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倫也發現納瓦雷姐妹吃得很少。

她沒說什麼,只是用六隻八週齡的小雞換來一袋小麥,先是費很大力氣舂掉麩皮,然後再磨成麵粉。

米切爾莊園有磨坊,但是就這樣一點麥子還不夠給大磨盤填縫。

所以愛倫用一架手搖磨,磨了整晚,磨出的麵粉又細細篩過好幾遍。

等到第二天早上,納瓦雷姐妹走下樓梯時,米切爾家的餐桌上就有了白麵包。

安娜很高興,連聲感謝米切爾夫人的關心。

凱瑟琳也很高興,然後餐盤裡依舊剩下許多食物。

這下就連安娜也忍不住把妹妹帶回房間,她壓著怒意問:“怎麼?不合胃口嗎?”

“雖然還是有點粗糙。”凱瑟琳還沒明白姐姐為什麼這樣嚴肅,臉上掛著輕笑:“但是比之前的好吃多啦,勉強能下嚥。”

“那你為什麼剩那麼多?”

凱瑟琳理所當然地回答:“總不能讓我都吃完吧?”

安娜嘆了口氣,拉著妹妹的手,問:“你覺得,米切爾夫人對我們好嗎?”

“很好。”

“其他人對我們好嗎?”

“也還好吧。”

“她們為什麼對我們好?”

這個問題難住了凱瑟琳。

安娜認真地說:“這裡的人不是對安娜·納瓦雷好,也不是對凱瑟琳·納瓦雷好。她們是對‘他’的未婚妻和未婚妻的妹妹好。在這裡,我們不代表納瓦雷家族,我們代表的是……他。我們行為不得體,不會丟納瓦雷家的臉,只會消磨旁人對於他的敬意。”

凱瑟琳調笑著問:“你還沒嫁給他呢,怎麼就有了女主人心態?”

“你不要笑。”安娜捏了捏妹妹的掌心,再次嘆息一聲:“這裡的人對他抱有很高的敬意,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留在這裡。但是至少不該因為我來到這裡,而使他的名譽受損。”

凱瑟琳往床上一躺,懶洋洋地打了個滾:“好啦,我都聽你的。下次我也像那個小丫頭一樣,吃得乾乾淨淨,不就行了嗎?”

安娜拿妹妹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她輕輕打了一下妹妹:“外公要是看到你這樣,會氣得發瘋,他老人家最痛恨浪費食物。”

“哼,反正他也不喜歡我。外公只偏愛你,人人都偏愛你。”凱瑟琳有些被說中傷心事。

“可是我最偏愛你呀。”

凱瑟琳輕輕哼了一聲,轉過身去,露給姐姐一個後背。

一連串急促的上樓梯聲音傳來。

聲音之暴烈,彷彿是一步跨好幾個臺階上樓。

根本不給納瓦雷姐妹整理儀容的時間,斯佳麗暴風一般踢開房門,衝進客房。

這一刻的斯佳麗·吉拉德洛夫娜,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小杜薩克。

繼承自愛倫的溫婉恬靜已經徹底消散,繼承自吉拉德的野性、衝動和暴躁脾氣被完全激發出來。

斯佳麗怒不可遏,死死攥著凱瑟琳剩下的白麵包,舉到凱瑟琳面前,大吼著問:“你這個海藍娘們!你以為我是吃粗麵包的嗎?!你以為我媽媽是吃粗麵包的嗎?!”

安娜和凱瑟琳被嚇了一跳,兩姐妹愣在原地,連話也說不出來。

斯佳麗的表情甚至有些猙獰,她的眼睛大大地瞪著,怒火幾乎快要從瞳孔、鼻腔和嘴巴里噴湧出來。

“我也是吃白麵包長大的!我也有僕人從小伺候生活!你以為我不懂女士的餐盤裡要剩下食物嗎?你為我不懂嗎?”暴怒的斯佳麗如同兇悍的雌獅,她尖聲咆哮:“可你捱過餓嗎?不是為穿上束腰長裙節食,而是真正沒有東西吃的捱餓!餓到人想把自己的手吃掉!我和我媽媽,不幹活就要餓死!你只要坐著,就有東西擺上餐桌。你竟敢剩?你竟敢剩!”

凱瑟琳已經被徹底嚇呆,就連安娜也手足無措。

斯佳麗卻越說越憤怒,她使勁撕扯著白麵包,把麵包捏扁又扯碎,眼眶泛紅、厲聲追問:“你竟敢剩?你知不知道我媽媽就為這點麵粉,一整晚都沒有休息?!清晨又要給你準備早餐!你竟敢剩!!!”

“這種白麵包,掉到土裡我都會吃!”斯佳麗往嘴裡塞了一口麵包碎渣,流著眼淚問:“你竟敢剩?”

再無話可說,斯佳麗狠狠把手裡的白麵包摔在凱瑟琳臉上,大哭著走了。

凱瑟琳好久才從震驚中恢復,她哪裡見過這種烈度的“吵架”,委屈、恐懼、不甘……各種各樣的情緒一瞬間湧上心頭。

安娜突然感覺她的脖頸被勒住。

“她為什麼欺負我!”凱瑟琳緊緊抱著姐姐,傷心地大哭,淚水把淡妝都颳得花掉,她頭髮上還掛著麵包屑:“她們為什麼都欺負我!”

安娜連忙也抱住妹妹,輕拍著妹妹後背安慰道:“別害怕,沒人欺負你。”

凱瑟琳哭得更傷心了:“你也不幫我!你也欺負我!”

“我幫你,我幫你,我可是你姐姐啊。”

“我要回家!”

安娜想了想,點了點頭:“可以,到時候你就跟著胡安中尉回海藍吧。”

凱瑟琳的眼淚彷彿洪水漫過大堤,這下徹底控制不住。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大哭著在床上打滾,不肯讓姐姐靠近她,也不說她想要什麼。

“小納瓦雷小姐沒事吧?”愛倫站在門外。

愛倫本來正在西邊的園子裡摘菜,得到女僕的報信後立刻趕回宅邸。

“沒什麼。”安娜苦笑著回答米切爾夫人:“小孩子。”

“很抱歉,納瓦雷小姐。”看到客房裡這一幕,愛倫馬上明白髮生了什麼:“是我教導無方,我會教訓斯佳麗的。請接受我替她向您和您妹妹道歉。”

安娜慌忙擺手:“別,斯佳麗做得沒錯,您不該教訓她,千萬別。”

不容安娜解釋,愛倫提起裙子施禮,已經轉身離開。

她善意地帶上了門,房間裡只留納瓦雷姐妹獨處。

……

當天稍微些時候,斯佳麗不情不願地來找凱瑟琳道歉。

斯佳麗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睛裡滿是倔強勁,顯然是不得以才來道歉。

凱瑟琳也哭得像個小花貓似的,栗色的秀髮凌亂不已。

她氣哼哼地轉過頭,不和斯佳麗有視線接觸。

“你不需要道歉,斯佳。”安娜代替妹妹作答,笑著安慰斯佳麗:“凱瑟琳就是欠缺一點教育,我覺得你說得對。”

一旁的凱瑟琳恨恨地錘了姐姐一拳。

斯佳麗屈膝行禮,毫無感情地棒讀:“對不起,我做錯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這算是什麼道歉?”凱瑟琳氣得幾近昏厥。

“好啦好啦,你有什麼不滿意的?我還想讓你給米切爾夫人和小姐道歉呢。”

凱瑟琳撲到姐姐身上,胡亂揮舞粉拳,帶著哭腔尖叫:“你去找她給你當妹妹吧!你們都幫著她,你們都欺負我!”

可是不等她有更多動作,就已經輕鬆被安娜制服。

安娜不算特別有勁,但是比起妹妹要有力量的多。

凱瑟琳說不過,打也打不過,簡直委屈至極,又忍不住大哭起來:“你為什麼幫外人?媽媽!安娜幫外人欺負我!”

安娜又費了好大勁,才把妹妹哄好。

“說真的,凱特。”安娜輕輕拍著妹妹的後背:“你還是回海藍吧。如果胡安中尉離開,你就沒機會回去了。至少很長一段時間都只能留在這裡。”

“我走了,你怎麼辦?”凱瑟琳抽噎著問:“不就剩你自己了?”

安娜笑著說:“我沒關係的,放心吧。”

凱瑟琳報復式地用姐姐的衣服擦著眼淚和鼻涕。

安娜長長地嘆息一聲:“小米切爾女士有一點說得對,這裡不是家裡、不是海藍。不幹活就要捱餓。外公當年白手起家的時候,不是也很辛苦嗎?他不是總給我們講他十二歲出海學徒,收布、染布、走街串巷賣布的故事嗎?”

凱瑟琳氣得直哼哼:“外公才不給我講呢!也從來不給奧莉維婭講,他只給你講!他就是偏心。”

“總而言之,我要留在這裡。”

“留在這裡做什麼?你已經見到了M先生,你應該把他帶回去。只要你開口,他一定會回去。相信我,只要你開口。”

“他不願走,我不想動搖他的意志。”安娜搖了搖頭,幽幽低語:“我不知道他留在這裡做什麼,也不知道他這一年多以來的經歷,也不知道這裡的人為什麼尊敬他。但是我想觸碰他,我想了解真實的他,而不是沉溺在記憶裡的他。”

“滿腦子都是愛情的笨蛋,婚姻和愛情是一碼事嗎?”凱瑟琳又忍不住提醒姐姐。

“反正我不走,但是我想讓你回海藍。你也十六了,該訂婚了,總不能離家太久,你的名聲怎麼辦?”

“放心吧,有媽媽在呢!媽媽會能把一切都處理好。”凱瑟琳破涕為笑:“我現在回家,她正在氣頭上,肯定要狠狠教訓我。再說,我想征服哪個男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可這裡的生活確實太艱苦了,米切爾夫人已經把最好的拿給我們,還是很艱苦。”

凱瑟琳久久地沉默,她思前想後,下定決心道:“我還是留下……我不在乎M先生,也不在乎這破地方,但是我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媽媽說我們是並蒂蓮,誰也不能離開誰。我不會把你扔在這裡的,我可不是M先生那個壞傢伙。”

安娜無可奈何地苦笑。

“至於媽媽身邊,不是還有奧莉維亞那個小笨蛋?她不會寂寞的。奧莉維亞終於能獨佔媽媽寵愛,也會很高興。”凱瑟琳眼睛腫的像桃子,看著姐姐,認真地說:“畢竟,我要照顧你呀!”

……

八月十一日,狼鎮教堂恢復了每週的儀式。

過了幾天,來了一位校官。

這位校官總是一副沒睡醒的模樣,大部分時間都在起居室的躺椅上打盹,胡安中尉尊敬地稱他為“凡·納蘇中校”。

又過了幾天,溫特斯回來了。

出鎮迎接的皮埃爾注意到溫特斯幾乎掩蓋不住的喜悅:“您見到了誰?這樣高興?”

“等晚一點,我仔細告訴你。”溫特斯現在腦海裡只有安娜,久別之後又是一場小別,相見的衝動幾乎無法承受:“走,咱們先去你家。”

“我也有件大事要向您彙報。”

“不急,先去你家。”

溫特斯和皮埃爾縱馬向米切爾莊園疾馳,皮埃爾聽到百夫長的鞍袋裡有叮叮噹噹的聲音。

兩人在米切爾宅邸門口停下的時候,皮埃爾忍不住問:“您從熱沃丹買了什麼瓶瓶罐罐回來?”

溫特斯有點不好意思,含混地吐出一個詞:“賄禮。”

兩人下馬,溫特斯甚至不等把馬拴住,直接大步衝進米切爾宅邸。

會客廳,沒人。

起居室,沒人。

溫特斯一路找到樓上,納瓦雷姐妹的客房裡還是沒人。

“人呢?”溫特斯瞪著眼睛問皮埃爾。

皮埃爾也大吃一驚:“我也不知道。”

愛倫聽到動靜,從書房走出來:“蒙塔涅先生,皮埃爾,我們在這裡。”

米切爾宅的佈局裡有書房,但是米切爾家裡總共也沒幾本書。

吉拉德不認字,愛倫都是在小客廳一邊做刺繡、一邊處理賬冊,書房也就閒置下來。

溫特斯緊繃的心絃終於放鬆下來,他笑著向米切爾夫人走去:“您是在避難嗎?樓上不安全。等哪天,我給您鑿個地下室。”

愛倫也難得開起玩笑,她微笑著回應:“好呀,我倒真想要個地下室做儲存間。”

這下輪到溫特斯不知所措:“那我明天就帶人來鑿。”

“您說笑了。”

“納瓦雷小姐們呢?”

“在書房。”

“在書房?”

“女士們的工作需要一點場地,客房太狹小,我便把她們帶到書房來了。”

“工作?”溫特斯不解。

愛倫微笑但堅定地回答:“是的,工作。”

書房窗戶向南,採光很好。

房內有一方橡木寬桌,還有兩排書架,上面擺著米切爾莊園歷年來的賬冊、檔案。

安娜坐在書桌前,正忙碌著。

而凱瑟琳依偎著姐姐,百無聊賴地削剪羽毛筆。

見到溫特斯走進書房,凱瑟琳突然來了興致。

不等其他人開口,凱瑟琳柳眉微蹙,搶白道:“M先生,從記事起,我還沒見過有賬冊能像您做得這樣差勁。您是讓門外那四條獵狗替您記得帳嗎?”

小納瓦雷女士音色柔媚、姿態溫婉,但是話語卻毫不留情。

安娜不動聲色地打了妹妹一下。

皮埃爾輕輕咳嗽,掩飾尷尬,民兵隊的賬目迄今為止都是由他負責。

“也沒有那麼差勁吧?”溫特斯笑著出言維護皮埃爾。

凱瑟琳卻不理睬溫特斯,一雙杏眼瞪向皮埃爾:“你咳嗽什麼?是你做得帳?”

避無可避,皮埃爾上前一步,回答:“是。”

“那請您來告訴我。”凱瑟琳支著下巴,換了個更加慵懶的姿勢,問:“賬目第一行,[發放軍餉,39枚杜卡特]、[買大麥,12枚杜卡特]。這些錢是哪裡來的?憑空變出來的嗎?而且連個日期也沒有。”

“都是蒙塔涅上尉的錢。”

“那您呢?”凱瑟琳又看向溫特斯:“您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溫特斯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答案只有一個:安娜給的。

諸王堡那晚,溫特斯從金匠那裡兌出一千枚金幣。

從諸王堡到狼鎮一路花銷,外加給老海盜一百枚作為路費,剩下的都留在溫特斯手裡。

全靠著這筆錢,民兵隊才能堅持到現在。

溫特斯的臉頰突然變得很燙,他看著安娜,不好意思說話。

安娜也感受到愛人的目光,她一下子就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也滿臉羞紅。

凱瑟琳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溫特斯,也恍然大悟。

“您……”凱瑟琳盯著溫特斯,眼神古怪、眉心蹙起,語氣中滿是難以置信:“原來您竟是吃軟飯的!”

書房內一共五個人,米切爾夫人也掩唇輕笑,只剩下皮埃爾不知所云、手足無措地站著。

“我還有點事情,請允許我先告辭。”皮埃爾迅速離開這方是非之地。

“我也不打擾你們。”愛倫也走向房門。

“不可以,米切爾夫人,請您留下。”凱瑟琳趕緊抱住米切爾夫人:“您走了,他肯定會欺負我們兩個。未婚男女相處,怎能沒有長輩監督?”

愛倫奇怪地看了一眼溫特斯,又看了一眼安娜,無奈地笑著,重新坐回書桌旁。

“這筆錢確實是你姐姐借給我的。”溫特斯解釋道:“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會還的。”

“借給你多少?”凱瑟琳眼睛一眨一眨。

“一千枚杜卡特。”

聽到這個數字,凱瑟琳生氣地走到姐姐身旁,使勁捏一下姐姐的後腰:“您還沒結婚呢!就開始養情人啦?你這敗家的壞女人!”

愛倫也微微有些被這個數字驚到。

“別鬧!”安娜維持著臉上的禮貌微笑,使勁打了妹妹膝蓋一下。

“若是沒有納瓦雷小姐的資助,也沒有今天這攤……。”溫特斯遲疑片刻,還是用維內塔人熟悉的概念來形容他在做的事情:“……這筆‘生意’,所以你們其實已經是我的原始股東了。”

凱瑟琳聞言變得嚴肅,情緒逐漸收斂,又戴上[小納瓦雷女士]這副面具。

她不失禮貌地微笑搖頭:“不必,我已經大概看出您在做什麼‘生意’了。流血的買賣,納瓦雷家是不做的。您若是有一天功成名就,別忘記我姐姐幫過你就好。”

“你在說什麼呀?”安娜又急又羞,她把妹妹拉到身後,看向溫特斯,認真地問:“您的意思是,您的私人財產和這筆……生意的資金是混在一起的?”

溫特斯想了想,苦笑著回答:“大概是這樣。”

凱瑟琳搶在姐姐之前開口:“這怎麼行?公賬、私賬,怎麼能混在一起?”

“要兩本帳嗎?”

“當然!”凱瑟琳眉心緊蹙:“納瓦雷莊園的開銷,難道還要走納瓦雷商行的賬目嗎?當然要有兩本賬!”

不僅溫特斯陷入沉默,就連旁聽的愛倫也若有所思。

“一本賬和兩本賬還不是主要問題。”安娜拿著賬冊給溫特斯看:“米切爾先生用的是單列結賬法,支出、收入都記在一起。很原始,也很難體現出資產的具體數字。”

“虧您還是維內塔人,連複式記賬法也不懂。”凱瑟琳乘勝追擊,對著M先生窮追猛打。

其實溫特斯還是懂一點的,但他沒精力負責記賬,便統統扔給了皮埃爾。

安娜輕輕牽著溫特斯坐到桌旁,繼續耐心地訊問:“我還看到一些很奇怪的專案,[發放耕牛一頭]、[發放犁車一副],這些都是白髮下去的嗎?”

溫特斯解釋道:“也不是白髮給他們,他們到收穫的時候會繳納糧食給我。”

安娜握著愛人的手,輕聲說:“我不懂你為什麼這樣做,但如果是像現在這樣白髮下去,體現在賬目上就是淨虧損。一門不停虧損的生意,無論它是什麼,都一定做不長久。”

“那我該怎麼辦?”

溫特斯·蒙塔涅,從小到大都是作為一名純粹的軍人被培養。

若是讓他訓練士兵、上陣搏殺,他絕不會心虛畏懼。可是眼下的情況,他的確不擅長應對。

而且溫特斯現在已經沒法正常思考,因為安娜正握著他的手,他滿腦子都是安娜的體溫,臉頰已經不受控制地漲紅。

“可以算成借款,這樣你的資產就還是平衡的。”安娜尚未注意到愛人的情緒變化,她仔細地講解:“雖然賬目上的淨資產會減少,但並不是單純虧損。”

“但是他們沒錢還。”溫特斯費勁地回答。

“沒關係,可以慢慢還。還二十年、三十年也沒關係,利率定的低一點也沒關係。對於你而言,你總歸都是要發給大家。但是你的負債借貸表上會有所體現。”安娜溫柔地望著愛人。

突然,安娜也察覺到溫特斯的情緒變化,她像摸到烙鐵一樣飛快地鬆開手。

溫特斯鬆了口氣,輕輕咳嗽了幾下。

愛倫和凱瑟琳或許察覺到,或許沒察覺到,但是她們沒有作聲。

安娜拿起紙筆,開始給溫特斯計算:“如果債務能穩定地償還二十年、三十年。即便年息只有5%,最終的利息也會比債務本身還要多。那這筆債務便是有利潤的,甚至可以出售。如果有人願意接手,你甚至可以用這筆債務抵押出現款。”

“這……這不是成了包稅官?”溫特斯猛然驚覺。

“你也可以不抵押出去,這只是一種債務的使用方式。”安娜有條不紊地繼續問道:“還有另一項很重要的資產,土地。土地是很關鍵很重要的資產,你為什麼要將土地無償發放出去呢?”

溫特斯嘆了口氣,簡單講了講新墾地的情況和逃荒難民的難處。

在溫特斯看來,新墾地有大片荒地,為什麼不允許私自開荒?歸根結底是因為利益。

因為莊園主們和新墾地軍團的利益,開荒被限制,地價被推高,變相強迫所有無地農夫變成佃農和僱工。

如果允許私自開荒,地價會跌到谷底,各大莊園也不可能再募到長工、佃戶——沒有農夫不想擁有自己的土地。

這種現狀不一定是有人刻意為之,但是擁有權力的人追逐著利益,漸漸演變成新墾地的現狀也不令人奇怪。

安娜、凱瑟琳和愛倫認真地聽著,尤其是愛倫——她可是一位大莊園主的夫人。

但是愛倫沒有為莊園主們辯解,她只是靜靜地聆聽。

這是溫特斯首次把自己的思考告訴其他人,他甚至沒和皮埃爾說過。

“你認為農夫的利益比莊園主和軍團的利益都重要?”凱瑟琳一針見血,雖然她其實不瞭解新墾地的歷史沿革。

“我認為所有人的利益都重要。”溫特斯想了想,回答:“但是有權力者不該榨取無權力者的血肉骨髓,他們也是努力活著的人。”

安娜想了想,總結道:“歸根結底還是土地,土地永遠是重要的資產,對於任何人都是如此。那你可以把狼鎮的所有荒地都劃入你的賬目裡。這樣,你的生意就有了一大筆淨資產和本金。甚至可以進行不動產抵押。”

溫特斯想了想,這是光明正大地侵吞新墾地軍團財產,不過正是他在做的事情,於是點了點頭。

“土地也不應該無償發放,如果一樣東西沒有價格,也就不會被珍惜。”安娜輕聲提出建議:“土地債務也可以長期持有,也可以帶來利潤。”

溫特斯先是很高興,但是他越考慮越感覺有些不對。

倏忽,他醒悟了,驚覺他真的逐漸在把一切當成生意來思考。

“不,這樣不行。”溫特斯心中難過,他傷感地望著安娜:“他們才剛剛走出赤貧的泥潭,難道又要被我壓榨到一無所有嗎?”

安娜也有些驚訝,追逐利益是人類的天性,她從不覺得追逐利益有什麼不妥。

但是利他主義也是人類謳歌的精神,哪怕是崇尚逐利的海藍人也曾踴躍拿出家產捐獻給海藍。

安娜逐漸有一點點理解了溫特斯的想法。她感動,又很心疼。

她想出一個替代方案:“那你可以把土地的價格定的低一點,低到一枚銀幣也可以。但是不要白送出去,至少應該讓大家習慣價格和契約這兩樣東西。”

溫特斯思考片刻,艱難地點頭。

安娜貼近溫特斯耳畔,難過地說:“親愛的,沒人能拯救所有人……但是我會陪著你的。”

這是她第一次使用“親愛的”這個稱呼。

溫特斯彷彿被一桶冰水當頭澆下,身體和精神受到的震撼難以用語言描述。

“你們在說什麼呢?”凱瑟琳不滿地抗議:“還有別人在呢,你們就咬耳朵,也太無視米切爾夫人和我了吧?”

“抱歉。”安娜向米切爾夫人致歉。

愛倫笑著搖了搖頭。

溫特斯突然認真地問:“安娜,你願意幫我嗎?”

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安娜”這個稱呼。

“您在說什麼呢?”凱瑟琳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姐姐可是未婚的女士,要怎麼拋頭露面?你考慮過她嗎?”

“我願意。”安娜笑著點頭,但是又搖了搖頭:“但是不行,不僅是因為有違禮節風俗,而且會讓你的部下以及所有人對你失去敬意。我們仍舊生活在這個世界裡,還受著它的約束。我不想你的聲譽因我受損。”

“沒關係的。”溫特斯露出一排牙齒:“這裡我是老大。”

“我只會記賬、看賬……”

“那也比其他所有人都強。”

“你難道要讓我姐姐替你管所有的帳?你想累死她嗎?”凱瑟琳心裡著急,急中生智想出一個折中方案:“安娜和我可以教會其他人記賬,如果你有總賬的話,交給我姐姐管就可以了。她也不必拋頭露面惹人非議。就算是我媽媽,也不會親自去記每一本賬冊。”

溫特斯大笑起來,他暢快地笑著,對女士們說:“自從納瓦雷小姐來到這裡,一切都變得特別順利,就像季風吹拂船帆般順利。”

溫特斯走出書房的時候,皮埃爾沒有等在門口。

溫特斯在宅邸一樓、二樓找了一邊,也沒看到皮埃爾。

最終,他在閣樓裡找到了皮埃爾。

小米切爾先生正和另一位女士親暱地摟抱著。

發現有人走上閣樓,那位女士驚慌地跑下扶梯,險些把溫特斯撞倒。

溫特斯沒看清那位女士的面龐,但是看到她頭髮上束著的黑紗。

米切爾莊園就這樣幾個人,很容易便推測出是誰。

用黑紗束起頭髮,意味著她是寡婦。

而莊園裡目前只有一位寡婦——麥德林太太,也就是之前被大本汀逼得走投無路的狼災遇難民兵遺孀。

愛倫出錢幫助麥德林太太付清了稅款,又僱請麥德林太太作為女僕,把她和她幼小的女兒接來米切爾莊園照顧。

麥德林太太的年齡比起皮埃爾要大四、五歲,至於長得好不好看,溫特斯倒是沒留意過。

被長官撞破好事,皮埃爾不好意思地抓著頭髮,笑著問:“您那邊完事了?”

“完事了。”溫特斯神色微妙,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皮埃爾。

他在皮埃爾這個年紀的時候,還是過著苦修士一般的生活。

每週上課、執勤,還要給艾克當陪練,經常被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而且一次也沒贏過。

生活裡的女性只有廚娘和洗衣婦,胳膊、大腿伸出來比他都強壯。

哪有小米切爾先生這樣……豐富多彩。

“走罷,咱們回軍營。”溫特斯嘆了口氣:“你之前說有很重要的事情,是什麼來著?”

皮埃爾繫著釦子,一字一句地回答:“黑水鎮,願意提供糧食,請您作他們的保護人。”

九月份,秋糧會下來,主要是大麥、燕麥和豆類。

智力健全的人已經可以預料到,當秋糧成熟時,等待新墾地的將會是新一輪無情的[搶收]和[強徵]。

透過口耳相傳,黑水鎮人逐漸得知蒙塔涅駐鎮官的作為。

他們知道了派往狼鎮的徵糧隊被伏擊;

知道了蒙塔涅駐鎮官把狼鎮附近的土匪殺得乾乾淨淨;

也知道了聖吉斯谷那場慘案和審判——匪首的屍骸至今還掛在聖吉斯谷入口,震懾著任何心懷不軌的暴徒。

於是黑水鎮人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請狼鎮的駐鎮官,來做黑水鎮的保護人。

不僅是土匪強盜手裡保護他們,也要從徵糧隊手裡保護他們。

當然,這是一個秘密協議,明面上黑水鎮仍舊向熱沃丹效忠。

但如果是徵糧隊被劫走,那就誰也不能怪黑水鎮。

“就是這麼回事。”皮埃爾有些猶豫:“雖然我們很缺糧食,但是做他們的保護人的話……幾乎就是等於與熱沃丹正面為敵。”

“好啊!”溫特斯縱聲大笑:“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