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之後,日子飛快。

轉眼快到元旦,新年也進入了倒計時。

封墨言回公司坐鎮之後,那些冒頭跳躍的異心暫時被壓制下去。

但也只是暫時。

這些人造反之心已久,跟封墨言早就貌合心不合。

封墨言如今遭遇巨大變故,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不會輕易放棄。

暫時停止作妖,也只是在尋求更穩妥更保險的途徑,怕撕破了臉又計劃失敗,那他們以後在公司就更沒話語權了。

元旦時,楊千語要出差去外地,參加一個新店的開業典禮。

封墨言自然是不高興她出差的,可反對也沒用,只好派了兩名保鏢跟隨,讓她忙完事趕緊回來。

想著自己也有不少時日沒回老宅了,新年元旦,於情於理他該回去看看。

徐紅聽管家說少爺回來了,臉色明顯有了起伏,可也只是一瞬,便又冷下臉,也未起身迎接。

封墨言進屋來,微微回頭示意阿全退下。

見客廳氣氛沉悶,只有母親一人坐在沙發上,看著液晶屏上的養生節目,父親跟妹妹都不見蹤跡,他抿了抿唇低聲開口:“媽,今天元旦,祝您新年快樂。”

徐紅微微提了口氣,轉頭看了眼兒子,淡淡譏諷:“我以為……你再也不會踏進這個家門了。”

“媽……”

知道母親心裡還有氣,他喊了聲,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了。

這些日子,他跟千千感情和睦,又有孩子們陪伴在側,每天歡聲笑語的,整個人的心態情緒都穩定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千千不止一次旁敲側擊,讓他不要跟家人鬧得太僵,血緣關係斬不斷。

漸漸地,他也反省自己,也有意緩和同父母的關係。

所以,沉默片刻後,他又主動尋找話題:“爸呢?詩雯回來沒?”

徐紅有些意外。

她以為那樣冷言嘲諷之後,以這個不孝子的火爆脾氣,肯定要轉身就走的,卻不想,他沒生氣,還繼續尋找話題。

到底是親兒子,而且很快……這就將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了,徐紅面上再冷,心裡也是疼的。

一時,臉色鬆動了些,說話也溫和了幾分:“你爸在書房,不知忙什麼,詩雯在房間,家庭醫生剛來給她打上針藥。”

封墨言皺眉:“上次看到她精神還不錯,怎麼又……”

話說一半頓住了。

妹妹那身體,醫生曾斷言活不過二十的,後來運氣好,做了腎移植手術,倒是打破了這預言。

可她那種基因裡自帶的免疫缺陷疾病,是永遠不可能治癒的。

所以反反覆覆,時輕時重,都是正常。

老宅的房子沒有安裝電梯,封墨言坐在輪椅上不便上樓,於是抬頭朝上看了看,又沒再說話。

徐紅見兒子態度好轉,心裡的氣馬上就消了,解釋道:“等會兒吃飯,你爸肯定會下來的,詩雯這幾天臥床,等好點再……”

她本想說等好點,你再回來看她。

可轉念一想,都不知能不能等到女兒再好起來的那天。

想到這些,徐紅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

封墨言見母親突然就哭了,立刻關心問道:“媽,怎麼了?身體哪裡不舒服嗎?”

徐紅搖搖頭,故作的堅強撐不住了,哽咽道:“雯雯的病,越來越嚴重了……醫生說,這可能是她過的最後一個新年了。”

什麼?!

封墨言沒說話,可心情跟神色都為之鉅變。

“她前陣子還去醫院看過我,怎麼會突然就這麼嚴重了?”

“突然?”徐紅看向他,心裡又哀怨起來,“自從那個女人回來,你一門心思地撲在她身上,什麼時候關心過我們家裡人?雯雯病情惡化好幾個月了,你出事前,她的身體就每況愈下,你只是不關注而已……”

封墨言聽著母親的話,一時無法回應。

是的,從楊千語回來,他的心裡就裝不下任何人,任何事了。

尤其是後來知道當年詩雯墜海的真相,他更是責怪怨恨這個被寵壞的妹妹,何曾關心過她如今身體怎樣。

可就算再怨,再恨,她已經病入膏肓,時日不多了,他這個當哥哥的還能怎樣?

中午吃飯時,封振霆下樓來。

知道兒子回來了,他也不冷不熱的,走到餐桌邊說了句:“逆子!”

徐紅這會兒已經完全不生兒子的氣了,見丈夫這副臉色,她暗暗在桌子空裡踢了下,不想他們父子在新年第一天就又吵起來。

封墨言還沉浸在妹妹病重的悲痛裡,被父親罵了也沒說什麼,反倒覺得罵罵能讓他們心裡好受些的話,那就罵吧。

餐桌上安安靜靜的,氣氛沉悶,卻也安寧。

過了會兒,封墨言想到公司的事,抬眸看向封振霆:“爸,公司最近發生的事,你肯定也聽說一些了吧。”

封振霆本來冷著臉憋著不滿,一聽兒子提這話,總算找到了發洩口,橫聲橫氣地道:“能不知道嗎?他們都不知給我打了多少電話了,說你翅膀硬了,六親不認!在公司裡獨斷專行,什麼意見都聽不進去!”

封墨言冷靜地說:“不是我不聽他們的建議,而是他們太浮躁,總喜歡聽別人慫恿,拿一些不切實際的專案來跟我談。現在經濟形勢不好,開發新專案一定要慎之又慎,否則很可能……”

“你別跟我扯這些大道理!在商言商,我懂,可你也不能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們。宮北澤是個外人,他都能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可同樣跟你姓封的那些親戚長輩,又是什麼位置?這一對比,放著誰心裡沒有怨言?”

封墨言臉色平靜,“宮北澤已經離職了。”

“我知道,他自家後院起火都搞不定,早該回去做他的宮家太子爺了,跟著你瞎摻和什麼!”

封墨言沒辯解什麼,餐桌上又安靜下來。

片刻後,封振霆瞥他一眼,見他這次回來,明顯脾氣好了很多,不由問道:“你跟那個楊千語,真的合好了?”

“嗯。”

“打算一直走下去?”

“是。”

徐紅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又被封振霆遞了個眼色,攔住了。

“知道你性子拗,我們也管不住你,隨便你怎麼來,反正要我們認可她,除非我兩腿一蹬。”封振霆撂下狠話。

可在封墨言看來,父親能說出這話,已經算是退讓了——至少,不再棒打鴛鴦。

想著那個傻女人時不時勸他不要跟家裡作對,他心裡一片柔軟,忍不住也遊說父母:“爸、媽,千千是你們看著長大了,其實你們心裡很清楚她的人品性格到底怎樣。只是這些年太多事夾在其中,誤會太多,偏見太深,你們又放不下面子,所以……”

“停止你的自以為是!誰放不下面子了?”

封墨言才不管他們是不是承認,繼續說:“你們好面子,不肯接受她,不肯低頭承認錯誤,就一直這樣僵著。可你們想過沒有,一家人鬧成這樣子,外人也是在看笑話的,這也同樣丟人。”

徐紅本來唸及兒子今天態度好,她也沒計較,可聽這話越說越過分了,忍不住又沉了臉:“墨言,你今天回來就是勸我們接受她的?”

“不是,我只是順口提幾句。日子幸不幸福,過得好不好,自己的感受才最重要,你們總把門當戶對,把尊嚴顏面看得那麼重,到頭來會錯失很多。”

“怎麼,你還開始說教我們了?教我們人生道理?”封振霆放下筷子,又怒了。

放著以往,封墨言肯定摔碗走人了。

可今天,他一次又一次壓下脾氣。

一想著詩雯的病沒得救了,他們不久之後就要白髮人送黑髮人,封墨言心裡便難受得如刀割一般。

“算了,不說這些了,吃飯吧。”知道父母對千千的成見非一日之寒,他也沒想能輕易化解,索性打住話題。

徐紅再次驚訝。

兒子今天的態度實在好到反常。

細細觀察了一會兒,徐紅突然發現什麼,問:“你剛才說……這些年誤會太多,成見太多——墨言,你是不是記起過去那些事了?”

“嗯,前幾天記起來的。”

徐紅激動地坐起身,“是嗎?你都好了?又去看過醫生嗎?醫生怎麼說?”

封振霆看向兒子,也有些意外,可很快又憤怒:“看看你這是為人子的態度嗎?眼睛復明了不跟我們說,記憶恢復了也隻字不提——你眼裡還有沒有我們做父母的?”

往日,徐紅才是那個脾氣更大氣焰更甚的,封振霆不到萬不得已都不出聲表態。

可今天,兩人反過來了,她一直是那個努力調和勸解的和事佬:“行了,你少說兩句,兒子好起來了,這不是好事嗎?怎麼也吼吼吼的,吃飯!”

封振霆氣都氣飽了,哪裡還吃得下!

主要是這些日子,他確實收到了不少關於兒子的投訴,早想著找機會跟他好好談談——可礙於父子間冰封僵持的關係,他不肯主動聯絡。

今天,這“罪孽深重”的逆子自己送上門來,他當然要舊仇新恨一起算!

一頓飯吃得硝煙四起,好在封墨言脾氣大改,才沒有鬧得不歡而散。

吃完飯,他本想讓阿全帶人過來,把他送上樓看看詩雯。

可徐紅上去看了,見女兒打完針又睡著了,便叫他不要打擾,下次再回來探望。

封墨言於是告別。

徐紅送他到車邊,看著兒子坐在輪椅上,出行都靠人幫襯,心裡也不好受。

“下次回來,把孩子們帶回來吧。”徐紅主動開口,沒等封墨言回應,又補充,“把那小丫頭一起帶著。”

封墨言吃了一驚,看向母親。

可徐紅大概是不好意思,避開了他的視線,臉色也有些彆扭。

她到底是妥協了。

要接受就得三個孩子一起接受。

封墨言驚訝之後,並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說:“我得問問孩子們的意見。”

徐紅轉頭就嘲諷,“你是要問那個女人的意見吧!”

“媽,千千從沒阻止過孩子跟你們相認,這一點你們又誤會她了。”

徐紅聽他口氣鄭重,一時不知如何回應,甩甩手說了句“你照顧好自己”,轉身進屋。

車門關上,啟動離開。

封墨言長舒一口氣,放鬆下來,臉色淡淡,心情卻沉甸甸得難受。

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了那個假期出差的女人。

這時候要是她在身邊就好了,抱抱她,親親她,就能從她身上汲取溫暖和力量,心情就會晴朗許多。

想著這些,他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機,打過去。

然而響第三聲時,被結束通話了。

結束通話了?

他拿下手機,看著螢幕,俊臉僵了住。

這女人……

現在比他當初還要工作狂?忙起來連他電話都掛?!

他正要再打,螢幕上閃出一條微信訊息。

【忙著,我等會兒回你。】

看著這話,封墨言真是有氣也只能憋著。

一直到他快要回到家時,手機又響,然而這時,他心裡最難受的那陣兒已經過去了。

“喂……”

楊千語那邊還在應酬,背景音比較嘈雜,她像是在走路,等到了一個安靜點的地方,才問:“你找我幹嘛?”

封先生一聽就不樂意了,“我沒事還不能找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明知我今天很忙的,肯定是有事才打電話啊。”

他莫名氣堵,“我就是沒事打電話。”

楊千語看了眼手機,又放回耳邊,心想這人又怎麼了?誰惹他了,跑來找自己出氣?

聽她不吭聲,封墨言很快又冷靜下來,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了。

於是沉默片刻,他又主動說:“我中午回老宅吃飯,這會兒快回到家了,路上無聊,想問問你在幹什麼。”

噢~

楊千語明白了。

“看來中午這頓飯又吃得不開心。”知道他心情不好的原因了,楊千語也懶得跟他計較,淡淡隨意地問,“你們又因為我吵架了?”

“沒有……”

“那你怎麼像吃了火藥一樣?”

“也沒有……”

他語調低低沉沉,心裡有些話想說,可又覺得……不適合跟千千說。

——詩雯病重,時日不多,這跟千千說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可能還會讓她誤以為自己是想讓她跟詩雯化解仇怨。

但實際上,他心裡並沒有這樣的想法。

詩雯錯了是事實,詩雯對不起千千這也是事實。

即便她病重無救了,也不是強人所難顛倒黑白的理由。

封墨言不想讓千千委屈自己,也不想道德綁架她——所以,短暫一思量,便決定不告訴她這些了。

等妹妹人去了,葬禮上,她若願意出席祭拜,他不會攔著。

她不願意,他依然不強求。

封墨言心裡,把這些關係切割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