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南鏡直接原地跳下了車,開始往回坐,告訴虎杖自己現在過去了。但是離醫院還有兩站的時候,他又收到了虎杖的簡訊,說他臨時有事要回學校,拜託在醫院稍微等一會兒他。

再發訊息給他,已經沒了迴音。

去哪裡都可以,就是不應該去學校,特別是今天——伏黑惠前來不知道做什麼工作的今天。而且白天的時候明明能一直感覺到羂索還在宮城縣範圍內的,從黃昏開始卻越來越遠。當時和伏黑惠在一起沒辦法理會他,以外他只是去幹什麼勾當晚上就回來,現在卻能感覺到他們之間,或者說觀南鏡和項鍊之間的咒力連結已經被直接斬斷了。

這樣的他只能算是個分身罷了,被咒術師殺了也沒關係——反正項鍊還好好地掛在羂索的脖子底下,他隨時可以從裡面再一次“呼喚”出一個觀南鏡。

太遠了,不會是偶爾為之,一定是故意拉開的距離。

觀南鏡心底已經產生了極其不好的預感,那就是羂索在沒有通知他的情況下動手了。他再一次跳下車,站在路邊撥通了電話,可對方卻語調極其無辜地說自己沒有啊,沒有想要做這種事。

“為什麼要這麼懷疑媽咪呢?”

新殼夏油傑的聲音在各種時刻都非常好聽,此時透過電流,慢條斯理地說話時都像是在蠱惑人心,語調自帶溫柔:

“鏡明明能感覺到的,我這個星期都到外地來了,有別的事情要忙呢。難道是已經和歐豆豆產生感情了,所以朝著媽媽鬧脾氣嗎?這可真是不像鏡——”

就是因為他去了外地,他現在才會這麼弱、只有已經被剝離出的這點咒力可以用,不是嗎?

根本就是動手了,怕他壞事有意隱瞞、又故意踩著點極限離開的。

“別用這個聲音說你是我媽。”觀南鏡冷聲掛掉了電話。

“啊呀。”一身袈裟的高大男人站在東京荒郊,滿臉寵溺地合上手機蓋,搖了搖頭,自言自語著:“一不留神孩子真的到叛逆期了呢,真是讓人苦惱,早知道不要心軟讓他和悠仁見面了——如果願意乖乖回到媽咪身邊就罷了,胡鬧的話,果然就只能再殺掉一次了吧?”

小羂索媽媽課堂開課了,孩子不聽話怎麼辦,多殺兩次就好了。

殺到他一次又一次遺忘,只記得和媽媽在一起才是永恆的,而別的人類都是脆弱到如同蜉蝣的過客。

人類會在意早上遇見的一隻飛蟲的過往與將來、它會不會在下一刻一頭撞到玻璃上身亡嗎?不會。

那觀南鏡也應當同樣不在意別的人類才對。

遺忘是世界上最好的毒藥。

手腕忽然僵硬,連帶著指尖猛烈顫抖了一下,彷彿是在抗拒。他有點驚奇地佇在原地,就著月光舉起手來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彷彿是在看著另一個人:“怎麼,還在惦念我兒子嗎?這樣可不行,畢竟你已經死了呀,夏油傑先生。”

“沒能說出愛的懦夫~沒能完成理想的屍體~”

他哼著曲調溫柔,用詞卻莫名其妙的歌,往黑霧濛濛的山裡去了。

觀南鏡還是往學校去了,但不是為了虎杖悠仁,而是為了伏黑惠。伏黑惠完全是計劃外的人物,虎杖悠仁要做宿儺的受肉體是註定的事,正好和他正面對上的伏黑惠如果被受肉的宿儺一刀秒了卻是意外的不幸——不,不能說是意外。對方完全是因為他在這裡,所以才會一直申請來仙台的工作。

因果天定,如果虎杖悠仁變成宿儺殺了他,是他之前助紂為虐、放任羂索行惡的孽果。冤有頭債有主,無論如何,這一切都不該報應到伏黑惠的身上去。

羂索換殼子的時候,我就應該和他一起‘死’的……觀南鏡奔跑在街道中,心已一沉再沉。他終究是個死魂,是孽胎禍根,伏黑惠卻是十幾歲的陽間得不能再陽間的活人。他貪戀過往近十年的情誼,不願意失去活人的身份,結果卻只是在把對方往陰曹地府拖罷了。

裝人裝多了,就真的覺得自己是人類了嗎?

他腦海裡回閃的全是昨天下午向著虎杖爺爺自證的那個時刻,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時的動機是什麼,彷彿真的不甘心,想要被他人摸著心臟說:“是的,你是人類,和悠仁一樣的人類哦”似的——多麼可悲的,不知道由來的荒誕渴望。

咒靈是怨力的合集、不幸的化身……他再怎麼給自己打造一副人畜無害的幼童—青少年的軀殼,參與著普通安寧的校園生活,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他的身體毫無自由,他的靈魂也是死囚。

超近路從學校對面的住宅區翻樓過去,從十層樓頂部躍下的瞬間,觀南鏡的注意力瞬間繃緊了——儘管已經儘快趕來,可他顯然還是來遲了。巨大的“帳”已經遮罩了校園,他單手結印在心底默唸“空”:結界的隱形效果被打破了一部分。

透過這個小小的透明區域,他看到裡面已經炸得磚石亂飛、鋼筋外露,主教學樓像是把挖空腑臟般空了一大部分。煙塵飛散,他其實看不太清,但還是能清楚感覺到正中心的凹陷中,正在升騰起屬於宿儺的,那股讓他超級牴觸的強烈咒力。

遲了,完全遲了。

不要在學校裡動手啊,這讓我明天還怎麼正常上課……他很不合時宜地產生了這種抱怨,理智就冒了出來提醒他,按照現在的情況,他應該是沒有明天了。觀南鏡閉上眼睛,放下另一層更結實的結界——然後一掌打破了伏黑惠設下的帳。

“鏡?……”

看著從天而落的竹馬,伏黑惠擦著唇角的血跡,瞳孔緊縮,幾乎要覺得今晚荒誕脫軌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畢竟事情的每一步發展都太不像真實存在的了。特級咒物丟失、封印被開啟也就算了,面前的高中生竟然把它一口悶了、真的變成了大魔王,然後在快死的時候柔弱無害不喜體育運動的普通人竹馬忽然從天而降,渾身冒著咒力……

不可能。

伏黑惠神志都快渙散了——不可能,兩小時前他們告別時,觀南鏡還——

制服工整柔軟地貼在身上,單肩揹著包,慢慢走進人群,髮絲被最後的陽光染上餘暉。

讓他看了會情不自禁露出溫柔微笑的、最安寧日常的背影。

正是為了這樣的背影,他才會拼上一切也要做咒術師,在黑暗中與鮮血、痛苦和無邊陰影同行。可是現在發生的這一切……到底是什麼?

沒有猶豫的機會。因為已經拿定了主意,所以雖然知道自己應該把伏黑惠嚇了個半死,但觀南鏡內心異常平靜,已經想好了解決眼下情況的唯一方法。項鍊被帶走了,他能使用的所有咒力,就只有儲存在這具“身體”中的這些,就算是解除掉血肉形態,全都拿來打架,在一根宿儺手指加虎杖身體的組合下恐怕也過不了十個回合,更不要說拯救伏黑惠了。

只有一個辦法……

如果成功的話,他就可以把伏黑惠送走,甚至在不殺死虎杖悠仁的情況下,幹掉他身體裡殘缺的宿儺——

明明連嘗試都沒有嘗試過,可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觀南鏡毫無猶疑和忐忑,神志一片清明平靜,彷彿真的是無波的水、無痕的一面鏡。在這一刻他的思緒再次回到了昨天下午,回到他感受自己虛假跳動的心臟的一瞬間。

渴望有顆真正的心臟嗎,為什麼呢?見到慧的第一面就覺得莫名熟悉,為什麼呢?想要上學讀書,收到初中畢業證書的日子,坐在房間裡看了一下午,為什麼呢?羂索的新殼子夏油傑總是讓他感到喘不上氣一般低落和煩躁,為什麼呢?

看著虎杖悠仁被髒東西佔據身體,根本不是無動於衷,而是感到,感到非常痛苦……為什麼呢?

如果他這混混沌沌的十來年壓根不是什麼新生……而是“重生”呢?

“我以前,做過人類嗎?”觀南鏡呢喃出聲,眼神卻平靜到彷彿已經放空了:“臨死前才想到,真是不幸運啊……”

宿儺抬頭,臉上露出猙獰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送上門的肥肉嗎?不錯,真是不錯啊——”

然而在他的拳頭破空而出前,時間的流速彷彿忽然變慢了。觀南鏡從空中墜落,雙目緊閉,髮絲紛飛,掌根相貼,中指相抵彎曲,其餘四指各按位置展開,結印,如水中蓮盛放:

“領域——展開!!!”

一顆巨大的菩提樹從他背後紮根而起,樹根盤旋交錯相對,巨大的冠蓋和枝葉向著上下兩個方向急速伸展,轉瞬間就將幾人包了個整圓!

宿儺感覺自己像是一瞬間被丟進了漆黑的深潭水裡,與此同時他卻能看到另一個一起進來的黑頭髮小鬼卻跌坐在水面上方……

這是水,還是鏡子?

他在鏡子裡,還是鏡子外?

這裡是真實,還是虛假……

他的思緒彷彿也在沉淪、放緩、墜入黑暗……不,是在被剝離……

要逃。

要逃!

要逃!!!

在最後極限的時刻,宿儺忽然掐住了這具身體的喉嚨,無聲大喊:“出來,小鬼!!!”

失敗了。

如果連著虎杖一起殺掉,倒是簡單了,可觀南鏡還是沒能下得去手。不過萬幸,看樣子虎杖的生命力暫時還挺旺盛的,宿儺看起來完全沒有吞掉他的本事,伏黑惠也平安無事……只是,他算是沒機會去尋找自己死前發生過什麼事了。

趴在碎石堆裡吐血、肉身開始逐漸出現崩塌的前兆時,觀南鏡被凌遲般的劇痛搞得一陣恍惚。

畢竟他不是真的人類,並沒有真的肉身,真的心臟,真的眼,真的手,真的腳。他只是用自己的靈力捏出的人。現在靈力消散,形體自然也就該破了。

假的就是假的,維持假象得到了安寧的生活,得到了真摯的友誼,得到了和“弟弟”相伴的最後一段時光……但從命運中拿走的一切都是明碼標價的,也許是觀南鏡太貪心了、拿得太多了,現在他需要支付的是“生命”。

項鍊不在這裡,所以“死”倒是不會真的死,可是再生的觀南鏡,失去了現在一切記憶的觀南鏡,還是現在的觀南鏡嗎?每一次死去,再活過來的他,都還是之前那一個嗎?

不要忘記……觀南鏡勉強把手放在胸口,不知道自己像個人一樣,自誕生以來,第一次淚流滿面:不要拿走我的心……

伏黑惠虛弱地掛在旁邊,好像已經陷入了夢魘,在痛苦地呢喃著:“鏡……”

和他脆弱的聲音重疊是另一道輕柔得中充滿猶疑、彷彿是怕打破現在的一切的動聽男音,像是琴絃在黑夜中被輕輕撥動:“鏡?……”

黑色的皮鞋從空鋼筋結構的天橋上,一步一步踏過來,一聲,一聲,像是踩在命運的和絃上。

觀南鏡被叫到名字,努力凝聚起視線,看到的卻不是這個彷彿認識他的陌生男人扯掉眼罩露出的宛如蒼穹一樣的眼睛——那雙傳說中的六眼,而是用力捏著“仙台特產—生毛豆限定版大福”袋子的這隻極其修長漂亮、指甲修剪得一絲不亂的手。

戴在中指上的,是一顆異常華美的綠寶石戒指。

雖然觀南鏡對於過往什麼都不記得了,整個靈魂也被完整地束縛在咒具上,但是自己的血肉就是自己的血肉,就像那條現在和屬於夏油傑的心臟相貼、依舊一起熱烈跳動的項鍊一樣。

觀南鏡立刻知道了,那不是寶石,晶瑩璀璨的礦物下,讓戒指散發著奪目光彩和力量的,是他的眼睛。

如果他曾經是人類,那就是,他還是人類時的眼睛。

原來他也有過真的骨,真的血,真的肉,真的眼。

就和一顆真的心臟一樣。

可它們卻都不屬於他自己。

從頭到尾,他能擁抱的,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弟弟,就只有死亡這唯一一種真實。

五條悟離得越近,腳步越慢,最後十來步卻又直接瞬移了過來。他遲疑著舉起手,手指移動著,到底選擇了輕輕放到了觀南鏡的頭髮上。對方已經快要渙散的苔痕般的一抹綠本能地隨著他的動作做最後的轉動,臉彷彿也仰了一點起來,已經完全沒顏色了,那點小痣卻異常悽豔地鮮紅著,彷彿是一滴永遠不會乾涸沉澱的血。

前輩……我冷。

五條悟莫名覺得自己像是聽到了觀南鏡的聲音,十一年未曾聽見的聲音。他的指尖猛地顫抖了,不管不顧地把手掌整個貼到了他的臉上,可還沒有感受到溫度,對方就徹底破碎了。勉強維持身體的咒力終於還是如流沙一樣在失去了外力的定型後崩盤、而後消逝在了亂石堆裡,留下的血跡也開始緩慢蒸發。

和咒靈很像,但是……又不一樣。

“我應該已經把冒牌貨都殺光了才對……”

凝視著這一切的眼睛像是在夜幕中點起了兩盞鬼火。

伏黑惠掙扎著醒來時,一睜眼看到的就是第一次見到他掀眼罩的老師正“巨——大”一個蹲在他眼前不遠處,仔細盯著自己指關節上蹭到的一點不知來路的暗紅血跡,輕輕張開嘴舔了一口!!!

“你在幹嘛,五條老師!”他被這種變態行徑嚇得清醒了大半,然後才回想起到底發生了什麼:“糟了,鏡呢?……你看到這裡有個人了嗎老師?黑頭髮、綠眼睛的高中生……不對不對,他本來就不應該在這裡,是我瘋了……虎杖悠仁呢?他吃了宿儺的手指,變成了,然後,我……唔!”

“知道了,老師都看明白了哦。”

因為某種咒力影響、而明顯神志還不太清醒的伏黑惠被五條悟輕輕戳了一下額頭,又昏睡了過去。無辜的學生滿頭是血倒在殘破的環境裡,配合上另一邊狀態糟糕的虛弱粉發小孩,怎麼看都是讓人很動怒的場景。

然而五條悟卻少女一樣抱著膝蓋蹲在原地,雙手捧住了臉頰,彷彿要透過這種動作來緩解過於激烈的情緒。

他的眼睛雪亮,因為過於清醒,以至於顯得無比瘋狂:

“說來你可能不信,惠,但是老師心愛的學弟好像死而復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