氏能夠永昌這一座伏俟城。”

“王爺放心,慕容氏必定永遠效忠大唐。”慕容諾曷缽站了起來,然後看著李絢帶著手下騎兵蜂擁而去。

夜色之色,慕容諾曷缽的臉色陰沉的可怕。

南昌王都對慕容諾曷缽復國如此不看好,那麼朝中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