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學士院。

明崇儼緩步踩著夜色從外面走入,整個院中一片寧靜。

黑夜之下,燈火閃爍。

院中的亮光還沒有外面長安城更亮。

明崇儼走入左側值房,房內只剩下元萬頃一個人在平靜的讀書。

看到明崇儼推門而進,本就讀不進書的元萬頃瞬間抬頭。

兩人雙目對視,神色中帶著同樣的凝重,但明崇儼更加的沉重。

元萬頃輕嘆一聲,道:“南昌王太厲害了。”

“不錯。”明崇儼點點頭,在一旁座榻上坐下,抬頭看著面前開啟的窗戶,低聲道:“本來太子妃有一點難產之象,但在南昌王種種手段之下,最終平安度過,甚至就連最後準備的殺手鐧也沒有用到。”

說到殺手鐧的時候,明崇儼語氣當中,不由自主的帶著一絲惋惜。

好像恨不得就讓李絢用產鉗一樣。

但產鉗的危害,明崇儼自然也聽到了,可他還如此說,心中之險可見一斑。

元萬頃側頭,詫異的看了明崇儼一眼。

不知道為什麼,元萬頃總覺得今晚的明崇儼,和他之前認識的那個世隱真人,似乎有很大不同。

“我說的不是這個。”元萬頃搖搖頭,輕嘆一聲,說道:“我是說,今日這些,很可能南昌王在半年之前,就已經有所佈局。”

“嗯?”明崇儼有些不明所以的轉頭。

“我是說,在半年之前,南昌王便有意透露出皇長孫的訊息,然後潛伏人心,如今時局一到,驟然爆發之下,對人心衝擊極大。”

元萬頃輕輕的敲了敲桌案,如今之事,就連北門學士當中都心有微瀾,更別說滿朝臣工了。

明崇儼眉頭瞬間就緊皺了起來。

雖然李絢一直說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最後出生的究竟是皇長孫,還是皇長孫女,但從皇帝和天后對東宮的重視,便足夠看出那是一個男孩。

朝中百官的聰明之人,早就已經看出端倪。

這大半年以來,北門學士在行事之上,無聲無息的受到了不少阻礙。

並不是說誰站在了他們對面和他們作對,而是很多事情,只要拖一拖,等一等,局面立時便大有不同。

北門學士正是因為察覺到這微妙的變化,所以才開始屢屢針對太子下手。

去年的光祿寺查察欠款案,還有後面的昭陵起火案,都是北門學士在暗地裡策劃。

還有剛剛結束不久的英國公走私吐蕃案,平陽郡公薛仁貴爭奪西征主帥事,全都有他們在推動。

這一切最初,就是源自這個很有可能會誕生的皇長孫。

如今皇長孫落地,原本就很有想法的朝臣,會在這一刻,全部投向太子。

明崇儼深吸一口氣,搖搖頭,說道:“南昌王雖然有神鬼之才,但他沒有在這件事上做手的打算,他和太子之間的關係,還不值得他如此用心,一切都是湊巧罷了,畢竟陛下才是根本。”

元萬頃略做思索,最後贊同的點點頭。

的確,李絢雖然和東宮有些關係,甚至檢校太子右贊善大夫,但實際上,他距離東宮決策層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他根本就不是太子核心圈的人。

所以這麼精巧的算計,李絢是不會為太子做的。

一切說到底,根本還是在皇帝身上。

只有皇帝的偏愛,才會讓朝臣的態度轉變。

……

許久之後,明崇儼終於開口:“他們如何?”

“還能如何,先觀望而已。”元萬頃微微冷笑,道:“一個皇長孫而已,隱太子建成,恆山郡王李承乾,誰沒有過,最後結局如何?”

李淵的嫡長孫李承道,是隱太子李建成的長子。

李世民的嫡長孫李象,是廢太子、恆山郡王李承乾的長子。

皇長孫說到底不過是太子權位的一個小小砝碼而已。

雖然說能夠影響不少人心,但實際上影響依舊有限。

朝中四品以上的高官有哪個會因為一個皇長孫而輕易改變立場。

一切都要看李賢自己的作為。

“話雖如此,但以東宮那些人的作風,怕是要暗中拉攏不少人。”明崇儼忍不住的搖搖頭。

有了皇長孫,太子有太多的手段拉攏他人了。

一場小小的詩會,一場不大的賀宴,輕易的三言兩語,聰明人都知道該如何才能將收益最大化。

“關鍵還是在於陛下。”元萬頃直接點破了核心。

皇長孫出世之後,皇帝對於太子將會越發的重視,更不會像之前那樣輕易動搖。

明崇儼輕輕的點頭,隨後說道:“其實,還有天后。”

元萬頃微微一頓,臉色同時陰沉了起來。

那也是天后的嫡長孫。

民間都有諺語:小兒子,大孫子,老人家的命根子。

天后的情緒轉變,才是最要命的。

他們這些北門學士,其實都是依附天后。

一旦天后心思變化,那麼他們這些人立刻就會成為被拋棄的棋子。

許久之後,元萬頃才忍不住的輕嘆一聲:“是啊,人家才是母子,我們終究是外人。”

明崇儼忍不住的側過頭,不忍去看元萬頃,他低聲說道:“可惜了劉希美了。”

劉禕之被斬首,這對整個北門學士都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如今再加上皇長孫出世,北門學士的這些人,雖然都是世間最頂級聰明人之一,但依舊心中惴惴。

不然的話,他們也不會因為一個皇長孫而觀望。

連鎖反應之下,一系列事情變化,對北門學士的影響極大。

明崇儼低著頭,輕聲說道:“我還是不甘,劉希美真的就那麼白死了嗎?”

元萬頃神色平靜的看了明崇儼一眼,他知道,明崇儼並不是真的惋惜劉希美之死,他是忍受不了,未來權利從他的手上一點點的剝奪,最後落入到了他人的手中。

明崇儼雖然在朝野頗有道名,但實際上,有哪家真正的道士,會如此積極的參與到朝政之中。

“相王終究年紀太輕,若是早上兩年就好了。”元萬頃長出一口氣,說道:“天后對太子雖有不滿,但說到底,他們是母子,他們是親母子,誰都動搖不了的。”

元萬頃輕聲低頭,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明崇儼突然猛的抬頭,死死的盯著自己。

元萬頃微微一愣,看向明崇儼詫異的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罷了。”明崇儼微微側頭,他不想讓元萬頃看到自己翹起的嘴角。

親母子,呵,好一個親母子。

真是親母子,呵呵!

收拾心情,明崇儼神色振奮的看向元萬頃說道:“往事已矣,如今最重要的,還是讓相王努力,早下誕下嫡子,如此才能夠平衡太子。”

“話是沒錯。”元萬頃有些古怪的看向明崇儼,說道:“真人,子嗣不難,但嫡子不易,你可要勸說相王啊!”

明崇儼頓時臉色有些微微不好意思,隨即,他就轉移話題說道:“其他諸事倒了罷了,但如今朝中,最重要的,還是西線主帥之事。”

劉仁軌已經還朝,西線戰事最晚不超過三個月就會開始,在此之前,必須要確定大軍主帥。

如今擺在眾人眼前的,只有平陽郡公薛仁貴和彭城郡公劉審禮兩個人。

“陛下本就傾向於彭城郡公,如今皇長孫出世,陛下更加不會更改了。”元萬頃微微搖頭。

劉審禮本就是太子的親信。

如果這一戰能夠大獲全勝,那麼劉審禮憑軍功入閣,是誰也無法阻攔的。

元萬頃繼續開口,說道:“還有便是南昌王的那本奏章,對陛下,對天后的影響極大。”

“是啊,平陽郡公太過激進,而彭城郡公也要更加穩妥一些,而且,他還是工部尚書。”明崇儼忍不住的按了按眉心,十分煩惱。

薛仁貴寫的軍策雖然已經極盡收斂了,但依舊不改進取本色。

他主張在第一仗就死死的咬住吐蕃人,如果有機會,從苦海開始,一直到烏海,只要咬住了,哪怕深入吐蕃境內也在所不惜。

本性太難改。

相對而言,劉審禮就要平和許多,同樣主張苦海一戰,就儘可能獲得最大成果,但是之後,他卻是採納了李絢的建議,在苦海建立營寨,大營寨。

然後在山道上建立穩定的糧道運輸體系。

作為工部尚書,將作大匠,劉審禮最知道該如何呼叫工匠,來打造這個體系了。

皇帝本就很青睞,再加上李絢遞交的奏章和劉審禮極為的親近,皇帝選擇劉審禮也是再正常不多的事情。

……

“不能讓彭城郡公任大軍主帥。”明崇儼嚴肅的搖搖頭。

“除非你能夠讓平陽郡公,改變作戰之法。”元萬頃搖頭,說道:“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明崇儼略做沉吟,說道:“那就先拖一拖。”

“拖?”元萬頃詫異的看向明崇儼,說道:“三日之後,大軍主帥人選,就會在常朝公佈,如何拖延?”

“平陽郡公是變不了的,但不是不能透過其他方法。”明崇儼抬頭,看向元萬頃說道:“如今重要的大軍主帥之職,尚書省,中書省,和門下省都要過一遍,若是這中間哪個環節停了下來,那麼自然就拖了下來。”

“真人,慎言。”元萬頃猛地轉頭,皺著眉頭看著明崇儼說道:“伱我終究是大唐臣子,即便是如今和太子立場對立,但哪怕他日太子即位,也應當知道平衡之重,以我等能力,仕途雖然坎坷,但終究有望宰輔,不至於現在就走入死路。”

明崇儼擺擺手,笑著說道:“萬頃兄想多了,貧道只是用點小手段,拖一拖,不至於走風險。”

“如此最好。”元萬頃深深的看了明崇儼一眼。.

他的心中莫名的有些不安,以他對明崇儼的瞭解,這傢伙,怕是已經有了想法。

“其他諸事可以放一放,但若是三日之內,平陽郡公能夠改變想法,天后那裡,還是會鼎力支援的。”明崇儼順口就將話題岔了開去。

元萬頃點點頭,說道:“我想想辦法吧。”

“如此就拜託了。”明崇儼直接站了起來,拱手道:“時間不早,晨起還有大朝,世隱就先告辭了。”

“真人慢走。”元萬頃站起來,然後將明崇儼送出值房,然後看著他離開學士院。

離開學士院之後,明崇儼並沒有返回住所休息,而是轉身去了掖廷宮。

掖廷,關押罪奴之處。

宮中罪奴。

所以,話說,李賢是不是武后的親兒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