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日,大朝。辰時二刻,百官在侍御史的引導下進入太極殿,按位次站好,楊安玄站在五部尚書之後。

侍中入內稟報,鐘鼓奏樂,眾官跪拜,天子在琅琊王司馬德文的引導下登坐御座。

待鐘鼓停歇,眾臣山呼萬歲,大鴻臚禇思高呼

“禮畢”,楊安玄隨眾起身。禇思接著高聲道:“弘農郡公、雍兗刺史楊安玄上前朝拜。”楊安玄趨步來到御階之前,雙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拱手於地,頭緩緩至地,停留數息方才抬頭,手在膝前,頭在手後。

這是九拜禮中最隆重的禮節,臣子拜見君王時所用。

“臣,弘農郡公、雍、兗刺史楊安玄恭祝聖安,萬歲萬歲萬萬歲”,楊安玄肅聲道。

按照事先的安排,禇思大聲唱道:“弘農郡公敬獻兩穗嘉禾,銅鼎、銅鐘、玉罄各一,絲帛二百匹、馬匹二十匹、牛五十頭,羊二百頭,粟米萬石拜賀。”侍立在天子身側的司馬德文代為應道:“天子甚慰,賜酒。”有內侍用托盤奉酒三杯,楊安玄跪飲,謝恩。

放還酒杯的時候楊安玄飛瞄了一眼天子,只見司馬德宗木訥呆坐,眼神不知落在何處。

侍中跪奏,

“請罷退”。鐘鼓奏響,群臣對御座跪拜,司馬德文牽天子退朝。眾臣起身,郗恢招呼楊安玄道:“隨老夫前往東堂,看看太保有何交代。”眾人出殿前往東堂,武陵王司馬遵面南側坐,眾臣依次坐於兩側。

武陵王微笑道:“楊卿,你且在京中暫居,有事徑可前來東堂。”楊安玄出班揖禮道:“多謝王爺,微臣遵命。”退回班列之中,楊安玄坐聽諸位大臣議政。

他曾任過東宮侍讀,是沒有資格進入東堂議事的,能入東堂議事的是四品以上的京官。

第一次在東堂參與朝堂議事,楊安玄有點小激動。五兵尚書董懷奏道:“高密王、益寧刺史司馬榮期奉旨討伐偽蜀譙縱,率三千兵馬出新定,在漢陽被偽蜀鎮南將軍譙明子所敗,上疏請罪。”司馬榮期是司馬懿之弟司馬馗七世孫,封爵高密王。

歷史因為楊安玄發生了偏差,原本梁州被譙縱所奪,現在楊思平入梁,奪取漢中郡,梁州八郡取得六郡,僅有梓潼和廣漢仍被譙縱所佔。

譙縱派族兄譙詵守梓潼郡,譙道福鎮守廣漢,將堂弟譙明子轉封鎮南將軍,率軍奪取了益州全境,屯軍於漢陽,窺視寧州。

除了佔據梁州兩郡外,譙縱擁有的地盤有蜀郡、汶山、漢嘉、江陽、朱提、犍為、洋柯、越嶲等八郡。

眼下眾人還不知,譙縱迫於楊思平的壓力,於正月派使者前往長安向後秦稱臣,請求秦國牽制梁州楊思平,好全力對寧州用兵。

司馬遵眉頭緊鎖道:“蜀地地形複雜,易守難攻,高密王僅率三千兵馬出征,有些草率了。命荊州刺史劉道規整飭兵馬,積累輜重,屆時與寧州一起出兵。”董懷領命退下,祠部尚書殷仲文出班奏道:“今日大朝,臣聽鐘鼓不全,音樂不齊,請完備之。”司馬遵聽劉裕說過殷仲堪初任祠部尚書之時曾請治音樂,被劉裕以

“今日不暇給,且性所不解”拒絕,今日朝堂之上舊事重提,看來執念很深。

司馬遵並不喜殷仲文,此人雖有文名品行卻不佳,桓玄篡位時任其為侍中、左衛將軍,桓玄加九錫的文章就是殷仲文所寫。

桓玄事敗,殷仲文見勢不妙帶了家眷歸順,又言辭懇切地上疏請罪,說是要辭官歸家待罪。

司馬遵知其以退為進之策,鑑於當時桓玄初敗,江陵未克,長平殷氏是上品門第,殷仲文在士人當中頗有名望,為安定人心才下詔不降罪,並任其為祠部尚書。

哪料殷仲文自負才具,以為自己會像謝安、王珣一樣主政,當年的後輩謝混之流現在都位列自己之前,殷仲文常自不快。

身為祠部尚書,殷仲文想借禮樂一事為自己造勢,於是屢請完備音樂,好得士族認可進一步升任僕射之職。

司馬遵淡然應道:“豫章公雲‘不暇給’,孤亦以為然。如今秦、魏、燕陳兵北境,譙縱盤踞西蜀,盧循作亂廣州,天下方興未艾,誠非完備禮樂之時。”殷仲文只得怏怏而退。

接著左民尚書袁湛奏請朝廷下《促農耕詔》,這是每年慣例,武陵王准奏。

司馬遵想起當年楊佺期所獻的楊家犁來,問道:“楊家犁是耕田利器,如今各州百姓耕田可都用上?”袁湛奏道:“楊家犁為強農利器,朝廷為防被胡人所得,曾下旨嚴控楊家犁,出入庫皆要登記,製造則由庫衙工曹統一督造,其他人不準仿造,因此產量極為有限,眼下三吳之地僅有四成百姓能用上,荊、江、青、充等地更少。”司馬遵默然片刻,想起楊家玄曾資助朝廷二十萬石粟米,此次又奉獻五萬石,聽聞雍州在屯田,楊安玄又是始作俑者,不知楊家犁推廣得如何?

“楊卿,孤聞楊家犁是你所創,不知雍州農夫可都用上了楊家犁?”楊安玄恭聲道:“雍州農夫多半能用上楊家犁了。”司馬遵一愣,問道:“雍州制了多少楊家犁?”

“已過萬數。”司馬遵站起身,踏前一步,道:“楊卿,雍州如何能制這麼多犁?”楊安玄應道:“當年洛陽與秦人談判,朝廷已贈給秦人二百張楊家犁,楊家犁之秘已不復存在……”左民尚書袁湛認為楊安玄是在武陵王面前揭自己的短,不等楊安玄說完便開聲斥道:“朝廷嚴禁楊家犁製法外傳的旨意並未撤除,楊刺史擅自開禁,是何道理?”司馬遵的目光變冷,楊安玄任雍州刺史不足三年,便能製出萬數楊家犁,無疑是沒有遵守朝廷的禁令。

楊安玄平靜地道:“袁尚書稍安勿躁,聽愚把話說完。楊家犁之秘雖然不保,但愚並沒有違背朝廷旨意放開楊家犁的管制。”袁湛冷笑道:“不知楊刺史用何妙法加速楊家犁的製造,莫非日夜趕工不成?”

“愚將楊家犁分成十五部件,讓工匠各制一件,然後交由官匠組合,能提升五倍之速。”楊安玄從容語道:“若非材料短缺,雍州楊家犁數目還能翻倍。”司馬遵讚道:“奇思妙想,妙哉!”袁湛臉色一白,起身來到楊安玄面前長揖道:“愚誤會楊刺史了,請楊刺史見諒。”楊安玄起身還禮,笑道:“袁尚書亦是為國直言,何錯之有。”司馬遵捋須笑道:“兩位卿家都是國之棟樑,些許誤會不用放在心上。袁尚書,你不妨按楊卿所說,讓工匠各造一部,然後組裝,爭取春耕時讓更多百姓能用上。”腦中閃過有人對他提及,楊安玄在洛陽時曾得過到一本奇書《天工開物》,裡面記載著許多妙法,楊家犁、碧春茶、雲節紙等都出自這本書。

想到年前中書侍郎應浩帶來的鍛刀之法,照著此法煉出來的刀劍鋒利無比,而且不用反覆煉打,能顯著地提升軍隊戰力。

劉裕得到此法後如獲至寶,已經組織工匠在漁陽郡鐵礦區鍛鐵冶兵。司馬遵看了一眼楊安玄,若是此子能忠心朝廷,與劉裕齊心合力,那麼不用十年當可收復故土復都洛陽。

朝議近午時方散,楊安玄隨眾官向武陵王施禮後,緩步退出東堂。已經面過聖,武陵王交代他在京中暫住,再住在鴻臚寺有些不便,楊安玄與禇思告別,帶人回了小長乾的家中。

離開京城十年,再回自家宅院,楊安玄隔著十餘丈便下了牛車,只見門前流水依舊,小院石牆上爬滿了綠藤。

楊懷、許氏得知楊安玄今日歸家,都沒有外出在門前等候,遠遠看到數十名護衛排成雙列而來,趕緊迎上前來。

楊安玄看到激動得滿面通紅的許氏,感慨道:“十年不見,許娘子胖了許多。愚來之前,孃親還唸叨你,讓愚帶了幾件禮物給你。”許氏原是照料袁氏的僕婦,因其做事細心被派到京城照看前來國子學讀書的楊安玄,後來楊安玄離開,京中麵館生意便託付給她。

聽到袁氏還念著自己,許氏忍不住淚落,哽咽地道:“難為靈兒娘子還記得老奴,靈兒娘子身體可好。玄郎,聽說你娶妻生子,老奴得知不勝歡喜。”

“都好”,楊安玄轉向楊懷,問道:“懷叔,身子骨還好,腿傷逢到陰雨天還發痛嗎?愚讓陶郎中開了個方子,你照方子抓藥喝上幾劑,看看有沒有用。”楊懷的鬚髮已斑白,粗著嗓子應道:“多謝玄郎君掛念,僕還是老樣子,能吃能睡,身子骨還行。”回頭對身邊的男女喝道:“還不快與玄郎君見禮。”一群男女亂糟糟地上前見禮,楊安玄微笑道:“這些是懷叔和許娘子的家人嗎?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禮。”張鋒上前扶住楊懷,笑道:“主公都說了不用多禮,懷叔咱們進屋說話吧,弟兄們,跟我來安置。這位可是僕的師傅,軍中老卒,大夥尊敬點。”百戰之餘最受軍中健兒尊重,那些護衛從楊懷身邊經過時,個個駐足以拳擂胸為禮。

楊懷眼中泛起淚光,推開張鋒站得筆直,擂胸還禮。當初楊安玄買的這處宅院足夠大,有二十餘間房屋,楊懷和許氏兩家人住了七八間屋,主屋楊安玄的住處一直空著,兩邊廂房安排張鋒、曾安和幾名文吏住下,五十名兵丁每屋四人綽綽有餘。

已是午時,許娘子早有準備,數百個包子饅頭堆放在筐中,新擀的麵條熱氣騰騰,楊安玄坐在廊前階上,與眾人一起說笑吃東西。

楊懷看到兵丁們皆穿牛皮甲,佩彎刀,帶弓懸箭,看上去整齊威猛,透著彪悍之氣,比起當初的楊家部曲還要雄壯數分。

悄悄地拉住張鋒,楊懷問道:“這些兒郎可是軍中精銳,我雍州兵馬有多少這樣的健兒?”楊懷估計能有三千這樣的將士就不錯了,張鋒的回答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有兩萬餘?”張鋒笑道:“懷叔,如果算上三爺帶去梁州的兵馬,差不多有三萬了,除此之外還有五六萬郡軍,七八萬屯軍。主公厚待將士,但有募軍無數青壯蜂擁而至,想入伍不是那麼容易了。”楊懷手中拿著的饅頭掉落在地,張鋒俯身拾起,拍拍上面的灰,毫不在意地塞入口中。

半晌,楊懷才問道:“都披皮甲,帶利刃?”張鋒搖搖頭,道:“那倒沒有,眼下只有萬餘人有皮甲,這些皮甲是從秦、魏人手中奪來的。”看了一眼身旁都是自家兒郎,張鋒聲音道:“這快刀是主公讓應家人在西平所制,每年產量有限,眼下只裝備了五六千人。僕聽主公說,今年會加大產量,到時候僕想辦法替懷叔你要一把。”楊懷興奮地一拍張鋒的肩膀,笑道:“好小子,叔沒白疼你。”張鋒前幾日來家中在他面前炫耀過快刀,輕易將一塊半寸厚的鐵砧板斬斷,楊懷當即就要張鋒送他,張鋒指著刀身處的銘號稱軍中快刀皆有登記,若有損失要酌情懲處,楊懷這才做罷。

看書喇安置好眾人,楊安玄帶著張鋒騎馬前往昌平巷。來建康已有六日,該上門拜見岳丈陰友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