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鋼鐵般的亞諾什將軍不見了,那個聲如洪鐘、昂首闊步的硬漢不見了,軍榻上只有一個氣若游絲的老人。

看見眼前的一幕,塞克勒准將竟驚到失語。

聞訊趕來的阿爾帕德少將踩著塞克勒的腳印衝進大帳,然而已經瞞不住了。

“怎麼回事?”塞克勒嘴唇哆嗦著。

“先是傷寒。”阿爾帕德走到床邊,給老人掖好被角,低聲說:“然後是中風。”

塞克勒衝向阿爾帕德,狠狠扯住對方衣領,暴怒已經讓他失去理智:“你好大的膽子!敢隔絕內外!你……你竟敢隱瞞不報!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阿爾帕德被學弟如此冒犯,卻絲毫不生氣,他沉默地同塞克勒對視。

比起亞諾什將軍失去指揮能力,阿爾帕德一派無所顧忌的行事更讓塞克勒驚怒,這已經和兵變沒有區別。

塞克勒胸膛劇烈起伏著:“多瞞一天,就多圍一天?下一步你們想幹什麼?瞞不住那天你們想幹什麼?把我們都殺了?說話啊!”

“發完火了嗎?那就聽我說。”阿爾帕德把對方的手從自己衣領上拿開:“亞諾什將軍中風的訊息一旦擴散,軍心定然動搖,只會給蠻酋[亞辛]可乘之機。”

“閉嘴!”塞克勒怒不可遏:“將軍重病,我們就該立刻撤退!你隱瞞訊息,就是為了把這場仗繼續打下去!就是為了再拿一顆將星!你為了一己私慾,置大軍的安危於不顧,阿爾帕德·杜堯姆!我跟你勢不兩立!”

阿爾帕德少將發出不屑的嗤笑,他隨手拖過一張板凳,好整以暇坐好,問:“你覺得我是為了權力?地位?將星?”

塞克勒一言不發,他幾乎噴出怒火的雙眼就是答案。

阿爾帕德拍了拍馬褲上的灰塵,漫不經心地說:“只要你支援我,這仗打完我就申請退役,回家養馬種花。”

回答少將的只有從鼻腔深處發出的一聲冷哼。

對方顯然不信,但阿爾帕德也懶得再賭咒發誓,他盯著塞克勒,一字一句地問:“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嗎?”

塞克勒一愣,怒火稍微緩和,但還是沒開口。

“我告訴你,這一仗不是為了土地、奴隸、金錢、權力——和那些統統無關!”阿爾帕德揚手指向赫德土城坐落的方向:“我們就是來打這座城的!”

阿爾帕德停頓了一下,繼續道:“築起這城的人,他十八年前騎一匹老馬給我當偵騎的時候,我就已經注意到了他。他十五年前還只有五十戶的時候,我就已經把他記在名單上。這些年來,我眼睜睜看著他如雪崩般在草原上越滾越大,連晚上做夢都會驚醒。”

塞克勒沒想到對方會講出這樣一番話,一時間被少將的氣勢所壓制。

“共和國現在就是睡在柴堆上的醉漢。”阿爾帕德咬牙切齒:“我才不在乎什麼將星!我來這裡,就是要剷平赤河部!我是在給共和國滅火!塞克勒將軍!”

……

無人知道阿爾帕德和塞克勒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反正當天下午,軍中所有校級軍官都被召集參加擴大會議。

雖然說擴大會議,不過再擴大,也擴不到溫特斯這些尉官身上。

傑士卡中校倒是去參會了——雖然中校當前屬於卑微的民兵序列,可好歹也是正兒八經的校官。

中校前腳剛去開大會,溫特斯、巴德、安德烈和梅森也聚在帳篷裡開起了小會。

梅森和他的勞役犯們正式被劃歸傑士卡大隊,難兄難弟如今抱團取暖,彼此倒還有個照應。

帳篷裡沒有外人,幾人圍著索亞爐,無所顧忌地議論起來。

“我看還是誰也壓不住誰,否則不至於搞軍事民主。”梅森捧著一杯熱水,咂嘴道:“說不得還要使出匿名錶決這招。”

溫特斯把靴子放到鐵爐邊上,隨口說:“是打是撤,拿定主意總比干耗強。”

正在伸手烤火的安德烈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現在帕拉圖軍中的不安和躁動,沒有人比底層軍官更瞭解。

士兵中甚至出現了自殘的案例,許多人都在悄悄收拾行裝。

“我估計還是要打。”梅森打了哈欠:“我聽說之前陸續放了四波奴隸進城,要是就此撤兵,日羊佬不是虧死了?”

安德烈來了興趣:“放奴隸進城,什麼意思?”

其他人也豎起耳朵。

“在我們來之前,阿爾帕德將軍下令把抓的奴隸趕進邊黎城——當然是老弱病殘那些。城裡的赫德人倒是有骨氣,照單全收。”

帳篷裡一時安靜,只聽見爐膛裡的木柴在嗶嗶剝剝燃燒。

……

驅趕老弱病殘入城,是一種“極不體面”的圍城戰術。

放人入城,等於平添消耗儲備的嘴。不放人入城,防守者的鬥志便會被削弱。

個別時候,守軍甚至會主動驅趕老弱病殘出城,隨之而來的便是人間慘劇。

溫特斯對此心知肚明,他不僅聽說過,而且親眼目睹過。

古薩圍城戰,缺乏補給的守軍決然將“無用的嘴”趕出城,然而他們旋即又被圍城軍隊趕回。

無處可去,飢餓而恐懼,那些可憐人在城牆和圍城壁壘間整整遊蕩了八天。

溫特斯從未見過比那些人更絕望的人類,他們最後沒有一個活下來。

城裡的赫德人竟敢放人入城,雖不明智,但隱隱讓溫特斯感到一絲欽佩。

……

巴德突然皺起眉頭問:“塔尼里亞現在已經不買奴隸,帕拉圖人還捕奴嗎?”

群島已被聯省和維內塔瓜分。聯省允許奴隸貿易,但禁止在聯省境內蓄奴,維內塔更是乾脆全禁。

“是嗎?我訊息不通,倒不太清楚。”梅森微微發愣:“不過島民不買,還可以往金頂山脈南邊那幾個公國賣嘛。赫德奴隸可是搶手貨,他們都是異教徒,奴役他們沒有道德壓力。”

帕拉圖人的捕奴傳統向來為其他盟邦人所詬病,同時也是“高地人都很野蠻”這個刻板印象的重要組成部分。

“讓帕拉圖人把你抓走當奴隸賣掉”是海藍市民的經典嚇小孩用語。

但溫特斯來到帕拉圖才發現,奔馬之國境內反而幾乎見不到赫德奴隸,全都拿去出口了。大概是離得太近,怕赫德人跑回去。

梅森想了想,補充道:“也用不著同情赫德人,早年他們一樣抓帕拉圖人當奴隸。只不過這些年戰況一邊倒,赫德人被打得嗷嗷叫,也就只有帕拉圖人掠赫德人為奴的份。據說赫德人本身還會互相捕奴……嗨!這賬,算起來沒頭。”

梅森中尉的話另其他人唏噓不已,赫德人同帕拉圖人拉鋸上百年,其中種種恐怕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外人想評判對錯未免太過自大。

四人又圍著火爐閒聊了些過去的舊事、軍校的趣聞,前線大營的生活辛苦而枯燥,這是難得的休閒時光。

身旁有兩個常備軍團的主力部隊,就算打仗也輪不到民兵部隊。

傑士卡大隊終於又承擔起民兵真正的職責,主要幹一些挖壕溝、挖廁所之類的體力勞動,隔一日還要去較遠的地方砍樹拉回來當柴。

安德烈和梅森中尉每日怏怏不樂,自認屈才,因此提不起勁來。

溫特斯倒覺得沒什麼,他十分樂意在帕拉圖人打仗時站在後邊為他們搖旗吶喊。

中間貝里昂進來帳篷一趟,把修好的槍管交給少尉檢視。

這柄線膛槍因為練習和作戰中使用過多,膛線掛了鉛。不僅準頭變差,而且還有炸膛風險。

本來溫特斯也沒什麼好辦法,因為按理說要交給槍匠處理,但貝里昂說他能解決。

鐵匠的方法簡單而巧妙,他先把一根鐵棍插進槍管裡,澆上鉛,拔出來抹上菜籽油。

為了維持高階軍官的排場,後勤部門從帕拉圖運來不少瓷器餐具,運輸和使用中難免有損壞。

貝里昂撿來碎瓷片,碾成粉末,過篩,灑在鉛棍上。

用粘著瓷粉的鉛棍在槍管裡來回摩擦,不一會,掛鉛的部分就會被磨掉。

溫特斯對著爐火檢查了一遍槍管,槍膛裡又光又亮,看不到任何毛刺。

其光滑程度,比起背誓者送給安託尼奧的那兩柄簧輪槍也毫不遜色。而且那兩柄槍是滑膛槍,溫特斯的槍是線膛槍,拋光難度更大。

拋光向來是武器和盔甲生產中最難的部分,也是最貴的部分。

溫特斯心念一動,問鐵匠:“貝里昂先生,你會刻膛線嗎?”

“拉膛線?”貝里昂面露難色,吞吞吐吐地說:“我不太懂,不過據說得用旋車才行。”

“旋車會造嗎?”

“見過,沒造過。”

溫特斯大概瞭然,鐵匠不想說,他也就沒繼續問。

少尉笑著拍了拍鐵匠的肩膀:“貝里昂先生,你留在帕拉圖真的可惜。跟我去維內塔吧,你會發大財的。我保證,海藍人肯定特別很喜歡線膛手槍。”

安德烈聽到這話哈哈大笑,倒是梅森和巴德兩個聯省人有點莫名其妙。

但巴德很快也想通,輕輕搖著頭笑起來,他附耳給梅森中尉解釋,中尉也忍俊不禁。

帳篷裡,只剩貝里昂一個人不明所以、手足無措。

“說什麼呢?笑得這樣開心?”又一個人掀開門簾走進帳篷,帶進來一股寒氣。

尉官們聽到熟悉的聲音,全都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傑士卡中校徑直走到鐵爐旁,伸手到爐蓋上方烤火。

貝里昂見狀,便準備動身離開。

溫特斯掏出錢袋,在鐵匠臨出帳篷前把槍管和錢袋一併扔給對方。

帳篷裡只剩下幾名軍官,梅森中尉壯著膽子問:“會這麼早就開完?長官?”

傑士卡中校冷笑一聲:“根本就不是會,不過是把我們叫去佈置作戰。”

“上頭意見統一了?”溫特斯問。

“不知道塞克勒和阿爾帕德這兩個老傢伙搞什麼鬼,亞諾什將軍也不露面。”傑士卡語氣中帶有一絲狐疑:“總歸要打打看……不過輪不到我們上陣。”

四名尉官齊齊鬆了口氣。

“今晚領鐵鏟。”中校緊接著說:“明天去挖壕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