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餘人的雅聚,爭吵甚至打鬥原在意料之中,只是此等小事焉用驚動聖駕。

侍中王爽見此人是門下省的令史,先行喝道:“糊塗,此等小事也來驚攪聖駕還不退下。”

那名令史有些猶豫,看了一眼左僕射王珣,會稽王司馬道子心中一動,莫非爭鬥是王家人。

司馬道子笑道:“萬歲,閒坐無聊,不妨喚進來問問,哪方無理則罰作詩賦一首,作不出來罰酒一斗。”

此為雅事,司馬曜笑道:“就依皇弟,將爭鬥之人宣上堂來。”

楊安玄隨王純之等人上得堂來,眾人朝天子揖拜。

司馬曜見王純之像只落湯雞,失笑道:“卿是何人?因何如此?”

堂上諸人有認出王家子弟的,車胤一眼看到楊安玄,心中暗惱,自己這個記名弟子才學出眾,但惹是生非的本領也不弱於才學。

天子身後的帷帳,被掀起一角,一顆小腦袋探了出來,往堂中張望。

王純之沒見過天子,加上溼衣附體有些發冷,越發哆嗦地說不出完整話來,“微臣……王純之,琅琊……”

王珣看到爭執的一方是自家子弟,站起身躬身道:“萬歲,這六人皆是我王家子弟。”

用手指了一下溼衣的王純之,道:“此子是王操之之孫,晉安太守王宣之之子王純之。”

司馬曜看了一眼楊安玄,心中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子真是惹禍精,哪裡有事都有他。

聽到族中叔爺替自己分說,王純之的膽氣壯了些,尖聲稟道:“微臣王純之,告那楊安玄無故將微臣推入棲花池中,請萬歲替微臣作主。”

帷帳後的小腦袋縮了回去,被姐姐拉回來的鄱陽公主憤憤地道:“那個王純之在說謊,奴分明看到他自己跳進池去的。”

王欣、王孺等人七嘴八舌地訴說與楊安玄在甬道相遇,楊安玄無故將王玄之推進池中的情形。

楊安玄拱手而立,腦中卻在思考著該如何辯明自身清白。王家人在君前陷害自己,若是應對不好,災禍立至。

王珣怒形於色,若照子侄所說這楊安玄太過無禮,朝天子施禮道:“請萬歲為我王家作主,嚴懲楊家豎子。”

司馬曜好生不悅,這個楊安玄屢屢生事,枉朕還想栽培於他。此次賞菊會是朕為晉陵擇婿,楊安玄居然對王家大打出手,攪亂雅會,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到天子臉色陰沉,車胤忙起身禮道:“萬歲,兼聽則明,且聽聽楊安玄如何說?”

司馬曜面沉似水,冷聲道:“楊安玄,你可知罪?”

楊安玄暗道不好,天子還未問明情況便先入為主地認為自己有罪,自己要倒黴。

強攝心神,躬身禮道:“萬歲,微臣有兩件事想問過王氏子弟,再請萬歲定論。”

見司馬曜點頭,楊安玄又道:“請萬歲先讓王純之換掉溼衣,以免受涼。”

司馬曜的臉色緩和了些,此子能想到此點,還算良心未泯,示意侍從引著王純之離堂換衣。

等王純之離開,楊安玄面向剩下的五名王家子弟,道:“諸位說愚將王純之推入水中,請問愚用的是手還是腳?”

“手”、“你用的是腳”,回答雜亂。

王珣臉色一變,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子弟,殿中諸人立時明白,恐怕楊安玄推王純之入水之事有假。

楊安玄又問道:“愚推的是王純之的肩膀還是胸口?”

王氏子弟互望一眼,沒有立刻回答,王欣知道不妙,搶先道:“是胸口。”

“對,是胸口。”其他王氏子弟紛紛附和道。

“愚推得是王純之的胸口,那麼王純之應該朝後跌倒才是,那麼請問王純之為何會向側旁入水?”楊安玄逼問道。

王氏子弟啞口無言。

楊安玄轉身對著天子揖禮道:“萬歲,等王純之換衣迴轉,再問問他便知事情真偽。”

司馬曜微笑點頭,沒想到楊安玄有些急智,現在看來楊安玄是被王氏子弟汙陷了。

王珣又氣又惱,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楊安玄,坐回席中。

帷帳後側著耳朵偷聽的鄱陽公主縮回頭去,興奮地將楊安玄所說學說了一遍,笑道:“這個黑炭頭好生聰明。”

王國寶目光森冷地看著堂中峙立的楊安玄,此子真如品評所說“才兼文武,堪稱棟樑”,假以時日定會成為心腹之患,自己絕不能讓他從容成長。

雖然與王珣關係不睦,但相比楊安玄這個禍害來說,王國寶決定幫王珣一把。

王國寶開口道:“萬歲,事發突然,王氏子弟一時未看清也是可能的,臣看楊安玄是巧言如簧、文過飾非,王氏子弟總至於有意陷害楊安玄。”

王珣心中暗惱,王國寶這話暗藏著殺機,從字面看是指楊安玄在說謊,但細品下來則暗指自家子弟在陷害人,一箭雙鵰,用心歹毒。

王純之梳頭換衣入堂,還不知道事情發生了轉變,看到王欣等人衝自己擠眉弄眼,不明所以。

司馬曜掃了一眼臉色鐵青的王珣,這是他的心腹重臣,大庭廣眾之下多少要顧及點王家顏面。

“小兒輩吵鬧,莫要攪了賞菊雅興。王曇亨,你可收到士子們的佳作,讓樂師歌伎們且彈唱起來。”司馬曜吩咐道。

方才換衣時,王純之一直沉浸在報復楊安玄的快意中,自己要將楊安玄趕出國子監,講堂之恥百倍還之,快哉快哉。

錯愕地聽到天子居然不再追問楊安玄,王純之大失所望,忘乎所以地叫道:“萬歲,請萬歲為微臣作主,嚴懲楊安玄。”

王珣恨不能起身踢死這個族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天子分明有意替王家遮掩,這小子還要鬧將起來。

司馬道子笑問道:“王純之,你說楊安玄推你下水,他用手還是腳推你,推你何處?”

王純之道:“他用手推的愚肩頭。”

王國寶笑著出言提醒道:“王純之,你可記清楚了,不可信口胡說。”

這時,王純之已看清自家兄弟的臉色,知道事情有了反覆,靈光一現應道:“愚當時正與兄弟們說笑,沒注意到楊安玄如何推愚下水。”

王珣伸手捋須,心想王純之還沒有蠢到家,事到如今只有一口咬定是楊安玄推他入水了。

帷帳後鄱陽公主氣憤填膺,就想鑽出來替楊安玄作證,被晉陵公主死死拉住,撅著嘴坐在席上咬著酥餅生悶氣。

大堂上,楊安玄望著撒著無賴的王純之笑道:“既然王兄這樣說,愚倒是有一法可辨真偽。”

伸手從左手腕下取下慧遠大師所送的佛珠,楊安玄將佛珠託在手中,道:“此佛珠乃東林寺慧遠大師收愚為俗家弟子時所贈,佛珠跟隨大師多年,已頗具靈通。”

座中諸人多數信佛,便連司馬曜也動容道:“呈上來讓朕看看。”

司馬曜把玩了片刻,將佛珠遞給身旁的司馬道子,就這樣佛珠足足在大堂諸人手中傳看了一刻鐘。

司馬曜笑道:“慧遠大師是佛門高僧,你能得大師收為俗家弟子實乃天大機緣,要善為珍惜。”

車胤捋著鬍鬚忖道,自己這個記名弟子怎麼喜歡到處拜師傅。楊小子可是塊寶,可傳老夫衣缽,老夫得找個藉口早些將他收入門下,若被人奪了去,後悔可就晚了。

佛珠重回到楊安玄手中,楊安玄手捧佛珠道:“此佛珠得大師日夜捻數誦經,能辨人心中隱事,放之入密匣,伸手入匣握住,若是心存邪念佛珠便會炙傷其手。”

話音剛落,大堂內驚呼聲四起,司馬曜驚聲道:“果真?”

楊安玄笑道:“一試便知。王純之不是咬定愚推他入水吧,萬歲不妨讓他伸手入密匱持此佛珠,看是否會被炙傷。”

“好,王純之,你且持珠試試。”司馬曜大感興趣地道。

王純之臉色慘白,他受家人影響信奉天師道,不過對佛教也信奉,心中有鬼越發不敢嘗試。

楊安玄笑道:“萬歲,佛珠需安放在木匣之中方能奏效。事先需先祈告,為顯公平,愚將祈告詞告之國子博士車公。愚與王純之皆是國子生,車公為人剛正,必不會有所偏頗,讓車公監督此事如何?”

司馬曜點頭答應道:“甚好。”

楊安玄走到車胤身邊,伏低身子在車胤的耳邊細語一陣。

車胤瞪大眼睛看了一眼楊安玄,道:“你可當真?既然如此,老夫依言行事。”

起身向天子行禮,行出堂外,過了片刻車胤手捧一個尺許見方的木匣進來,木匣上覆蓋著錦緞。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王純之身上,王純之感到無形的壓力,往後退了半步。

帷幔後探出顆小腦袋,目不轉睛地看著大堂中的情形。

車胤將密匣放在地上,圍著密匣轉了三圈,嘴中唸唸有詞,等站定後對著王純之道:“王純之,你伸手入匣握住佛珠驗證所說真假。”

看著四周投射而來的目光,王純之知道無路可退,咬咬牙,探手入匣。

過了片刻,王純之從錦緞中抽出手來,張開手向四周示意道:“愚的手絲毫無傷,說明愚沒有說謊,楊安玄你還有何話說?”

車胤冷冷地罵了聲“蠢貨”,捧著木匣來到天子近前,揭開蒙在上面的錦緞。

司馬曜往內一看,見裡面放著不是佛珠,而是塊赤紅的硃砂碇。王純之的手上沒有絲毫紅跡,說明他伸手入匣根本沒有握東西。

王珣連忙離席拜倒,道:“臣家教不嚴,請萬歲降罪。”

王國寶卻陰陰地道:“楊安玄膽敢戲弄萬歲,犯下欺君之罪,當斬。”

帷帳後的小腦袋受了驚,嚇得縮了回去。

司馬曜笑道:“小兒輩的玩鬧,何必當真,讓車卿嚴加管教便是。王卿請起回席。”

王珣拜了兩拜,站起身來,轉身回席的時候目光看向楊安玄,滿是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