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少有的熱鬧,平日裡冷清的兩條主幹道現在熙熙攘攘。

一輛又一輛農家大車停在路邊,土路上被小攤位擠滿。

每月第二個星期一狼鎮是狼鎮的集市日,不光周圍幾個村的村民會過來,連很少同舊教徒接觸的新教徒也會露面。

正因如此溫特斯·蒙塔涅少尉把審判、處刑和抽籤一併放在今天。

……

這座邊陲小鎮今天展現出她生機勃勃的一面。

附近幾個鎮的行腳商紛紛來趕集,本鎮的農戶也把家裡多餘的農副產品帶到集市販賣。

老實的農夫只是在地上鋪一塊布,把從田間地頭摘取的瓜果蔬菜擺在上面等人來問價。

而聰明的農夫已經在讓他漂亮的女兒挎著柳籃沿街叫賣雞蛋。

吆喝聲、討價還價聲、爭吵聲不絕於耳。

因為有對土匪的公開審判和處刑——這對於農戶而言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說不定二十年後都還是談資。

所以甚至有鄰鎮的農民拖家帶口來看熱鬧,正在附近巡迴演出的雜耍戲團也瞅準機會趕來賣藝。

大家都爭先恐後想要搶個好位置,鎮中心的氣氛絲毫沒有審判、處決、抽選民兵該有的肅穆,倒是宛如一場盛大的慶典。

剛組建不久的狼鎮衛隊正在街上巡邏、維持秩序,七名衛兵頂盔貫甲、肩扛長戟,看起來威風凜凜。

衛兵的武器盔甲剛從熱沃丹買來——溫特斯和吉拉德順便給鎮上武庫添置了一些裝備。

難得去趟郡治,肯定是要一次把能辦的事都辦完。

狼鎮衛隊現在共有七人,兩名全職衛兵是安格魯和貝爾這兩個半大小子,還有五名兼職衛兵是溫特斯從各村挑選的民兵。

雖然並不是職業士兵,但頭戴閃亮鐵盔、身披簇新革甲的農家小夥同樣英氣逼人。

吸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婦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同時也令他們同村的夥伴們羨慕極了。

有個杜薩克小夥子攬住瓦希卡的脖子大笑著說:“可以呀!穿上這身以後有模有樣的。”

看在謝爾蓋的面子上,杜薩村的衛兵名額給了瓦希卡·莫羅佐夫。

“別鬧,我在執勤呢。”瓦希卡笑著回答。

杜薩克小夥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套傢伙從熱沃丹買來的?”

“那當然,全新的,連漆都沒掉。”

“等今天完事,借我也穿穿。”

“不讓帶回家,執完勤我得還給武庫。”

“嗨,這有什麼,偷偷帶回去嘛。”

一匹銀灰駿馬分開人群從兩人身旁經過。正在閒聊的瓦希卡瞥到馬腹上的銀紋,瞬間打了個激靈。

自車隊從熱沃丹返回後,狼屯已經無人不識蒙塔涅少尉的“強運”。

瓦希卡飛速站好、敬禮。

馬上的少尉點了點頭,繼續朝著前面去了。

“唉,你可把我害慘了。”瓦希卡哭喪著臉對同伴說。

“這有啥嘛?”對方疑惑不解。

“算了。”瓦希卡催促同伴快走:“回去再說。”

……

在鎮中心巡視一圈,溫特斯沒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倒是在鎮子邊緣的路旁,他看見吉拉德正在和一個陌生年輕男子大吵。

看到溫特斯,吉拉德高興地揮手:“蒙塔涅少尉!”

溫特斯輕夾馬肋,快步靠上前去。

“這位是本鎮駐鎮官,蒙塔涅少尉。”吉拉德衝著年輕男人說:“你要做的買賣必須要他同意才行。”

“日安!大人!”還不等少尉說話,年輕男子搶先說道:“鄙人的生意雖然常常遭受不公對待與歧視,但絕對合理合法。請看,這是本郡駐屯所發放的特許狀。”

年輕男子遞上來一卷羊皮紙。

讀過紙上的內容,溫特斯又看向男子身後:

幾頂支在路邊的大帳篷,一個病怏怏的老婆子坐在邊上收錢。衣衫襤褸的男人排著隊等進去,又提著褲子出來。

“你是.拉.皮.條的?”溫特斯扶著馬刀問道。

“大人,請不要說得如此難聽嘛。”皮條客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容:“鄙人只是箇中介,在有一技之長的女士和有需求的男士間牽針引線。”

溫特斯懶得和這油滑的東西多說,他再次檢查特許狀。措辭不像是假的、漆印也不像是假的、簽字同樣不像是假的。

看著在少尉重新檢視特許狀,皮條客的笑意更濃。

“一張羊皮紙,我看不出真假。”溫特斯不冷不熱地說。

皮條客的笑容霎那間變得僵硬:“怎麼會呢?這是熱沃丹的羅納德少校親自簽發的特許狀,您再仔細看看?”

“那你回熱沃丹再給我帶一封證明信回來?”

“大人,這份特許狀中有一處隱蔽的記號可辨真偽。”皮條客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請求道:“請讓我指給您看。”

溫特斯把特許狀遞了回去。

兩手交錯間,皮條客隱蔽地將一袋銀幣塞向少尉手心。“這下總行了吧?”他心想

但他萬萬不曾想到,一向無往不利的“防偽記號”這次居然碰了壁。

溫特斯把錢袋扔到皮條客面前,冷冰冰地問:“你的手不想要了?”

年輕男子驚慌跪倒在地,連聲求饒,語無倫次地說:“大人!這份特許狀真是真的,我一時糊塗……”

“在這裡等著。”溫特斯觀對方神情不像作偽,便拉上吉拉德往治安所去。

對於帕拉圖的法律他並不瞭解,所以這種事得找通曉法律的專家。

……

老託缽修士瑞德聽過吉拉德的講述,把手中的特許狀放在桌上,笑道:“帕拉圖的確允許妓院娼館合法經營,這次還真是他佔理。”

“傷風敗俗!”吉拉德火光沖天:“還有花柳大病!三十年前不知禍害了多少杜薩克。”

老修士捋著長髯笑著說:“想合法取締他們辦法也是有的,不算難事。”

“什麼?”吉拉德一下子來了精神。

“他私自佔用鎮上的土地經營,可以扣押他們的人員、帳篷和車輛。”

“那小子鬼著呢,特意把帳篷支在鎮外。”

“整個狼屯的土地都是公家的,有什麼內外區別?”瑞德修士輕描淡寫地說:“況且在帕拉圖經營這種場所,從業者要由醫生定期檢查、開具證明才能上崗。種種手續盤查下來,少一環就可以收拾他。”

吉拉德有些啞口無言。

溫特斯勸解老杜薩克:“我看帳篷外都是伐木隊的人。那些人過的又苦,周圍又都是男人,讓他們有個排解渠道對於鎮裡更安全。況且特許狀不像假的,既然如此犯不著用這等手段為難那皮條客,最好的辦法還是讓本鎮居民管好自家兒郎。”

吉拉德沉默了,鎮公所變得安靜。

溫特斯見老杜薩克被說動,站起身來:“我去和那拉皮條的說。只許今天,今天之後趁早滾蛋。”

吉拉德輕輕點了點頭。

瑞德修士叫住正往門外走的少尉:“你考慮好了嗎?”

“嗯。”

“那就好。”

門從外面被拉開,安格魯急急忙忙地對少尉說:“長官,劊子手準備好了。”

……

狼鎮人觸犯法律,死刑以下的懲罰都可以由駐鎮官獨自裁定。

如果犯下的是重罪,則將由鎮長、駐鎮官以及郡裡派下的使者組成三人審判委員會。

但是像“馬掌伊萬”匪幫這類罪犯——他們既不是狼鎮居民,同時還是現行犯。

那就沒有審判委員會,也不允許辯護,罪名已經確立,溫特斯只需要量刑。

溫特斯習慣性地找到瑞德修士商議。

老修士哂笑著說:“還量什麼刑?在奔馬之國土匪、強盜之流被抓就是死刑,區別無非你想讓他們怎麼死。”

“抓的匪徒裡有個小孩子,才十二歲出頭。”溫特斯有些猶豫:“我想知道帕拉圖的法律對於對他有沒有減刑?”

“沒有,但量刑權歸你,你想怎麼減刑就怎麼減刑。”託缽修士平靜的像一座深潭:“但你想減到什麼程度?”

“流放?”

“帕拉圖沒有流放。再說往哪流放?這裡已經是塞納斯聯盟的邊疆。”

“肉刑?”

“砍掉一隻手等於斷絕了他重回正道的可能性,連農場短工也不收受過刑的人。”

“勞役?鞭刑?”

“你不覺得這樣對死掉的狼鎮人太不公平了嗎?”瑞德略帶諷刺地說:“從法律上來說,帕拉圖不承認土匪、強盜之流是共和國公民,他們自然也沒有任何公民權利,任何人都可以捕殺他們。

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不是自願加入匪幫,而是被迫成為匪徒。基於此,你給他減刑也沒有任何意義。再過幾年,你又會在新墾地的某一個匪幫看到他。你去問問劊子手就能知道,他處決的罪犯裡不知有多少是屢次受刑的慣犯。”

“那怎麼辦?”

“怎麼辦?給他一份財產,讓他能養活自己,那他以後就不會再次淪為盜匪。但你不覺得這樣對於死掉的狼鎮人太不公平了嗎?”老託缽修士的語氣平和:“你是狼鎮的派駐軍官,又不是馬掌匪幫的派駐軍官。你的職責是守護這方土地和人民,不是憂慮一名匪徒的命運!”

……

劊子手準備好後,教堂響起了莊嚴的鐘聲。

狼鎮的衛兵們開啟牢門,將七名土匪一路押解到鎮廣場。

夾道圍觀的人數至少上千:五個村的農民和杜薩人、在莊園裡幹活的長工、騎著馬的莊園主和他們坐在馬車裡的妻女……幾乎所有狼屯人都趕來鎮上。

見到這副陣勢,幾名衛兵的緊張神色溢於言表,吉拉德腦門上也沁出汗珠,生怕有什麼閃失引發騷動。

突然一個女人擠出人牆,衝到囚犯身邊,用手中的石頭拼命捶打著囚犯。

瓦希卡和另一名衛兵緊忙上前把兩人分開。女人被推到邊上,跌坐在土,裡痛哭不止。

被打的那名絡腮鬍囚犯卻哈哈大笑,還朝著女人啐了一口。

瓦希卡見狀怒不可遏,狠狠一拳砸在絡腮鬍囚犯面門中央。

囚犯被打得雙腳離地,鼻骨和兩顆門牙當場折斷。還不等他把嘴裡的血吐出來,另一名衛兵掏出塊破布把他的嘴塞得滿滿當當。

圍觀的人群中響起一陣喝彩聲,訊息傳得像風一樣快,人們已經知道那名女子是一名死者的妻子。

在場的狼鎮人都是靠辛苦勞動過日子,自然對盜匪滿腔憤恨。加上對那名不幸女人的同情,怒火便燃燒的更加熾熱。

從治安所到鎮廣場短短一段路,不停有石頭夾雜著咒罵朝囚犯飛來。

審判過程很簡單,幾名杜薩克講述了徒涉場伏擊當日的情形。小本汀先生也出庭指認匪徒,聲淚俱下要求以血還血。

簡單的流程結束後,鎮廣場上安靜到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人們屏息凝神等待駐鎮官最後的裁決。

宣判的聲音冰冷:“死刑,全部。”

歡呼聲從人牆最前排一直擴散到最後面,之前還能咬牙死撐的囚犯們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幼稚的童聲哭得最悽慘。

但沒人在乎他們的眼淚,衛兵將囚犯從地上拖起來押赴刑場,人們跟衛隊後面蜂擁向刑場。

在鎮子西北邊的空地上,鎮裡的木匠幾天前就搭建好一座臨時的臺子。

被尊稱為“名師弗朗茨”的劊子手弗朗茨·施密特身著盛裝,同他的助手早已等在那裡。

離刑場越近,死囚的情緒越崩潰,有死囚死命掙扎、有死囚哭喊著祈求圍觀者的賜福與寬宥。

把死囚帶到刑場邊,一切就由劊子手弗朗茨和他的助手接管。當把死囚交給劊子手時,衛兵們明顯鬆了一口氣。

剩下的就是劊子手的儀式表演。

年過六旬的名師弗朗茨目光銳利、精神矍鑠,他已經執行過數百次處決,對付死囚自有辦法。

一名死囚拼命地掙扎、咒罵,劊子手的助手——弗朗茨年僅十六歲的孫子幾乎控制不住他。

老劊子手箭步過去,衝著死囚喉結就是一記刺拳。

剛才還在掙扎咒罵的大漢一下子啞火,捂著喉嚨、臉色漲紅栽倒在地。

而對於那些只是在拼命唸誦經文、祈求寬恕的囚犯,弗朗茨則不去管他。

老劊子手示意孫子首先處決那個喉嚨遭受重擊的死囚,兩人將他抬上刑臺的一把“審判椅”,用繩索將捆住。

卡曼神父走上前去,允許死囚親吻經書,聆聽死囚最後的懺悔。

吵嚷的圍觀人群逐漸變得安靜,人們聚精會神地看著劊子手做準備,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老劊子手身著一套堪稱突兀、奇特而花枝招展的盛裝,下半身是粉紅色緊身長襪配淺藍色齊膝短褲,上半身則是藍色白領緊身衣。

他摘下帽子,為了以示尊重。

又穿上一件皮背心,為了防止上衣沾上血漬。

準備工作完成後,他向自己助手點了點頭。助手解意,恭敬地將武器奉給主刑人。

老劊子手握住劍柄,將斬首大劍從鞘中一口氣拔出。

處決大戲就此進入高潮。

那是一柄堪稱巨劍的武器,劍刃長度超過一米、重量超過六斤、劍鋒平而無尖、劍身前後等寬,完全針對斬首而鑄造,

一行文字銘刻在劍面上:“謹防惡行,否則無異於自掘墳墓。”

刑場如同死亡般寂靜。

名師弗朗茨莊嚴地站定位置,將斬首大劍高舉在右肩之後,深呼吸一口氣,猛然發力。

劍身在空中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從右後方將死囚的兩節頸椎砍斷。

頭顱飛了出去,骨碌到刑臺邊緣,斷頸處仍不斷噴血,濺了劊子手和助手滿身。

助手撿起頭顱高舉在半空中,繞著刑臺四邊向四周的人群展示。

伴隨著幾聲女士的尖叫,剛剛鴉雀無聲的刑場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苛政雜賦引發盜匪橫行,而盜匪橫行則勢必導致嚴刑峻法。

瑞德修士的話語無情而真實:需要決定的不是匪徒的生死,而是要他們怎樣死。

“您想要如何處死他們?”名師劊子手同溫特斯見面時,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火刑、絞刑、溺刑、輪刑、車裂……每種處決方式都對應著不同的罪行。

處決不光是為了殺死犯人,處決本身就是一場盛大的表演。

公開審判、處刑前的遊行、處決本身,構成了這恐怖劇目的三大元素。

老實本分的人們辛辛苦苦才能勉強溫飽,當小偷、強盜、土匪卻可以不勞而獲。平民痛恨盜匪,隱約間卻也在嫉妒盜匪。

公開處決不光是為了阻嚇民眾,同時也是在宣示世俗統治者的權威,更是給生活艱苦的本分人家一個發洩怨恨的渠道。

沉穩可靠的劊子手代表公權力出面,以程式化、儀式化的方式處決罪犯,是維持三者間脆弱微妙平衡的靈魂。

斬首——蒙塔涅駐鎮官挑選的死法——沒有太多痛苦,乾淨利落。

也是唯一照顧死者尊嚴的處決方式。

名師弗朗茨瞥了一眼剩下的六個死囚,看到那個抽泣的小孩子時,他想:“海因裡希[弗朗茨的孫子]大概也只比他大幾歲吧。”

他示意自己的助手下一個是那位最年幼的死囚。

在刑場的每次呼吸對於死囚而言都是一種煎熬,這是劊子手的憐憫。

“那個朝著死者家人吐口水的絡腮鬍。”弗朗茨心想:“讓他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