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陽山 第二十三章 寒霜裡

事情的起因要從九年前說起，青陽蘇氏旁中出了一位冰靈根，那姑娘名喚蘇若雨，因庶出不受待見遲遲到十五歲才測出靈根屬性。

冰靈根素來極少，到蘇和蘇奕這一輩，除蘇奕外只有蘇若雨一人，因此她一入青陽山便破例直接進入落英谷，而住處正是夕風亭。

這一年，意氣風發的蘇和誤打誤撞契約了一隻貓妖，長老告訴他貓妖毫無天賦，他便攜一壺寒霜裡，坐在那梨花枝頭，對花對月對風醉飲一場。

梨花樹正對著蘇若雨的東窗，她起初誤以為樹上的人是派來監視她的，整整一個時辰坐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樹上的人突然朝她扔來一壺酒，向她喊道：“別坐了，你心思都不在修煉上，過來！賠我喝酒！”

他心血來潮想拉個人陪他喝酒，剛巧平日無人的亭子裡來了個樣貌尚可的姑娘，他隨口相邀，她竟捧著酒應了下來。

蘇若雨剛修煉半月不過練氣一層的修為，她捧著酒站在簷下，抬頭看著坐在花枝上的人，愣了神，淺藍色的長衣被梨花染白，長髮高高豎起，眉眼中既有悵然亦有肆意，烈酒失了衣衫也渾不在意。

既悵然卻又肆意灑脫，兩種矛盾的情緒，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她突然很想認識他，無關那些紛亂，僅相識，知其名，聞其事便好。

那人蹙著眉頭似是等急了，擱下壇裡還剩下一半的酒，道了聲：“麻煩！”

緊接著飛身而下，抓著她的肩膀將她擱在樹上，又道：“果然佳釀還是要得有佳人來配！你勉強湊合吧！”

他言語間勉強的很，蘇若雨還從未見過如此不解風情之人，他的重點竟然在酒，而不在人！

她倒要看看是什麼酒，能讓他這般掛念，揭開酒封，一口入喉，只覺得身心清爽！這是什麼酒？不醉人反倒讓人靈臺清明！

她問：“這酒叫什麼名字？”

他答：“寒霜裡。”

她追問道：“為何要叫這個名字？”

那人扭頭，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著，像是在分辨什麼，離的近了能聞得見他身上淡淡的藥香。

過了許久，他收才收回視線，道：“你住在夕風亭，竟然不知寒霜裡？夕時故人暫別離，風雪染身寒霜裡。這亭是上任家主提字，為紀念一位故人的，這酒自然也是他釀的，他起的名字！”

“寒霜裡。”她唸了一遍這個名字，猜測上任家主的那位故人應當未曾歸來，不然這酒該叫暫別離。

“這酒味道不錯吧！”他突然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那笑容多少有些欠揍。

他道：“十塊上品靈石一罈，我給你打個九折！”

“最低八折，不能再少了！”

一副你佔了便宜還不知道的模樣，倒是讓她拘謹了起來，隨後放下酒，拿出一隻嶄新的儲物袋，開啟來給他看，侷促不安地說道：“我只有三塊下品靈石……”

慌亂間，她看見那壇剛開封只喝了一口的酒，愧疚難安，“不然，我把剩下的酒還你？我只喝了一口……你算我一口的價錢？”

她說完，那人卻大笑起來，緊接著他掏出一百塊上品靈石放入她的儲物袋中，大氣地說道：“這不就有錢了？快把九塊靈石給我！”

那人在她目瞪口呆的表情下，大大咧咧地掏走九塊，隨後一躍跳下，踩著滿池梨花飄然而去。

還道了句：“下次想喝，還來找我！”

蘇若雨抱著懷裡的袋子笑了起來，真是個怪人，下次見到他一定要把靈石全都還給他！

等她笑眼盈盈地喝完一整壇酒，才想起來，她似乎下不去了……

那日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蘇若雨都未曾見過那人，後來她才知道，他叫蘇和，是家主妹妹的兒子。他分不清許多妖獸，再加上契約獸是一隻毫無天賦的貓妖，所以他極少來落英谷。

她去看過那隻叫如虎的貓妖，那模樣很圓潤，像是他能養出來的。

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是貓妖透過考核出谷的日子。他仍是一身淺藍色長衣，站在結界邊緣處，同其他弟子們聊笑，像是聽了什麼趣聞，笑容如那晚一樣燦爛。

蘇和從她手中接過貓妖，淺淺道了聲謝。她不動聲色地垂眸回禮，心裡有些難過，他已經不記得了。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她想也許不會再見到了吧，這樣也好，她得早些完成任務，然後離開這裡。

這裡不是歸宿，這世間沒有她的歸宿。

欲離開時，身後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等等，你別走！我就說你眼熟的很！你是不是欠了我靈石沒還？”

蘇若雨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蘇和卻板起臉，嚴肅道：“是不是想賴賬？我可記得你！騙了我九十塊上品靈石！”

“是……一百。”她忽然覺得，那晚的心動可能只是一個錯覺，這人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哦對，是一百，我記錯了！那你何時還？”說話間，蘇和的氣勢弱了幾分，似是有些想不通，竟然還有人上趕著要多還靈石！

蘇若雨伸手去拿儲物袋，那裡頭有足夠多的靈石，可是若現在還了，那以後豈不是……

片刻後，她道：“蘇和師兄可還有寒霜裡？”

“有！多的很！你想要幾壇？”見她提起買酒之事，蘇和立即來了興致，“看在熟客的份上，給你打九折！”

“最低八折！不能再少了！”他眉頭一蹙，一副為難的表情。

若不是知道他上回也是這麼說的，她都要信了他的話。

“能否勞煩師兄每日來送一罈？我住在夕風亭。”

“這我知道，你就是那第二個冰靈根蘇若雨，只是我……”蘇和欲言又止又露出為難的表情。

她知道蘇和是煉藥師，剛開始的階段，少不了靈石，便道：“師兄親自來送，就再加十塊靈石！”

“成交！還是若雨師妹爽快！”

“先謝過蘇和師兄。”

後來，每到日落之時，她便會坐在梨樹上，等一罈寒霜裡，以及送酒的人。

她會因為他知道她的名字而開心許久，也會因為能同他說上兩句話而輾轉難眠。

如果不是修為遲遲無法突破，如果不是某日接到一封匿名信，她大概會在這場虛假的夢裡沉醉許久。

接應她的人來了，可她只知道寶物在長夏谷，那裡是青陽蘇氏結界最強的地方，除了嫡系無人可以進出，她只跟著蘇和去過一回。

正巧那一年，被眾人給予厚望的九尾狐妖，成了一隻毫無天賦的廢物，昔日受盡寵愛的狐妖狠狠摔落在地上，沒有人敢上前幫她說一句話。

從那一刻起，她決定不能再等下去了，她身上的靈根是假的，遲早有一天會步了那狐妖的後塵。

於是，蘇若雨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在狐妖身上，灌醉了蘇和，借用法器偽裝成蘇和的樣子偷偷溜進長夏谷尋找寶物，長夏谷中所有的禁制只按血緣親疏，她身上有蘇和的血和信物，所以並不擔心。

他們都說，蘇若雨和蘇和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甚至連她自己都分不清，落日的餘暉中，她的真心有多少。

也許那晚初見時，她便開始了算計。

她不想再跌入泥潭中，也不想到了約定之日任務失敗化作一灘汙水。

回到夕風亭，她藏好那份寶物，將作為線索的花鳥圖透過傳送陣傳送出去，以落英谷結界的強度，接收之人至少也在玄冬谷附近。

若那些人直接得到寶物，她便是一枚無用的棋子，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她拋棄。若她成功離開，他們也會如願得到寶物，他們大概永遠也不會猜到，所謂寶物只是一張紙。

她巧合之下得知能讓妖獸天賦提升的寶物其實是丹藥坤靈丹，說來還得謝謝那隻狐妖，若不然她也不會遇到正在幫銀蛇提升天賦的蘇懷謙，他那時似乎是在嘗試新的方法，不過失敗了。

做完這些，蘇若雨褪去偽裝站在床邊，現在還有機會離開，但她若離開了，蘇和怎麼辦？偷盜的罪名就會落在他頭上。

就在這時，本該一覺睡到天明的蘇和，竟然醒了。

他突然坐起身捂著被子指著她，驚慌失措地大叫道：“蘇若雨？你怎麼在我屋裡？”

“師兄這是夕風亭。”真是要被這人氣笑。

見到他還是從前那副憨傻的模樣，不知怎的，心就突然靜了下來，也許最後聽他說說話也不錯。

“我……喝醉了？我可是千杯不醉，你莫不是見色起意，故意把我撂倒，欲行不軌！”

“師兄說笑了，作為收留師兄的回禮，師兄陪我再喝一杯。”蘇若雨忍不住輕笑一聲，她這位師兄總是語出驚人。

“我怎麼覺得，你今日有些不一樣？你這幾日明明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眉頭都能夾死蒼蠅蚊子，今天怎麼突然渾身一輕？這也沒突破啊！”

“師兄想知道什麼？不妨現在問。”晚了就來不及了。

她坐在東窗簷下，抬頭看著身前飛落的梨花，忽然想起那晚躺在樹上喝酒的人，不過這人如今就坐在她身旁。

“我……什麼都可以問？”蘇和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蘇若雨轉頭直視他的眼睛，她喜歡看著他的眼睛，尤其是隻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她佯裝驚訝地說道：“師兄竟然也有扭捏的時候！”

平時連說上半個時辰都不帶喘氣的。

“你有沒有鐘意的人？”他突然將臉扭向一邊，小聲問道，聲音很輕，她幾乎都要以為那是幻聽。

梨花落入壇中蕩起一圈漣漪，她嚥下一口寒霜裡，瞬間又清醒了不少，她道：“沒有。師兄為何問這個？”

單從他的側臉上，分不清他此時的表情，是失落還是開心，抑或都有。

“我就問問，沒有別的意思。”

“其實……”

蘇若雨望向壇裡的梨花，沒有出聲，她很想知道他會說什麼，可笑她都假借他的名義，做了那樣的事，心底竟然還在期許著。

“我知道你的靈根有問題……”

沒有任何徵兆的，他說出了這樣的話。

她手中的酒突然撒了出來，溼了衣衫。蘇和知道？知道她的靈根是假的？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其他人！我也是偶然才發現的，畢竟冰靈根太少了……”

“那個，你要不要嫁給我，我想法子糊弄過去，實在不行，生個孩子，就叫蘇雨寧！這樣就算修為不再提升也沒有人會懷疑。”

“啊！我沒有威脅你的意思……我……對不起……”

蘇和攥了一手的梨花，滿臉通紅地向她解釋著。

蘇若雨愣在原地，她此刻該說什麼？該有什麼樣的表情？哭還是笑？

她一直都在害怕，若有朝一日靈根的問題暴露，那麼在毒發之前，她會先被送回泥潭之中，變成一灘爛泥。

她掙扎了那麼久放棄了良知才活下來，然後變成滿口謊話的騙子。

現在，她發現，她最想騙的那個人，早已看穿了她的偽裝。

或許她應該開心點，因為他知道了她的假靈根之後，不僅沒有拆穿她，反而想法子護著她。

但這一切，都被她辜負了！

若他早一些說，也許今日她就會同從前一樣，假裝喝醉，任由他捉弄。

若他不說，也許她此刻便不會這般心疼他，也不會難過，後悔。

她不該來這裡，不該欺騙他。如果那晚她沒有接過酒，沒有同他搭話，那他日後回想起來，她應當是個呆板木訥寡言的樣子。

大概還會感慨一句：真看不出來，她半天憋不出一句話，竟然是個叛徒！

或者是假裝埋怨道：本少爺的傾城之姿竟得不到她一句回應，依我看她是個眼瞎的騙子！

那麼多設想中，絕不是現在這樣，她多想將最真摯的模樣留給他，可是她已經沒有退路！

“你別哭！我不說了我不說了，你別哭。”

蘇和的聲音逐漸變小，蘇若雨這才發現不經意間她已淚流滿面。

“蘇和，我記得你有一顆丹藥。”

“你要什麼樣的？”

“吃了就能忘情的，能借我嗎？”

“你要這個幹嗎？”蘇和嘴上雖問著，可手上卻很誠實地將藥遞了出來，“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傳家之寶！”

言下之意，收了藥，就得嫁給他。他大概將所有的聰明，都用在了她身上。

“蘇和，以後別再將酒賣給不相熟的人，也別再遇到像我這樣的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