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楊安玄來說,幫一下王強不過是舉手之勞,王強如何選擇都不會放在他的心上。

見過琅琊王和武陵王之後,接下來便是拜訪京中門閥,東晉是門閥政治,離開了士族支援很難成事。

建康門閥以琅琊王氏、陳郡謝氏為首,至於原本顯赫的太原王氏、潁中庾氏、龍亢桓氏都已沒落,高平郗氏、太原溫氏、蘭陵蕭氏比起王謝兩家來說差了一等,至於彭城劉氏、新野陰氏、河東柳氏、濟陽江氏又有所不如。

司徒決定著品階升降的權力,楊安玄準備明日前往司徒府拜見錄尚書事、揚州刺史兼司徒王謐。

從收集的情報來看王司徒是個高情商人物,年少時便以聰慧得名,與桓衝之孫桓胤、王坦之之孫王愉之子王綏並稱京中三秀,被孝武帝徵為秘書郎。

如今桓胤因桓玄篡位流放新安郡,還是因為桓衝忠於皇室的原因得以保全性命,王綏一家老小皆死在劉裕刀下,唯有王謐雖然逢迎桓玄,卻因相助劉裕之故仍位極人臣。

而王愉王綏父子之死,除了與桓玄有關外,還有便是王愉曾經輕辱過劉裕,可見為人多結善緣很重要。

王謐是王導之子王劭所生,因為王劭之兄王協無子,王謐過繼給王協為子,王協早喪,王謐隨承爵武岡侯。

王謐並沒有住在烏衣巷王家,而是住在西州城。西州城是揚州刺史的治所,會稽王司馬道子總攬朝政兼任揚州刺史時將治所移至東府城,司馬道子父子身死,揚州刺史的治所又重回西州城。

楊安玄的車駕來到西州城司徒府,王謐滿面春風地站在大堂外等候,不等楊安玄近前便主動迎上去,笑吟吟地道:“弘農郡公,年少有為,後生可畏,看到楊刺史,老夫感覺自己老嘍,哈哈哈。”未語先笑,言語溫和可親,讓人如沐春風,讓人一見生。

楊安玄揖禮道:“王司徒正值壯年,雄姿英發,朝廷倚為長城,後生早就仰慕大名。”兩人相視而笑,猶如知己好友,王謐與楊安玄攜手攬腕並肩入堂,堂中兩側侍立著不少官吏,王謐一一指點介紹給楊安玄,

“……堂邑太守劉道和,博覽群書、熟知法紀……”劉穆之青袍幘巾,面色稍黑,他與王謐同年,今年皆是四十六歲,望上去比面白如玉的王謐倒要顯得精健許多。

聽王謐介紹自己,劉穆之從容向楊安玄揖禮道:“愚見過弘農郡公。”劉穆之是劉裕的謀主,史書中記載蕭何般的人物,劉裕

“委以腹心之任,動止諮焉”。楊安玄笑道:“愚在襄陽就聽聞過劉太守善於斟酌時宜、糾枉矯正,被劉豫章倚為臂助。”劉穆之淡然語道:“劉豫章靖難之時愚被授為主簿,接著進京被朝廷任為尚書祠部郎、堂邑太守,與劉豫章一樣同為朝廷效力而已。”話中綿裡藏針,王謐笑道:“道和說得不錯,吾等皆是為朝廷效力。安玄,且請上坐。”說笑幾句,楊安玄道:“王公,愚前來是為楊家升品之事,想請司徒公相幫。”王謐捻鬚笑道:“弘農楊家,累世名德,安玄又屢立功勞,授爵弘農郡公,提升門第誠為理所應當之事。等譜諜司和祠部將升品文書呈至,老夫自會秉公處置。”秉公二字,最堪玩味,其後往往是不公。

楊安玄亦不糾結,他雄踞北方,手握重兵,並不擔心朝廷在提升門第之事上為難自己。

即便是劉裕,也不會在這個無傷大雅的事情與自己作難。王謐座旁侍立著不少官吏,有人朗聲道:“王司徒,孝武帝命賈侍郎修撰《十八州士族譜》作為定品依據,評定門第品級便有定法,楊家先祖曾事姚襄,後楊家由文轉武,四品兵家子正合門第,王司徒怎可輕言楊家提升門第是理所應當之事。”眾人側目,這是誰公然在大堂之上打臉王司徒和楊刺史,稱得上狷狂二字。

楊安玄順著聲音看去,啞然失笑道:“原來是荀家子。”人群之中傲然而立的正是當年在鄢陵見過的荀家荀伯子。

鄢陵講學之後荀伯子拒絕了楊安玄的徵募,前往京城謀官。荀伯子之妻是謝安二兄謝據孫女,靠著謝家的關係,荀伯子被授為員外散騎侍郎,劉裕逐走桓玄之後,賞識其才學,遷升至司徒府左長史。

荀伯子被楊安玄注目,傲然拱手道:“楊刺史毋怪,愚生性耿直,有一說一。”楊安玄知道提升楊家門第不會一帆風順,沒想到最先跳出來的居然是荀伯子,說楊家先祖曾事姚襄,譏諷楊家成為兵家子,這本是事實楊安玄並不在意,可是荀伯子公然在眾人面前提及便有打臉的嫌疑。

大堂之上有人似笑非笑,顯然是在看楊安玄的笑話。楊安玄眼中厲光一閃,冷聲道:“荀伯子,潁川荀氏累世公卿,但王朝亦有興替,何況家族。”荀伯子臉色一白,潁川郡雖被劃歸司州,但司馬實際上被楊安玄所掌控。

荀伯子想起在鄢陵時叔父荀歌曾告誡自己不要衝突了楊安玄,免得為家族惹禍。

自己來到京城順風順水,不免有些得意忘形,今日在大堂之上公然譏諷楊安玄,顯然已經觸怒了他。

只聽楊家玄繼續道:“愚聽聞彭城劉家欲與豫章公合族通譜,不知荀伯子你是否要詳查一下豫章公的郡望、聯姻,是不是真是出身彭城劉家?”荀伯子的臉色由白變紅,這話若是傳到劉裕的耳朵中,荀家真要大難臨頭了,顫動著嘴唇勉強回應道:“愚並無此意。”楊安玄喝道:“你不敢查問豫章公,卻對弘農楊家橫加指責,可是嫌愚的刀不利嗎?”荀伯子往後退了半步,不敢做聲。

楊安玄目光從眾人面前掃過,堂上諸人無不斂容垂目,不敢與之對視。

王謐見狀斥道:“荀伯子,老夫交待過你不可飲酒過量,看你面紅耳赤宿醉未醒,在此胡言亂語,還不退下。”荀伯子感激地看了一眼王謐,施了一禮,踉蹌離去。

…………司徒府大堂發生的事很快在京中傳開,烏衣巷謝府,謝混夫妻對坐而食,謝混將此事說與晉陵公主聽。

晉陵公主嫁與謝混已有十年,夫妻兩人琴瑟合鳴,感情深厚,婚後育有兩女。

晉陵公主微笑地聽謝混說完,道:“奴在宮中時聽父皇說過這個楊安玄好勇鬥狠,沒想到這麼些年過去依舊脾性不改。”謝混很滿意妻子的應答,舉杯飲了口酒,道:“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楊安玄在沙場之上與胡人爭強鬥勇,行事難免魯莽。說起來當年華林園,楊安玄就與王家子弟發生衝突,將王純之推落水中。”聽丈夫說起當年之事,晉陵公主明瞭丈夫的小心思,看破不說破,微笑著附和道:“數年前二王兄還說要把鄱陽許配給他,幸虧此事未成。”鄱陽公主是晉陵公主的妹子,兩年前嫁與王導的曾孫王嘏,王嘏是王珣二哥王琨之子,亦是王謐之侄。

桓玄任楚王之時,任王嘏為楚國太常;桓玄篡立楚朝,封王嘏為領軍將軍。

劉裕逐走桓玄,王嘏因為是桓玄的親信而受冷遇,閒居在家中。看了一眼晉陵公主,謝混後來知道當年華林園中傳言楊安玄有意競逐公主是有人故意針對,只是見過楊安玄文彩之後,謝混對楊安玄始終沒有好感。

舉杯飲了口悶酒,謝混心道若是楊安玄能娶鄱陽公主,晉室江山或有中興之望。

琅琊王府,司馬德文聽禇秀之說起司徒府中楊安玄怒斥荀伯子之事,笑道:“荀伯子恃才傲物,向來看不起新興門第,新近被豫章公所重越發倨傲,此次被楊卿所折於他而言未曾不是好事。”禇秀之笑道:“王爺所見甚是。不過楊刺史行事也有些剛猛,他與荀伯子倒是針鋒相對。”

“楊卿尚未至而立之年,剛猛一些好啊。”司馬德文老氣橫秋地道:“朝堂之上老氣沉沉,正需要楊卿這樣的剛猛之士。”禇秀之一愣,莫非琅琊王有意留楊安玄在京中。

隨即醒悟過來,琅琊王是暗指朝堂被劉裕一派把持,需要楊安玄這樣的強力人物打破朝堂僵局。

禇秀之知道,楊安玄是絕不可能留在京城,襄陽遠離京城,若是離開雍州兵馬楊安玄就只能任由劉裕拿捏。

司馬德文說罷沉默下來,王府西側的雅軒內安靜下來,風吹動院中竹葉

“沙沙”作響。半晌,司馬德文突然輕聲嘀咕道:“要是鄱陽嫁給楊安玄多好。”禇秀之沒有聽清,問道:“王爺,您說什麼?”司馬德文意興闌珊地揮手道:“孤乏了,禇卿且退下吧。”楊安玄不知道今日一天之內有兩人唸叨起自己與鄱陽公主,對華林園中那個仗義直言女童楊安玄早已沒了印象,更不知差點陰差陽錯地結為姻緣。

從司馬府回到鴻臚寺,楊安玄決定明日前往王謝兩家拜訪,這兩家在烏衣巷中對門而居,誰先誰後倒是個難題。

曾安笑道:“世人皆說王謝,王在謝前,更何況天下人皆知‘王與馬共天下’,依愚看來應該先去王家。”楊安玄心想,王謝兩家與自己都有小隙,明日拜見怕生波折,別來個避而不見。

正月二十九日,楊安玄一早乘車前往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牛車駛過朱雀橋,楊安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起這首詩,眼前的烏衣巷依舊繁華,王謝兩家代表的東晉詩酒風流,終有一天會隨著堂前燕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