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的晚上,沉府之中,師兄弟兩個人點了個爐子,又弄了個煮酒的小火爐,一邊煮酒一邊說話。

眼見酒已溫熱,沉毅端起酒壺給張簡倒了一杯,輕聲道:“師兄,如果陛下真的要重用主和派,那麼便不會有抗倭軍,那天就更不會……”

更不會與太后起衝突。

不過這句話,沉毅沒有說出口。

背後揭人短不是什麼好習慣,背後揭天家的短,就更不是好習慣了,因為一個不小心,很可能會被帝國鐵拳狠狠地捶上一下。

張簡咂摸了一口燙酒,然後搖了搖頭:“話是這麼說,但是先是崔煜起復,再是楊蕃蔭官,一切跡象,無不在昭示陛下的態度,朝廷裡那些牆頭草,又該重新倒向楊家那一邊了。”

“一個工部侍郎而已。”

沉毅輕聲道:“還是個右侍郎,在六部所有侍郎之中都是墊底的存在,無非是面子上光燙一些,沒有什麼實用。”

他敬了張簡一杯,微笑道:“師兄,咱們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就成了。”

張簡微微搖頭,嘆了口氣:“子恆你還是想的淺了一些,按現在這種態勢,如果咱們這些人北伐有望,這頓飯自然就是楊家的斷頭飯,但是如果將來北伐無望,或者是屢戰屢敗,那麼這頓飯就不是什麼斷頭飯了。”

“朝廷裡的主和派,會重新強盛起來。”

皇帝這個職業是非常特殊的職業。

這個職業做久了,只要是個合格的皇帝,自己本身的性格就會慢慢澹化,而變成一個類似於平衡機器的存在。

這個機器,並沒有太多個人情感可言。

比如說陳國北伐這件事情。

如果是個人情感上論,那麼皇帝陛下當然是絕對站在沉毅,站在甘泉書院,或者說是站在“鷹派”這一邊的,但是他身為皇帝,又不能完全按照自身的意志來辦事。

皇帝最主要的任務是平衡朝廷各方面的勢力。

而平衡勢力最根本的作用,就是維持朝廷繼續存在,繼續運轉。

如果朝廷有一天,遇到了事關存在與否的局面,那麼只要是對生存有利,皇帝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放棄沉毅以及整個鷹派,重新重用鴿派。

也就是張簡所說的,這頓斷頭飯,也就不是斷頭飯了。

沉毅很是贊同的點了點頭。

他敬了張簡一杯,微笑道:“師兄這番話,鞭僻入裡,我敬師兄一杯。”

兩兄弟碰了一杯之後,沉毅看向張簡,繼續說道:“正因為師兄所言不虛,我等才更要努力替朝廷做事,只要咱們的事情辦好了,那麼這頓飯,就是他楊家的斷頭飯。”

張簡聞言,臉上的表情有些暗澹。

“說白了,還是子恆你一個人替朝廷,替陛下做事情。”

“我一個太常寺丞,又能為朝廷做些什麼?”

“師兄現在不需要做什麼。”

沉毅眯著眼睛,微笑道:“師兄安安心心在建康,做好自己的職事,將來一步一步升上去,對於書院以及張家來說,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小弟在外面辦差,說白了,只是一步閒手。”

“勝固欣然敗亦喜而已。”

沉毅面色平靜,輕聲道:“小弟這邊差事沒有辦好,將來想要升上去就是千難萬難,但是我這邊的路斷了,還有師兄那一邊。”

“書院總是有希望的。”

張簡吐出一口酒氣,伸手提起酒壺,給沉毅滿上。

“罷了,不說了。”

“咱們兄弟喝一杯。”

一杯酒下肚之後,張少爺看向沉毅,面色誠懇:“但願你我兄弟,能夠像趙師與陸師叔一般,一世至交!”

沉毅微笑。

“但願師兄早日進入中書省拜相,這樣小弟也好早點回江都教書逍遙去。”

張簡哈哈一笑。

“說不定將來,是子恆你進中書拜相,愚兄我去江都教書!”

兩個人對視一眼,彼此的目光裡都是笑意。

………………

就在沉府兩兄弟喝酒的時候,距離沉家不是特別遠的楊府,也是燈火通明。

楊公子在自家後宅裡,擺了一張大桌,請了相熟的十幾個人,慶祝自己擢升工部侍郎。

其中,現任吏部員外郎陳裕陳豐德,也被邀請到場,不過陳員外在酒桌上保持了相當程度的低調,基本上都是隻喝酒,不說話。

楊公子今天非常高興,喝酒喝的臉色漲紅,他一邊喝酒,一邊跟一幫朋友大聲喧鬧,聽著身邊一眾人的奉承話,楊公子興奮的滿臉通紅,大聲道:“今天事發倉促,這頓飯吃的有點簡單了,明天,明天咱們去邀月樓,楊某擺個三桌酒宴,弄幾壇三十年的陳酒,大家聚在一起,喝個痛快!”

今天臘月二十九,是朝廷上班的最後一天。

明天年三十開始,就是長達十五天的年假了,這段時間裡,朝廷的所有衙門都會關門“停擺”,一直等到上元節之後陛下在德慶宮開朝,朝廷才會重新恢復運轉。

因此今天明天,在場的這些官員都是可以肆意飲酒,不用上班的。

十幾個人大聲應好,笑鬧之聲不絕於耳。

吵鬧了好半晌之後,一個有些老邁的身影走了進來,老人瞥了一眼在場的所有人,然後看向自己的兒子,聲音中帶了一點薄怒:“都鬧夠了沒有?”

老人一句話,在場的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最終,楊公子尷尬一笑,站在老人面前,低著頭說道:“爹,這不是兒子升了官,兄弟們高興嘛…”

“你那是升官啊?”

楊相國毫不客氣的反問了一句。

楊蕃微微低頭,輕聲道:“爹,兒子四品散官擢三品實職侍郎,怎麼不是升官了?”

“不僅是升,還是破格提拔。”

“這種事情,必須要宣揚出去,動靜越大越好。”

楊公子微微低著頭,輕聲道:“最好能告訴整個建康的所有人,這樣這個官才是沒白升。”

楊公子也不是蠢人。

他也知道,這次升官透著點詭異之處,不過他也是借力打力,正巧藉著這次升官,重振楊相一系的信心。

楊老頭瞥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悶哼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然後他看向陳裕,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

“豐德,你跟為師來一趟。”

陳裕連忙起身,來到了老恩師旁邊,然後跟著楊相國一起離開了這個喧鬧場。

師徒倆走在楊家的後花園裡,一股冬夜的冷風襲來,讓楊老頭不禁緊了緊衣裳。

陳裕連忙走到老人家身側,低頭道:“恩師,外面天冷,進屋罷。”

“年紀大了,天冷頭腦才能清醒點。”

老頭看向陳裕,問道:“蕃兒擢工部侍郎的事情,豐德如何看?”

“是危機。”

陳員外微微低頭,繼續說道:“但是對於恩師以及師兄來說,未必就不是一個機會。”

老相國追問了一句。

“什麼機會?”

陳裕抬頭看了一眼老頭,然後默默低頭。

“再一次掌樞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