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樓的五六人歪戴著幘巾,衣襟敞開,有意露出毛絨絨的胸口,有兩人腰間還懸著劍,一看便不像好人。

眾人正聽得興致高昂,被這夥人打斷,頗為不快。

溫姓黃臉漢怒喝道:“爾等何人,休要滋事,滾了出去。”

領頭的黑大個斜著眼睛看了看溫式之,皮笑肉不笑的道:“這位爺,僕向韋娘子討欠債,休管閒事。”

韋淑尖聲叫起來:“宋老大,奴何時欠過你的錢?”

宋凌獰笑道:“你欠彩霞居八千錢脂粉錢,餘東主已經轉給僕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韋娘子可別想賴賬。”

韋淑氣苦淚落,自己從彩霞居中贖身,哪還欠什麼脂粉錢,分明是有意訛詐。

楊安玄實在看不過眼,站起身來,走到黑大個面前,二話不說,伸手抓住那廝的衣襟,腳下一別,手中用力一抖。

黑大個立足不住,“登登”向前搶去,壓倒屏風,撞翻裡面的案几,趴倒在地上。

那些青皮見老大跌倒,摞胳膊挽袖子上來圍攻楊安玄,楊安玄哪會怕這些蠢賊,等黑大個爬起來,這群小子便接連趴下。

宋凌陰森森地看著楊安玄,冷笑道:“小子,你闖禍了,你不知惹了誰,識相的話掏錢給大爺陪禮,否則你要大禍臨頭了。”

楊安玄縱聲笑道:“何妨把話說明,區區一個王緒還嚇不到楊某。”

宋凌嚇了一跳,楊安玄一口道出他的後臺,說起王內史毫無懼色,這是什麼人?王謝庾桓以及司馬家的子弟怎不記得有這樣一位。

心中忐忑,開口問道:“你是何人,可敢報通名姓。”

“弘農楊安玄。”

宋凌聽到姓楊,根本不是什麼上品門第,暗鬆了口氣,道:“小子,你有種,等著爺。”

等黑大個等人離去,王曇亨等人興致大減,起身作別。

韋淑學會半首《問月》,千恩萬謝地告辭,楊安玄等人下樓返回國子學。

…………

京師鼎族,多居於青溪左及潮溝北。

潮溝,是皇城北面的護城河,延熹門過潮溝不遠,便是太原王氏的族居之地(1)。

宋凌蹲在王府的大門外已有一個多時辰了,眼見天色暗下來,府門前的燈籠亮起,才見王緒從牛車中下來。

趕緊站起身,怕護衛誤會,先行舉起雙手,高聲叫道:“王內史,宋凌有事求見。”

王緒藉著燈籠的光亮看了一眼宋凌,過了片刻才想起黑大個是誰。低聲吩咐了隨從幾句,大袖搖擺顧自進了宅。

宋凌不敢造次,眼巴巴地又等片刻,這才有人上前招呼他從角門進了王府。

夜幕之中分不清王府有多大,長廊下掛著長長的燈籠,有如條條燈龍,照得柱紅瓦碧,屋簷、窗欞無不雕琢華美。

僕從侍女往來不斷,拿盆端盤,腳步匆匆,隱隱有絲竹之聲。宋凌走在青石甬道上,大氣都不敢長出。

來到一處偏房,僕從讓他在此等候,有人拿來幾塊炊餅和一罐水,宋凌狼吞虎嚥地就著涼水啃炊餅。

小半個時辰過去,有侍女傳喚他。穿廊跨院,來到一處燈火通亮的宅院,亦步亦趨地進入大廳,頓覺眼花繚亂。

不敢東張西望,快步來到王緒席前拜伏在地。

王緒正在兩位美姬的服伺下用餐,掃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宋凌,道:“什麼事?”

宋凌將追蹤韋娘子,結果在集賢居被楊安玄揍了的事說了一遍。

“楊安玄,又是楊家。”王緒憤然推開身旁的侍姬,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來。

將案上的碗碟掃落於地,在侍姬的驚呼聲中王緒怒氣衝衝地站起身,咬牙切齒地道:“可惱,可惡,可恨。”

來到宋凌身邊,抬腿朝宋凌踢去,罵道:“無用的東西,平日誇口如何了得,怎麼連一個黃口小兒都打不過。”

宋凌不敢閃躲,低伏在地上。

王緒踢了幾腳,發洩了點怒火,回到席上坐好。撫著下巴沉吟片刻道:“你暗中派人盯住楊安玄。”

宋凌苦笑道:“僕暗中盯著呢,那姓楊的小子出了酒樓便回了國子學,僕進不去。”

王緒道:“那你便派人守在國子學門前,給吾盯住了。有什麼訊息儘快告訴吾,少不了你的好處。”

“是。”宋凌恭聲應道。

等宋凌離開,王緒站起身出了住處,朝王國寶的宅院行去。

王國寶原在清署殿旁建築私宅,被天子厲斥後,不敢居於私宅,搬回族中居住。

庭院深深深幾許,足足走了兩刻鐘,來到王國寶所住的豐餘堂。

堂外簷下站著不少僕從,垂手而立,鴉雀無聲。大堂內燈火輝煌,絲竹歌舞聲傳出。

王緒與王國寶關係密切,侍立的僕從紛紛上前見禮,王緒擺擺衣袖,徑自踏進堂內。

王國寶在宴客,大堂兩側坐了幾名中書省的官員,中書舍人錢益、秘書郎禇禮和著作郎嚴立,都是王國寶的親信。

看到王緒,王國寶笑道:“剛派人請你,你不是說不來嗎?怎麼又來了。”

都是熟人,還是自己人,王緒沒有客套,隨意拱了拱手,一屁股在右側的空席處坐下,道:“出了點事。你們都知道愚要納彩霞居韋娘子為妾的事吧。”

嚴立執杯笑道:“都過去一年多了,沒想到王內史依舊對她念念不忘,真是個多情種。”

王國寶有些不悅地道:“緒弟,你派人對付韋淑的事,已有人向御史臺舉糾了,此事到此作罷,不要再多糾纏。為一妓樓女子,不值多惹是非。”

王緒拱手道:“兄長,愚已准許韋娘子回京賣唱,放過了她。可是有人卻抓住此事不放,想利用韋娘子來對付愚。”

王國寶冷笑一聲,道:“誰這麼不長眼?”

“楊安玄,就是那個被會稽王降了一階,入國子學的弘家楊家的楊安玄。”

王緒看了看王國寶的臉色不愉,添油加醋地道:“楊家奪了弟的機緣,拂了兄長的面子,楊安玄這小子剛進京就惹事生非,兄長若不教訓教訓他,倒顯得王家怕了他楊家。”

王國寶冷嗤一聲,道:“無名小輩,不值一提。緒弟,多飲幾杯。”

王緒熟知王國寶的習性,知他已記在心上,不再多言,舉杯與錢益等人暢飲。

…………

二十八日,皇宮東堂議事,議“魏王珪叛燕,代、燕兩國爭戰”之事。

中書侍郎(由太子左衛率遷升)徐邈道:“敵國互鬥,於朝庭有利,命庾、王、郗三位刺史暗中戒備,坐觀其敗即可。”

司馬道子拂動麈塵,不急不緩地道:“臣弟亦是此意。”

尚書左僕射王珣笑道:“偽燕國主慕容垂年近七旬,此次與代國交戰,聽聞是其太子慕容寶統兵。慕容寶優柔寡斷,他統兵與魏主交戰,勝負還在兩說。”

眾人已經議了半個多時辰,司馬曜有些不耐,道:“既然如此,朝庭按兵不動,靜觀其變。諸卿操勞國事辛苦,今日朕在西堂設宴,咱們君臣暢飲。”

西堂,酒宴上,歌舞起,幾曲唱罷,司馬道子道:“京中最近傳唱楊安玄的《送別》曲,不知萬歲可曾聽過。”

司馬曜笑道:“朕已聽過。此曲不合樂律,卻自然清新,悅耳動聽。既然王弟提及,便吟唱《送別》吧。”

一曲唱罷,眾人無不嗟嘆。

徐邈還是第一次聽到,嘆道:“此曲憂而不傷,曲詞委婉動聽,滿是送別深情,甚妙,是楊安玄所制的新曲嗎?他入國子學了?”

王國寶冷哼一聲道:“這個楊安玄年少輕狂、恃才傲物,初入京城便與人在秦淮河盛花居鬥曲賭勝,敗壞風氣,需命國子祭酒加以訓誡,嚴加管束才是。”

自打王國寶諂諛天子,司馬道子看王國寶極不順眼,見王國寶斥責楊安玄,笑道:“王中書令有些誇大其詞了,楊安玄與人鬥曲,乃是名士風流,當年謝太尉在東山攜妓而遊,為一時佳話。”

司馬曜頗感興趣地問道:“盛花居鬥曲,怎麼回事,且講於朕聽。”

等司馬道子把經過說了一遍,司馬曜笑道:“此為雅事。不知楊安玄最近可有新作?”

王國寶見天子沒有怪責之意,繼續拱火道:“臣聽說楊安玄前兩日在集賢居中與人大打出手。一個國子學學生,不好好讀書,成日在妓樓、酒肆爭強好勝,若不嚴加管束,恐怕有違萬歲愛材之心。”

徐邈皺了皺眉,他對楊安玄這副名士作派很不欣賞,道:“萬歲,國子學考課不厲,是應加強管束了,要不然如何育才。”

司馬曜心想,國子學只是將那些貴胄子弟扔進去讀書,免得他們在京中惹是生非,至於成不成材,自有他們的父輩操心。

給事中王曇亨笑道:“萬歲,那日集賢居楊安玄與人打鬥,恰巧臣也在場,還聽聞了楊安玄所做的半首新曲。”

“喔,只有半首嗎?”司馬曜根本不關心楊安玄打鬥,對半首新曲倒是很感興趣,問道:“王卿,你可記得?”

王曇亨點頭,開口將《問月》的上半曲唱出,司馬曜搖頭晃腦地聽著,一臉陶醉。

待王曇亨唱罷,司馬曜笑道:“此曲放達豪邁,朕甚喜,尤勝《送別》。王卿,若是得了下半曲,立刻奏與朕知。”

王緒沒有告訴王國寶集賢居打鬥的實情,所以王國寶追問道:“王給事中既然當日在集賢居,不妨將那日情形說上一說。”

王曇亨笑了笑,沒有開口。

王國寶對司馬曜拱手道:“萬歲,還請問個明白,也好就事論事。”

司馬曜被王國寶奉迎得遍身舒坦,近臣的面子還是要給的,笑道:“既然如此,王卿不妨說上一說。”

王曇亨心中冷笑,王國寶算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將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

王國寶臉色鐵青,心中怒罵王緒不告訴自己實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司馬道子甩動麈塵譏道:“王中書令,看來要嚴加管束的是你王家之人。”

司馬曜大笑道:“王卿,再唱一遍《問月》。樂師,記下曲詞,朕今夜要對月聽曲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