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放下毛筆,揉了揉眼睛,一旁的伏壽連忙上來,給劉協捏著肩膀,她看著桌案上堆積如小山的竹簡,心道這段時間事情極多,劉協一天至少看上百道奏表,從早上清晨起床,一直到晚上華燈初上,幾乎沒有停歇。

現在朝中幾乎無人掣肘,劉協難得在這幾年中,體會到了大權獨攬的感覺,這種突然而來的權力如同一帖良藥,一開始讓他精力充沛,樂在其中。

但這一個月下來,劉協從最初的興奮,開始慢慢變得有些不滿了,他看著眼前這些似乎無窮無盡的表章,恨不得一巴掌全掀翻到地上去。

事無鉅細,都要自己親批,這根本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這些日子下來,都快把他累趴了!

甚至劉協睡覺的時候,腦子裡面都是翻動竹簡的聲音,無窮無盡的上表,批不完的奏章,蓋不完的印璽。

他第一次覺得,什麼事情都要親自去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他深深體會到,之前幾位先帝,為什麼會讓宦官大權獨攬了,朝廷中大臣不能相完全相信,又不能事事親自過手,可不是隻能讓宦官代勞了麼。

但經歷宦官之亂喝黨錮之禍的教訓,劉協顯然不想重蹈覆轍,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必須要培植作為心腹的親信。

想到這裡,他又開始腹誹起來,呂布也太不管事了!

自己給了他開府的權力,本意就是讓呂布招攬起讓自己放心的一套人馬,為自己分憂,結果到了現在,呂布手下還是大貓小貓兩三隻,別說越權了,就是職責內的事情,都沒有擔起來。

對比之下,董卓和王允雖然都有自己的問題,但好歹將漢庭裡面的事情理順了,只有需要劉協親批的的大事,才會上表。

雖然對當時的劉協來說,心裡覺得受到了轄制,但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也在這個過程中,慢慢了解了朝廷的運作。

相比之下,呂布的內政能力,就有些太拉了。

劉協很想問問呂布出逃這些年是怎麼混的,而且都成大將軍了,怎麼行事還是如同土匪頭子一樣粗放?

不過劉協也明白,呂布兩次背叛舉主,又有猜忌手下之舉,導致想要投靠他的人顧慮重重,可以說是這幾十年來,最為孤立的大將軍了。

不過也正是如此,曹操等才會贊同呂布坐上這個位置的吧?

劉協一致看不透曹操這個人。

雖然其看上去忠心耿耿,但私下裡面很有主意,楊彪和孔融多次暗示過自己,一定要加以防範。

尤其是孔融,從陳留帶著張邈兄弟回來後,就狠狠參了曹操一本,說其濫殺陳留百姓,不尊天子旨意。

對此劉協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人都殺了,自己還能怎麼辦?

而且近日依附曹操的鐘繇,也立下了功勞,將黑山軍張燕說動,帶上萬兵士來投。

有了這些人,劉協就能將其編入自己直屬的衛戍軍,從此擁有了獨屬於自己的力量,這樣的以後再出現想要用兵士來威脅自己的人諸侯大臣,多少也要掂量一下。

而且曹操奉迎自己去許縣的目的落空後,也沒有再做堅持,還是回兗州去了。

這是不是說明,其對於自己,並沒有過多的覬覦之心,只怕曹操此人,還是心向漢室的吧?

說來奉迎自己的幾方也真是奇怪,安邑本就是呂布老巢,呂布留在自己身邊也是合情合理。

但另外兩方,就讓劉協有些意外了。

曹操且不說,那袁家兇虎,彷彿也是對自己敬而遠之的樣子。

其受了自己封賞,但卻好像沒有絲毫藉機在自己身邊安插眼線,培植黨羽親信的意思,還立刻離開了安邑,唯恐自己生疑。

劉協搞不懂了,先前從董卓到王允,從李傕郭汜到白波軍,都是死死將自己控制在身邊,這麼曹操和兇虎都不按常理出牌?

欲擒故縱?

尤其是這兇虎和自己保持距離,是因為忌憚袁紹猜疑,彷彿也說不通,既如此,何必來奉迎自己?

劉協搖了搖頭,伸了個懶腰,深深明白自己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東西,這兇虎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很多事情上卻已經遠遠走在了前頭,想要收服這種人,自己要更加具備帝王的氣量和實力,要走的路還很長。

此時黑山之中,袁熙也覺得自己回去的路很長。

他當日追擊楊鳳,憋著一口氣,帶人在黑山緊追不捨,楊鳳雖然熟悉黑山地形,但是袁熙這邊也有黑山投奔過來計程車兵,對於小道近路的熟悉,雙方都差不多,所以楊鳳到最後也沒有甩開袁熙。

反而是袁熙聽了沮授建議,提前讓閻柔兜了個大圈子穿過黑山直入幷州,擋在了楊鳳可能逃走的方向上,果不其然斷了楊鳳退路。

如今楊鳳和黑山殘軍皆被抓住,眾人正沿著來時的路返回,這次不用急行軍,方才體會到黑山道路的難走。

因為帶著傷兵俘虜,眾人走了五六天,離著來時的營寨,還差著百十里山路,運氣不好,怕不是還要走好幾天。

袁熙側了側頭,看著帶著沉重的鐵銬腳鐐,被綁在馬上昏迷不醒的楊鳳,絲毫沒有多少高興的感覺。

不管楊鳳是不是麴義之死的幕後黑手,麴義都已經不可能再活過來了,呂玲綺還是沒有下手殺死楊鳳,袁熙最後決定,先將楊鳳帶回北新城麴義墓前,再以人命祭奠。

天上烏雲慢慢卷積了起來,一聲霹靂,黃豆大的雨點撒了下來。

袁熙暗罵一聲,這黑山的天氣果然是變化的快,怎麼都入秋了,還會下這麼大的雨!

他叫兵士拿出擋雨的衣物,一邊找地方躲雨,但這是黑山山道,急切間那裡去找合適的地方?

不出片刻,人人都淋地像落湯雞一般,孫禮趕緊從行囊中拿出一件蓑衣,一件斗笠,遞給袁熙。

袁熙把蓑衣遞給呂玲綺,示意其擋在頭上,呂玲綺接了,卻是轉頭看了一下,去給昏迷的楊鳳披上了。

袁熙頗為意外,低聲道:“這可能是殺死你師父的兇手,你還這麼照顧她?”

呂玲綺輕聲道:“我也不知道。”

“但一想到將來我在戰場上的下場,可能還不如她,也許是起了些不該有的惻隱之心?”

袁熙嘆了口氣,把斗笠扣在呂玲綺頭上,“不會的,溫侯既然把你託付給我,我便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說來楊鳳走到這一步,是被黑山軍放棄了,看來她也是輕信於人,咎由自取啊。”

呂玲綺聽了,冷哼一聲,“這件事我倒覺得是黑山軍的不是了。”

“哪有將斷後的人當做棄子的?”

“讓她斷後,轉頭把她賣了?”

“我看那張燕也不是個東西!”

袁熙心下贊同,這種下三濫的事情,確實做的不太厚道,不過這其中的結果,是曹操和自己合力促成的,說來也確實有些勝之不武啊。

他正想著,呂玲綺卻是捱了過來,把斗笠舉在兩人頭頂,兩人在泥濘溼滑的山路上,默默拄著木杖並肩而行。

秋雨不停,在山間起了雨霧,秋涼席捲了每個人的身體,但是眾人卻都跟著袁熙,步伐始終堅定的走向一個方向。

越是大的暴風雨,就越是要齊心合力,即使前路未知,即使暫時走錯了路,但只要一直走下去,便遲早能走出去。

袁熙看著身後,那是人攢動,沉默地跟隨自己前行的人們,心裡不禁有些感動。

在這一刻,他終於不再是孤獨的。

帶著土腥味的雨水流過楊鳳後頸的頭髮,順著她的臉頰,淌入她的口中,滾燙的臉頰額頭被冰冷的雨水沖淡了熱意。

他緩緩睜開眼睛,將嘴裡的雨水連帶著一口血沫噴了出來,然後緩緩從馬上坐直身子,手上腳上的鐐銬叮噹作響。

趙雲田豫聞聲望了過來,隨即移開目光,如今這種情況下,楊鳳要想在幾人眼皮底下逃跑,是一點可能都沒有。

楊鳳仰頭向天,張開嘴,雨水落入口中,她連著喝了幾口,方才清醒了些。

她已經發燒好幾天了,能撐到現在,連楊鳳自己都有些不解,難道自己心裡,是不想死的?

也是,誰會想死呢?

她接受著雨水的肆虐,秋雨寒涼,連胯下的馬都打著噴嚏,腳下不時打滑,楊鳳這才發現身上披的蓑衣。

她環顧四周,見周圍的人都沒有遮擋,若有所思。

然後她緩緩移動目光,看向前面共用著一個斗笠的兩個背影上面。

楊鳳自然認得這兩個背影。

一個是袁家兇虎,殺死了自己義兄,數次擊敗黑山軍,最後終於踏平了黑山,連自己都落到對方手裡。

另外一個是個極有天賦的溫侯女兒,無論是身體素質還是悟性,都比當年的自己還要更勝一籌,更是在自己刺殺兇虎的時候出手,讓自己功敗垂成。

兩個人肩膀靠的很近,頭也依偎到了一起,讓楊鳳心中升起了一絲奇怪的感覺。

自父親病故,自己孤身一人撐到現在,沒有人能瞭解自己,能有人願意瞭解自己,自己也不願意讓別人看透自己。

即使身為黃巾軍,真正繼承黃天志向,拯救萬民於水火的,又能有幾人?

這些人中,最後真的有人能夠成功嗎?

正在這時,前面袁熙的聲音傳來,卻是在吟誦了一首很奇怪的詩。

不同於詩所用的四言五言,其字數參差不齊,去有著獨特的韻律。

“莫聽金戈鐵馬聲,輕履踏泥路難行,披星戴月尋歸處,地上,半副鐵甲洗秋風。”

“料峭冷雨打身輕,微寒,鋼刀鐵槍星夜鳴,風霜荏苒尋太平,天下,更無飢寒迎初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