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棠輾轉反側,一整夜沒入睡。她推開客臥的房門,聽著穀雨沉穩的鼻息聲,慢慢退出。

黎明時分,曙光微微泛起,天空被一層藍色輕紗籠罩,整座城市還未完全甦醒。她推著行李,打了輛網約車,獨自一人去往機場。

看著天空中的魚肚白慢慢地變成紫紅色,她才回到家。

惴惴不安的內心,讓她遲遲沒有開啟家門。

黎棠靜靜地站在家門口正中央,扶著行李箱的推拉桿,心裡默數著一百個數,才鼓起勇氣開啟了家門。

一隻腳剛踏進去,看著客廳裡坐著一位陌生男子,拉著行李箱的手微微顫抖,緊緊地抓著,她咬著牙,走了進去。

張芸看到黎棠,笑逐顏開,大步向前,聲音變得綿長又低沉:“哎呀,女兒回來啦。”

黎平從廚房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把鍋鏟,看到黎棠的瞬間,一隻腳下意識地躲在另一隻腳後面,試圖藏起來。

她預料到了。

黎棠低下頭換鞋子,臉上盡是嘲諷。

她在諷刺父母的幼稚行為,也在諷刺自己被出賣了一次又一次。

張芸將黎棠推進屋,推到陌生男子的面前,介紹著:“你們倆高中同學,老熟人了,肯定很多年沒見了吧,坐著好好聊聊,我去幫你爸做飯。”

張芸給陌生男子使了一個眼色,讓他靠近一點。

他乖乖地照做了,小心翼翼地挪到黎棠身旁。

男子撓撓頭,指著自己,淺笑著說:“張淮安,你是不是忘了?”

黎棠看著他俊秀的臉龐,是陌生的面孔,完全想不起是誰來。

張淮安說:“高中的時候我很胖的,經常被同學欺負,你還幫我解圍過。”

黎棠搖了搖頭,說:“我記性不好,不記得了。”

他拿出手機,翻找出一張畢業合照來,不斷地放大放大,最後將躲在角落的一張臉放大,一個大胖小子,臉圓脖子粗,白白淨淨的男生。

“這個就是我。”

黎棠比照了一下,眼前的男子和照片上的人,五官是挺像的。她疑惑道:“怎麼瘦了這麼多?”

“特地減肥,瘦了80斤。”

男子依舊白淨,身子骨看起來也硬朗許多。

黎棠往廚房望去,張芸和黎平時不時就往外看過來,兩人低聲交談,四隻眼睛就要吞滅她的身影。他們似乎時刻準備著,將黎棠的逃跑路線封鎖。

“你為什麼來我家?”

黎棠看著那張大合照,除了朱三三的臉,其他人都記不起是誰了。她並不關心身旁的男子是誰,更關心的是張芸為什麼總能將各種各樣的人帶回來。

張淮安解釋說:“上回你媽媽來我店裡吃飯,交談了幾句,沒想到是你媽媽,一來二去,就這樣熟絡起來了。”

他說:“你跟你媽媽長得很像。”

黎棠斜瞥著茶几上的水果籃,直白地問他:“是不是讓你來相親的?”

張淮安耳朵一紅,擺擺手,說:“不是,只是讓我過來吃頓飯,說你今天從外地回來。”

張芸走出廚房,臉上的笑容從未停止,她抓起腰上的圍裙擦了擦手,說:“小張啊,來吃飯啦。”

黎棠起身,走進廚房,一整天沒有進食,飢腸轆轆,肚子已經餓到沒力氣叫了。她看著餐桌上的一盤白切雞,抓了一塊肉塞進嘴裡。

被張芸用力拍了一下手,低聲罵了她一句:“沒規矩。”

張淮安坐在餐桌上,拘謹又客套。

他們三個人其樂融融,更像是一家人,只有黎棠陰沉著臉。

黎棠忽然開口:“爸,你的腳好點沒有?”

黎平扒著米飯,恍然間有些驚慌失措,他支吾其詞:“好了,你回來,開心,就好了。”

黎棠伸手夾起黎平面前擺放的炒青菜,她不經意抬頭盯著黎平的眼睛看:“這麼快就好了?昨天聽母親大人的語氣,感覺就快要截肢了才對。”

張芸在桌子底下,用力地踢了黎棠一腳,低聲罵了句:“別亂說話。”

“你媽這個人就喜歡誇張,沒什麼事的。”黎平埋頭吃飯,不敢和黎棠對視。

張芸給張淮安夾了一個雞腿,說:“小張啊,你不要客氣,就當在自己家就好了。”

“謝謝阿姨。”張淮安埋頭吃飯。

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滿意。

張芸的兩隻眼睛,就要直接貼在張淮安的臉上了,她跟黎棠說:“上一次,我跟一大夥朋友去你這同學開的西餐廳吃飯,真夠意思,太給我面子了,都沒有收我錢。”

“阿姨您客氣了,都是小事。”

張芸又問:“最近生意怎麼樣?”

“還挺不錯的,肯定是阿姨讓我這個小店蓬蓽生輝,自從您上次光顧之後,客源就固定得很好。”

黎棠餓得沒有力氣說話,聽著他們的阿諛奉承,甚是覺得像在公廁門口吃大餐。

飯後,張芸又堅持讓張淮安和黎棠出去散散步聊聊天,被黎棠拒絕了,她說:“我要回郊區,手頭上還有很多工作沒做。”

“大晚上還忙什麼工作?兩人出去玩才對嘛。”張芸總是一根筋,她想要做的事情,就必須讓別人順從她。

黎棠明顯地露出了不悅,忍氣吞聲,如果此刻張淮安不在這裡,她會盡情地發瘋。

張淮安看出了黎棠的不耐煩,他主動說:“要不我送你回郊區,我今天有開車來。”

張芸看著他,大聲誇讚:“小張真是年輕有為,開了一家西餐廳,還有車有房,真是好男人。”

黎平一整晚就像是做錯事的小孩,不敢吭聲。

張芸思考後,對張淮安說:“兩人一起開著車去郊區兜風也好,老熟人了就聊聊天,聯絡一下感情。順便熟悉一下黎棠現在的生活環境,看看有沒有你能幫上忙的,年輕人嘛,就是要互幫互助。”

黎棠一刻也不想在家待著,拉著行李箱就往外走。

穿好鞋子,黎棠忽然抬頭,對著黎平說:“爸,聽說過狼來了嗎?”

“你這孩子,說什麼呢?今晚盡說胡話,”張芸的笑容就要完全印刻在臉上了,嘴角那上揚的弧度沒有停下來過。她對張淮安說:“小張啊,別介意,他們父女倆就愛開玩笑。”

張淮安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黎棠注視著黎平,眼神冷靜又可怖:“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了,這是最後一次。再說磕了碰了,甚至是死了,我都不會再信了。”

說完,她轉身走到樓下。

等待張淮安開車過來的瞬間,她的心情煩悶得說不出話來。她拿出煙盒,抽出一根放在嘴裡,避著大風,點燃。

夏城的夏末,最多雨水,看這颳得肆意的風,明天怕是要下暴雨了。

張淮安將車停在黎棠面前,他下車,將行李箱放進後備箱裡。

黎棠看了一眼車標,怪不得張芸這麼喜歡張淮安。

她坐上車,舉著燃了一半的香菸,問:“介意嗎?”

“不介意。”

張淮安跟著手機導航,穩當地開著車,他說:“你們學藝術的,是不是都比較有個性?”

黎棠靠著車窗,大風夾著小沙子刮進來,打在她的臉上,同時吹得她的劉海打成結。

他說:“其實,是我跟阿姨打聽你的事情。後來阿姨就說,希望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

黎棠將菸蒂扔到窗外,她微微探出頭,看著那抹星光隕滅。轉過頭,看著前方,關上了車窗,車裡只剩下一片靜謐。

黎棠問:“我有什麼好打聽的?”

張淮安說:“你可能不太記得我了,但是我記得你,一直都記得。”

他說,在他被霸凌的時候,有一名女俠保護著他。

他說,在他人生最暗淡的時候,有一束光照耀著他。

黎棠的臉上盡寫疲倦,目光無神地望著前方,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理解了穀雨一直跟她重複的“沒興趣”。

對身旁的男人沒興趣,對將來的生活沒興趣,對所有的事情沒興趣。正是她黎棠此時此刻,內心深處的感受。

或許穀雨也正如她現在這般,整天被一個不感興趣的人圍繞著。

瞬間,圍牆又坍塌了一點。

張淮安不停地講著他的高中時期多麼在意黎棠,講著他的暗戀史,講著他那段暗淡人生裡遇到了最想照顧的人。

為此,他發憤圖強,讓自己變得優秀起來。

黎棠望著窗外荒草叢生、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馬路,她並不覺得男人的暗戀有多感人,更多的是驚悚。

她甚至幻想著,如果此刻拒絕了他,會不會就在這裡,被他姦殺拋屍。

“張淮安,我不喜歡你。”

黎棠打斷了張淮安的滔滔不絕。

她轉頭看向他。

她在猜,下一秒,這個男人是惡,還是善。

同樣的,她在賭。

用她的生命在賭。

張淮安不假思索:“對不起,我今天話說太多了。”

兩人無語片刻。

張淮安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能再次見到你,真好。”

曾經崇拜的女俠,如今仗劍天涯拐彎回到家鄉,有幸再見一面,真好。

今晚,黎棠變得格外沉默。

下了車,只是說了句“謝謝”,就關上大門進了屋內。

一個月不在,桌子上落滿灰塵。

窗外颳起了大風,吹得玻璃窗“砰砰”響。

黎棠馬不停蹄地打掃了衛生,到大半夜才停下來休息。

屋外稀稀拉拉地下起了小雨,她站在窗前,看著寂靜的郊區,牛蛙在草叢裡叫了一夜,蟋蟀躲在屋裡的某個角落裡,不停地叫著。

她拿起手機給穀雨發資訊,打了一行又一行的字,刪除,又重新打,最後又全部刪除,關掉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