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刺史府門前,一隻黑色的布袋被人抬著,直接送進了黑架馬車之中。

李絢站在府門前,對元明鄭重的拱手:“使君,絢離開州城後,糧道一切便有賴使君多多看顧,此戰若是能勝,你我皆有前路。”

李絢如今已經是鴻臚寺少卿,吐蕃一戰,如果能有足夠的戰功,他就能往前更進一步。

以他的年紀,不可能是鴻臚寺卿,甚至不可能是六部侍郎,所以有極大的可能是下州刺史。

大唐三百州,下州佔半。

一州刺史做上幾任,回朝便是六部侍郎,諸寺寺卿,然後再外放,反覆下來,二十年後,便可做到六部尚書。

李絢終究只是文職,別看他現在檢校右衛將軍,但這個檢校永遠不可能轉正,

不過他卻可以藉機避開李賢之死帶來的風波。

別看現在太子妃房氏有孕,但李賢性格早定,身邊又有一群立場早定的人,他的為人行事風格根本不可能改變。

和武后的衝突,最後也難以避免。

哪怕是李絢做了這麼多,也不過僅是幫李賢拖延而已,做不了更多,誰讓李賢從來不將李絢納入他的核心圈子。

李賢的最終命運不會更改,所以李絢要躲開李賢被廢的風波,外放刺史是最好的出路。

但外放哪裡,就要斟酌了。

元明的臉色並不好看,按照李絢的安排,他也的確有更進一步的可能,但其中付出的代價之大,就連他自己都不願去想。

唯一能令他感到欣慰的,就是此戰若勝,他便能調回中樞。

到時哪怕是平調,對他而言,也絕對是一大進步。

想到這裡,元明最終苦笑,說道:“王爺,事已至此,元家還有後悔的餘地嗎?”

“怕是沒有了。”李絢雙手後襬,淡淡的說道:“使君可能不知,除了這條街上的一百千牛衛,一百金吾衛之外,在南城城外,還有五百右衛士卒準備進城,黃泥灣大軍一旦接到軍令,立刻就會殺進河州城,到那時,使君覺得自己還有餘地嗎?”

“看來的確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元明拱手,深吸一口氣,眼神轉厲,沉聲說道:“事情元家會盡力去做,但也希望王爺能夠做到自己答應的事。”

“吐蕃一戰,結果比什麼都重要,在陛下心中自然也是如此,只要勝了,你我便什麼都有了。”李絢再度拱手,沉聲道:“使君,告辭。”

“王爺,慢走,不送。”元明微微躬身,然後也不等李絢離開,直接轉身,重新回到了府內。

李絢輕吸一口氣,轉身,清冷的大街上除了金吾衛和千牛衛以外,已經空無一人。

今日,提前宵禁令。

“走!”李絢翻身上馬,其他眾人立刻跟上。

千牛衛和金吾衛分別護衛兩側,李絢起碼走在中央,崔鼎和丘貞沐跟在身後,李竹和燕濤則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清冷的夜風撲面,李絢稍微緊緊馬繩,側身看向身後二人,直接說道:“有什麼想問的,就直接問吧?”

丘貞沐率先開口,面帶擔憂的問道:“這麼大的事情,朝中會答應嗎?”

丘貞沐說的,是朝中,不是皇帝。

皇帝雖然定鼎一切,但朝中還有諸宰相,刑部,大理寺,還有太子,乃至於武后,這樣的事情,皇帝不可能一個人做決定的,肯定要和別人商量。

元家有人和吐蕃人勾結刺殺李絢,雖然刺客被當場擊殺,但如果真的有人不可能放棄依舊要找元家的麻煩,皇帝也不一定頂得住。

尤其,有人很有可能因此而盯上元明的刺史之位。

“朝中會答應的。”李絢一句話,說的十分肯定,稍微一頓,李絢繼續說道:“如今朝中局勢並不輕鬆,大軍開戰,壓力最大的便是糧餉,元家一旦答應主導大軍後勤事務,則必然要調動更多的人力物力。

人力,無非就是當地百姓,百姓代替大軍運送糧草,是需要支付酬勞的,這筆錢,朝中是肯定不發的,所以最後掏這筆錢的,只有元家。”

稍微停頓,李絢輕笑說道:“換而言之,就是元家在用自家的財富,來貼補軍用,朝中如今正缺錢,自然不會放過這麼一筆收入,而且還能解決今年秋收之前河州百姓的缺糧問題。”

元家僱傭百姓,自然要罰錢,元家發下去的錢,老百姓很多都會在秋收前用來購買糧食。

當然,這賣糧食的也是元家的人,到時候他們只需要將糧價定的高一些,元家自然可以回本。

如果說是在往年,元家說不定會將糧價定的極高,但如今握有他們把柄的李絢在旁盯著,這個價錢,他們根本不敢定高,這筆錢,元家虧定了。

“此事若真能處理妥當,大軍獲勝,陛下必定會對元刺史的能力刮目相看,有錯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錯,還一副死不知錯,不知悔改的模樣,”李絢微微搖頭,輕聲說道:“更別說,在這件事上,元刺史本人的責任並不大。”

其實唯一解釋不清楚的,是為什麼在官檔中已經死了的元暉,會突然間起死回生。

但這種事情,是歷來世家大族的基本操作。

皇帝就算是要怪,根本也是元家的那些老人身上。

這些事,終究在皇帝的容忍範圍之內,只要元家肯傾力相助西征,便算是功過相抵,甚至如果做的足夠出色,令皇帝刮目相看,甚至可能或許還另有重要。

畢竟元家曾經有過,使功不如使過,可隨意拿捏。

丘貞沐和崔鼎各自點頭沉思,這其中的很多,都和世人三觀不合,但卻是最現實的寫照。

黑暗的月色之下,長街逐漸沉默了下來,只餘清脆的馬蹄聲。

前行之中,人馬也突兀的停了下來,一道人影站在了馬路中央。

黑色的衣領,肅然冷寂的眼神,是狄仁傑,大理寺丞狄仁傑。

李絢忍不住一拍額頭,他怎麼把他給忘了。

……

“聽聞王爺遭到了刺殺?”狄仁傑眼角餘光掃過李絢身後的黑架馬車,然後正面看向李絢。

李絢有些詫異的點頭,說道:“懷英兄訊息靈通,的確如此。”

事情發生在刺史府內,李絢雖然第一時間就用千牛衛隔絕了內外,但千牛衛衝入刺史府本身就屬異常,更別說在刺史府內,當時還有不少的捕快差役。

這種事情瞞住別人可以,但絕對瞞不住河州法曹。

河州法曹是大理寺下來的人,這種事情,第一時間就會通報狄仁傑。

看到李絢如此直接承認,狄仁傑有些沉默,片刻之後,他終於再度開口:“敢問王爺,此事最後如何處理?”

“魔教刺殺,刺客已死。”李絢一句話,將事情徹底的蓋棺定論。

狄仁傑皺了皺眉頭,隨後又問道:“敢問王爺,刺客和刺史府可有關係?”

李絢眼神幽微,隨後開口說道:“有,刺客乃是刺史府一名舞娘的父親,刺史府有失察之罪。”

失察,這算什麼罪。

狄仁傑皺眉,說道:“聽聞那舞娘是元使君義女,也姓元。”

元九娘自然是元明的義女,而且還是族侄,但可惜元暉在當年被貶官之時,就已經被從元家族譜除名,所以元九娘雖然姓元,但卻並不在元氏族譜之上。

“元使君義女甚多,這番邦舞女,不過用個稱號罷了。”李絢很不在意的擺擺手,收舞女做義女,在當朝並不稀奇,無非就是一個圈養的名號罷了。

“番邦?”狄仁傑琢磨著這兩個字,這兩個字也基本絕了他往下深挖的可能。

李絢笑笑,狄仁傑的這點想法,他怎麼可能看不透,但元九娘本身就是元暉和番邦女子所生的女兒,根本就不是元家嫡女,所以只是在元暉被除籍之後,被元明收為義女而已。

在李絢刻意遮掩的情況下,事情還牽扯不到元明的身上。

李絢轉口問道:“對了,懷英兄不是一直都在調查元煦之事,為何會突然來到刺史府?”

狄仁傑垂下眼簾,他當初和李絢說過,他這邊只負責調查元煦,元明的事情由李絢負責。

“元煦最近一直待在府中沒有動作,下官只是偶爾得知了一些別的訊息,這才關注到刺史府。”狄仁傑含混的解釋了一句,隨後緊跟反問道:“敢問王爺,刺殺案後續如何處理,元刺史?”

“元刺史之事,非本王能夠處理,此事本王需要寫奏摺回京,具報陛下,陛下如何決斷便是什麼決斷。”李絢微微搖頭,神色之間露出了謹慎之色。

元明畢竟中州刺史,除非李絢拿出聖旨,否則誰也奈何不了他。

當然,李絢可以羈押刺史府內除元明以外的所有人,但李絢沒有那麼做,一看就能知道李絢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

狄仁傑想要說些什麼,但李絢直接將所有的話堵死了。

狄仁傑沉默片刻,最後開口問道:“不知下官可否驗看屍體,查問案犯。”

“屍體就在馬車之上,至於案犯。”李絢搖搖頭,說道:“一個被利用了的愚蠢女人罷了,什麼都不知道,人已經交由千牛衛處理了。”

狄仁傑的呼吸頓時沉重了起來,死人身上的線索就是再多,也沒有活人多,但偏偏此案涉嫌謀殺郡王,千牛衛才是主管探案之人,他們可以要求大理寺配合,也可以不要求大理寺配合,主動權都在他們之手。

“如此便多謝王爺了。”狄仁傑說著,就要直接鑽進馬車裡,但李絢卻一把拉住了他,苦笑著說道:“懷英兄,你不會現在在大街上就當眾解剖屍體吧,走吧,今夜之事還沒有結束。”

“還沒有結束?”狄仁傑微微一愣。

李絢的神色肅然起來,然後輕聲說道:“事情到了如今,有些人,有些事,需要徹底的清除乾淨了。駕!”

吐蕃在河州的第三個暗樁,也是最後一個暗樁。

李絢輕輕打馬,開始朝前方疾行而去,後面眾人趕緊肅然趕上。

片刻之後,州學附近,一間三進院落門前,李絢和狄仁傑站在門口,看著周乾快步從裡面而出,對著李絢拱手道:“回稟王爺,人已經服毒自殺,屬下從中找到了不少吐蕃文字。”

“全部帶回去。”李絢轉身看向狄仁傑,輕聲說道:“大軍出發在即,河州城內,任何的吐蕃奸細都要徹底清除,懷英兄以為然否?”

“當然該是如此。”狄仁傑輕吸一口氣,說道:“不過下官以為王爺會以此人作為誘餌,釣更多吐蕃間諜入彀的?”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這些吐蕃細作的作用已經全部用完,他們已經沒有必要再活著了,至於那些藏的更深的間諜,那就讓他們做一輩子死棋吧。”李絢調轉馬匹,朝軍營而去。

這些人有用,只在戰前,戰後,吐蕃遠走,他們這些人也就沒用了。

但現在,李絢就需要他們去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