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陽山 第三十二章 為何恨

無憂鎮中，因為方滿的歸來，所有人都知曉了蘇懷信這些年來的作為，連帶著對青陽蘇氏都起了不滿。

鎮守結界的長老私通長嬴雲氏惡意魔化契約獸不說，臨門一腳，又心軟愧疚不肯殺了契約獸，更是囚禁方滿當做口糧。青陽蘇氏少不了一個失察之職。

蘇奕留在鎮上善後，直到新任鎮守結界的長老出現，幾人才動身返回青陽山。

再次進入夕風亭，已經是三天後。

一湖碧水，一樹梨花，屋內的床榻、屏風，所有陳設都保留著離開時的樣子。

花如雪脫了腳上的鞋子，赤腳坐在東面的簷下，望著身前的落花發呆。昨晚她問蘇奕，“如果我魔化了，你會不會殺了我？”

他彎了彎眼睛，唇角輕啟，吐出三個字：“你不會。”

蘇奕教她寫字，教她穿鞋，教她何為人。他可真傻，竟然還當她是人。

她只是弱到沒有一絲妖獸的天賦，小石頭才不得已給她種了個有問題的靈根。

以蘇奕的謹慎，應當不會僅僅因為她有靈根，就認定她不是妖獸。

回想起月初，蘇奕帶著她回到夕風亭的時候，他似乎嘗試過契約，但沒能成功，然後她手上便出現了臨時契約的印記。

所以，蘇奕先是察覺她有靈根，又發現她無法被契約，兩者結合確信她是人，還給了她這麼多的特殊“關照”。

可，她若不是妖獸，這手上的臨時契約是哪來的？她大概只是沒有被正式契約的資格吧。

該如何才能讓蘇奕相信她是一隻妖獸，她不需要糖果、不需要鞋子、也不需要辟穀丹。她不想讓蘇奕誤會，以此博得他的同情和憐憫。

她是妖獸，是一隻會變得很厲害的狐狸。

也許，等到她也被魔化的那天，蘇奕才會相信她是一隻狐狸吧。

不過，不會有那樣一天，她答應過紅狐要好好活下去。只要她戴著手上隔絕魔氣的法器，不接觸那些魔氣就不會魔化。

“小石頭，你在嗎？”花如雪問道。

蘇懷信和阿昭的事情雖然已經結束，可她心底隱約有些在意，小石頭當時提醒她小心無塵村，是指魔化的七級妖獸嗎？

魂海中，碧石浮出水面，輕聲道：“在。”

一圈圈藍色漣漪裡點綴著燦爛的金黃，小石頭偶爾會在她的魂海中打轉兒，蕩起浪花，她也喜歡看。

“你提醒我小心無塵村，是發現了什麼？”

輪迴石思考片刻，回道：“那隻七彩文鳥身上的魔氣不同於其他魔獸。”

“都說七級妖獸不會魔化，可長嬴雲氏卻有能讓七級妖獸魔化的法寶，想來那魔氣一定不簡單。”

若是長嬴雲氏濫用魔氣，遲早會重現幾萬年前的慘劇。妖獸也會像那時一樣，人人喊打。

“嗯，那魔氣應當是——”

輪迴石安靜地懸在半空，四下一片寂靜。

狐狸耳朵微微抖動了兩下，小石頭又在說些她不能聽的話。

“昨日你推薦的那本身法，我好像找到竅門了，我去試試！”

花如雪飛快退出魂海，起身推開木門，入眼的是一條佔據了整個屋子的八目銀蛇！

她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心下大驚，這條銀蛇是何時來的？她竟然沒有察覺！

魂海中響起輪迴石空靈悠揚又有幾分輕快的聲音：「你坐在簷下發呆的時候。」

「那你怎麼不告訴我！」

「他對你沒有惡意。」

花如雪：……你看他那八隻憤恨到幾乎能噴火的眼睛，這叫沒有惡意？

這塊叫輪迴的石頭一看就沒遭受過毒打，畢竟，沒有人會吃一塊石頭。

「小石頭，下次，有任何人或妖獸靠近，都得告訴我。」

「好。」輪迴石愉快地應下，又躺在魂海中原地打轉兒。

叮囑好那塊不怎麼靠譜的小石頭，花如雪頂著八道殺了她也不解氣的目光，硬著頭皮、板著小臉，向銀蛇問道：“有事？”

氣勢決不能輸！

在無憂鎮的時候，只要銀蛇出現，便會一直盯著她，原以為回到落英谷可以擺脫這條銀蛇。未曾想，他竟直接找上門來。

“小狐狸，你這麼聰明，不如猜猜？”

銀蛇吐著長長的信子，空氣中除了濃郁的花香，還瀰漫著甜膩的香味。

「小石頭，是蛇毒！」還說這條蛇沒惡意！一見面先放毒，這是哪門子沒惡意？

「遇事不要慌，死不了。」

「……」她就不該問這塊雲淡風輕的石頭！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這條蛇不可能蠢到正大光明地在夕風亭殺了她！

但是中毒了，她會難受的好嗎。

銀蛇見花如雪不答，身形頓時變大三倍，將她牢牢圍住，離得近了，能看清他銀白色的鱗片間，有細微的紅，那顏色似乎只有在他極度憤怒時才會出現。

他眯起眼睛，散發著危險的氣息，“猜不出來？”

花如雪微微轉動腦袋，現下四肢因為蛇毒無法動彈，若是銀蛇真想對她不利，現在出招即可。

蛇是陰險冷血的妖獸，他這番“猜心”的說法，倒是讓她有些意外，不知他是真心實意想知道她的想法，還是出於戲弄。

在今日銀蛇出現在夕風亭之前，她一直認為，銀蛇對她的敵意源於——她搶佔了蘇奕契約獸的位置。

但現在看來似乎不是。

如果銀蛇想做蘇奕的契約獸，在無憂鎮時，一路上有那麼多接觸蘇奕的機會，他彷彿沒有發現一般，全部的精力和視線都在她身上。沒有在蘇奕面前表現過任何天賦、出過任何一招，甚至於沒有多看其他人一眼。

最讓她覺得異常的，還是阿昭魔化的時候。

蘇夜毫不在意因此無甚表情，蝶妖同情阿昭所以不忍去看。蘇志見到他曾信任敬重的長老險些釀成大禍，內心糾結掙扎痛苦。蘇奕當時全力救治方滿，事前事後卻也表達過同情、憐惜。

而銀蛇，當時只有銀蛇面露喜悅，那模樣恨不得阿昭暴走，吃了所有人。

所以，銀蛇討厭人。

不同於她對人的討厭，又或者，可以稱之為“恨”。

花如雪昂起頭，直視銀蛇的眼睛，他豎起的眼瞳裡映出她嬌小的身影，她裝作勝券在握的樣子，平靜地說道：“你需要我的幫助。”

銀蛇嗤笑一聲，八隻眼睛分別露出八種神情，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他沒有掩飾眼裡的痛恨，那種恨，直白尖銳，好似就算山河破碎、天崩地裂也無法消彌。

在她面前，他從未掩飾過，就好像他所有的不幸皆因她而起。

“曾經所有雪霽閣裡的妖獸，毫無例外都很羨慕你，我也一樣。”銀蛇幾乎是咬碎了牙，才說出了這樣的話。

也正是這句，花如雪猛地想起玄英殿裡，那條身形清瘦讓曉寒鏡亮起七十六盞燈的銀蛇。

她無法將記憶裡那道瘦小的身影與眼前這條高大威猛的八目銀蛇聯絡在一起。

為什麼？他為什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七十六盞燈！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七十六盞燈，所有妖獸中天賦最好的一個！我還記得當時，原本高高在上的你突然被人狠狠踹下雲端！”

銀蛇言語中有幾分懷念和興奮，那時，他應當是發自內心感到高興。但下一秒，八隻眼睛又同時對準了她。

“美食朝露、還有那些關切的目光，我將會擁有你從前擁有的一切！我懷抱這樣的期許，走向的，卻是地獄！”

“你只是被人丟棄，落入了本該屬於你的地方！可我卻走下了地獄！明明我才是天賦最好的妖獸，可我卻入了地獄！我不明白！我想了整整七年也沒能想明白！”

銀蛇通體籠罩著淡淡的紅色，渾身上下每一寸鱗片都散發著憤怒。

花如雪被他的情緒淹沒，但她此刻內心並無波動，她無法理解銀蛇的憤怒。百獸林是廢妖該去的地方沒錯，他說的地獄是何處？

為什麼他不僅天賦提升了，身上也沒了原來的氣息？

梨花飛入屋內落在銀蛇臉上，他咬緊牙閉上眼睛，緩緩縮小成通體銀白的模樣，盤踞在她身旁。

良久，他平靜下來，八隻眼睛裡露出八種情緒，憐憫，慈愛，喜悅，期待，悲傷，絕望，憤恨，麻木。彷彿方才恨不得毀滅一切的妖不是他。

他再次開口，話語中難得沒了憤怒。

“你在雪霽閣生活了三年，被他們丟入百獸林裡不管不問七年，現在他們又發瘋似的將林子裡的妖獸殺幹殺淨，只留下一個看起來天賦不凡的你！還讓你成為了最下等的臨時契約獸！你就不恨嗎？”

銀蛇又靠近她一寸，似是怒其不爭，又或是想將滿腔恨意傳達給她，“你的生死，你的去留，全憑他們一句話，你就不恨？”

花如雪瞳孔微睜，沒想到銀蛇竟然對她這麼關心！可她並不恨，輕易地失去曾經擁有的那些，是因為她不夠厲害。

在百獸林中，不止是在百獸林，弱者甚至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也許小石頭說的對，銀蛇對她沒有惡意，她略帶歉意地向銀蛇道謝：“謝謝你，我現在還好。”

銀蛇面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隨後狂笑不止，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

“你不恨？你在雪霽閣三年，在百獸林七年，就從未有過在意的東西？都說蛇最冷血，我看你才是！”

花如雪陷入思考中，她有過許多在意的妖獸和物品，雪霽閣裡的朝露和毯子，紅狐和兔子，還有她曾經最愛吃的糖果。

但，朝露和糖果可以不吃，毯子可以不用，紅狐和兔子都已經離開了很久。

她不懂，“為什麼要恨，又要恨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