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南鏡確實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殺掉這個咒術師來著——但面前高大的男人不知道是嚇著了還是怎麼的,激烈地咳嗽起來,又吐出兩口血。

他本能地用咒力擋了一下,於是這些血全在傷患他自己身上了。外套早就破破爛爛了,襯衫被血和雨水打溼貼在強壯的肌肉上,新的血液和那些暗紅陳舊的混在一起,不是一般的觸目驚心。

我還沒幹嘛呢。

對方看起來根本不用他處理,情況差得和沙子沒區別,不用風吹,自己走兩步就散了。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讓觀南鏡感覺腦子鈍鈍的。

傘在咒力支撐下自己飄在半空,穩定地旋轉著把水甩出去,像是旋轉木馬八音盒的頂蓋。觀南鏡蹙著眉,從胸口的口袋中拿出一塊小小的手帕,仔仔細細地、輕柔地擦乾淨金髮男人瘦削俊美的臉,像擦拭一隻淋了雨的大隻流浪貓,蹙著眉開口:“我……”

七海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淺金色的長睫毛脆弱地顫動,喉結滾了一下。

“我果然不認識你。”

觀南鏡自言自語:“真奇怪呢,我該殺了你的,因為實在是太不巧了,偏偏碰了個正著,偏偏讓你看到我的臉和校服了。被這種意外擾亂平靜的校園生活的話,就太不幸了。那傢伙也會找我麻煩的……”

列舉了半天理由後,他卻還是嘆了口氣:“但是為什麼我還沒有動手,而是在這裡和你說話呢。”

他開始幫七海止血,把他的頭髮撩上去、放下來,從三七分變成二八再變成大背頭,來來回回地確認了幾遍,儘管什麼都想不起來,卻越發堅定應該是有哪裡不對勁——於是第一次嘗試著從人類身上問出點什麼:

“你認識我嗎?”

七海做不出反應,他的精神都快和瞳孔一起渙散掉了。

真實過頭了,這個幻覺……是術式嗎?那我應該快死了吧,因為完全沒有拒絕這個幻覺的力氣……一點都沒有……都怪五條悟那種狗屎學長不著邊際地說胡話,才會害我產生這麼真實的幻想啊……

在荒郊野外的下水道口,像個爛泥一樣破破爛爛地癱在這裡,才終於能看到你,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他迷茫著下滑,額頭貼到觀南鏡的手心,不由低語:“好涼……怎麼又不好好穿衣服,小心感冒……”

已經開始說胡話了,果然不認識我啊。觀南鏡有點失望地垂下了手腕,盯著對方失神的藍色瞳孔,告訴自己該下手了。他指尖往下滑動,隔著被血染成深紫的藍色絲綢西裝襯衫,按在他跳動的心臟上,隨時可以發動咒力一擊致命。

但隔著衣服和厚實的胸肌,依然能感受到對方生命頑強的力度。

他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空無一物。在他體內代替心臟維持著身體運轉的是一個旋轉的咒靈球。儘管也有聲音和震動的模擬,別說糊弄普通人類,連糊弄大部分咒術師都完全夠用了,伏黑惠和他相處多年,就從來沒發現他是個咒力捏出的假人。

但本質來說還是不同的。

只有他知道的最真實的虛假,他沒有一顆真的心,真的會隨著情緒跳動的心。某種程度上也許他連真人那樣的蛆狀咒靈都不如,對方好歹有個完整的記憶、自洽的邏輯和清楚的目的,可觀南鏡活在這個世界上,卻大部分時候都只感到倦怠和迷惘。

想要知道以前的事……可是為什麼,就是想不起來呢?

七海像是不懂他為什麼還在似的,垂下腦袋把整個上半身都壓到了他的肩膀上,手緊緊扣住他的腰,給了他一個血腥味十足的擁抱。

擁抱。

觀南鏡一動不動,無聲地看著雨水飛濺。他是太纖細的青少年,七海建人是太高大的成年男人,於是他比對方要小了兩三圈,幾乎有點是被鑲嵌在強壯的臂膀裡。

血腥味混合在土壤溼潤的氣息中流散,蜿蜒的紅色痕跡像是捆綁著他們的樹木根系。

“別走……”對方鼻尖抵在他的頸窩裡,呼吸衰弱,微不可聞地呢喃著:“別走。”

“別走啊同學,請等一下!!!——”

虎杖悠仁踩著水坑,硬是在雨天撲通撲通地追著順平跑了半條街,而且明顯速度比他快多了,根本不是追不上,只是單純非要糾纏他直到他願意停為止。在路人驚詫的凝視中,吉野順平羞臊得臉都紅透了,不得已在橋樑和高價的交叉路口停了下來,一口氣跑到了橋下河邊的臺階上。在波濤洶湧的河流邊,他終於能有個不那麼社死的人少空間來詢問這個穿著深藍色制服戴著奇怪小紅帽的粉頭髮傢伙到底有何貴幹:

“請問,請問你到底為什麼要一直追著我……”

“對不起,我只是想確認一下——”虎杖悠仁戴著帽子,圓圓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衝著他舉起了手裡的超弱咒靈蠅蟲:“你其實能看到這個,對吧?”

因為被他抓在手裡甩了一路,蠅蟲十分萎靡不振,看起來像是已經要不行了似的。

順平愣住了。

“……那不是……”他幾乎要找不到自己的聲音:“那不是我的……幻覺嗎?”

“當然不是啊!”虎杖悠仁三兩步跳下臺階,站到了他面前:“這是‘咒靈’,解釋起來很麻煩,暫且當成妖魔鬼怪吧——總之,這是極少數有天分的人才能看見的東西。”

“順平同學。”他認真地看著吉野順平說:“你擁有這種極其罕見的才能。”

“……”

吉野順平怔愣著看著他,過了幾秒後才反應過來:“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而且還繞過姓,直接叫了名。

渾身散發著自來熟陽光體育男氣質的虎杖悠仁讓他的大腦快宕機了,吉野順平覺得自己上一次見到這麼熱烈直球的人和他說話沒準還是上輩子。但虎杖悠仁卻不是身處青春頻道,他向前埋了一步,面色凝重地握住了吉野順平的手腕:

“實話實說好了,我其實是被派來試探你的,但我實在沒有這樣的天賦。電影院的事情,如果和監控拍到的一樣,你隔著門看到一點裡面的情況就跑走了,那你很可能看到了一點現場,看到了‘咒靈’的手段有多殘暴——現在你和你的家人都不能再待在這裡了,可能會很不安全。”

“順平同學,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話,請今晚就和我走,幫助我們找到兇手;如果不願意的話,也請一家人一起去警察局申請安保,我們會抽掉人手來護衛你們。”

吉野順平完全愣住了,模糊的兇殺案現場回放在腦子裡。其實他當時是從衛生間出來後就迷路了,想要開啟一個放映廳,看看裡面有沒有工作人員能問問路——然後他就透過門縫望見了曾經把他打到骨折的中田樹滿臉驚恐地橫飛著從座位上垂下了頭,像是要嚥氣了。因為角度問題,他其實也沒有看見具體的情況,只看到電影螢幕的光灑在大半室內,光中,陰影晃動,是猛烈飛濺的鮮血,和……

和空無一物。

怎麼會?

如果沒有影子,那是誰在行兇?

不是怨恨和報復的快|感,而是一種真正的豁達支援著他在目睹兇案的這麼多天裡一直保持著內心平靜:吉野順平沒有能力以暴制暴,也不想要以暴制暴,他不想要讓自己的靈魂和那些砸碎一樣醜陋骯髒。但看到生死不明的中田的那一刻,他想通了一件事:

他不可以傷害對方,但他可以選擇見死不救。

他沒有權力去審判另一個人的生死,但他有權力選擇要不要危害自己和自己的朋友,去拯救一個傷害侮辱他的爛人,而他的選擇是不。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再給吉野順平一百次選擇的機會,他也不會猶豫和後悔,他問心無愧。但他沒有想過……沒有想過這不是簡單的校園兇殺案,而是牽扯到了這麼超自然的事情。

虎杖悠仁知道因為警方完全封鎖了資訊,吉野順平大概是沒有看到三人最終的死狀的——於是思索再三後到底還是掏出了照片:“這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事情,順平。咒靈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它一定知道你看見了——你得躲。”

吉野順平的臉越發蒼白,許多零碎的線索串在一起,此時此刻,他全心全意擔憂的卻全然不是自己,而是媽媽和朋友:

“那天,我還有個朋友和我在一起的——”他顧不得害羞的性格,眼裡滿是焦急地握住了虎杖悠仁的手腕:“我也得通知他才行——”

“真的嗎,順平。”虎杖悠仁愣住了:“監控裡……一直只有你一個人。”

“計劃變,吉野順平家手指,撤。”

羂索敲打著手機發出資訊,轉過身來看了一會兒正在生悶氣收拾行禮的觀南鏡,微微嘆氣開口給他打預防針:“對不起,寶寶,這次離開後,要有一段時間不能去學校了哦。”

手機震動不停,顯示著來電人“順平”,觀南鏡整理書本的動作也不停。他的教科書都被保護得很新,認真寫著筆記,邊上貼著賞心悅目的索引貼,怎麼看都是一個普通的學習認真的孩子的課本。現代國家基礎教育覆蓋面完善,學生家境或品行再爛,也總能唸完義務教育。但對他這種不人不咒靈的遊魂來說,上學讀書顯然成為了一種奢侈品。

雖然知道狀況暴露有他放了那個咒術師一命的原因,但觀南鏡還是很暴躁、很理直氣壯就是了:“這該怪誰?”

高大的男人整理著袈裟,嘆息著走到他身邊,從背後虛虛籠過來:“怪媽咪,都是媽咪不好——”

是殼子的影響嗎?這傢伙最近越來越肉麻了,真噁心。觀南鏡本能地半轉身抵住他的肩膀,然而卻還是被對方熟門熟路地摟住了,彷彿他很熟悉怎麼擁抱他似的。愜意的、來自夏油傑聲帶的嘆息,彷彿他為此感到十分幸福。有溫熱的吻貼到了他的額頭上:

“但是想學什麼,媽咪都會教你的,別擔——嗷!”

他被觀南鏡一拳頭打翻在地,束成丸子頭的黑髮都散了大半,鋪開在木地板上,一副可憐樣地捂住鼻子。要不是他比自己高了快二十公分,壯得像堵牆,一看就是別的咒術師在咒術回戰時他深入研習了打拳回戰,觀南鏡還能憐憫一下這副美貌的外殼,但現在他心裡只有暴躁:

“別再侮辱母親了!誰家做媽做成你這副浪蕩男人樣!——”

他氣鼓鼓地把遊戲機放進收納盒,砰地一聲扔進箱子,然後還不解氣,轉身撲到羂索身上舉起拳頭,但“孩子不應該打媽媽”以及“這張屬於可憐咒術師夏油傑的無辜的臉不應該破相”這雙重因素,讓他冷靜了下來,鬆開手勁,只是憤懣地咬住嘴唇盯著他看,像是想要穿透這雙紫色的眼睛,穿透裡面那個變化多端的大腦,到達某個……真正屬於他的,母親的形象。

可是他找不到。

無論他怎麼感覺,答案都是:羂索確實是他媽,又確實不是。這事情實在太錯亂了,觀南鏡夾在真假虛實的縫隙裡,分不清眼前的路。咒力顫抖了半天,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很難看地騎在對方身上,對方的眼神莫名在晃動,彷彿不是羂索的眼神,而是這具身體的,但這怎麼可能呢?

屍體就是屍體了,再也不屬於自己,只能被別人利用著。提線的木偶,籠中鳥。

提線木偶也配感到難過嗎?也想要奪回自己的生命嗎?

他雪白的手指壓在大片冰冷的黑髮裡無意識蜷縮著,像是在抓一片抓不住的昂貴綢緞。

於是沉默著又爬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你這麼糟糕的人根本不配成為父母。”觀南鏡把箱子封好,背對著他說:“我恨你。”

“今天可是週六夜,而我滄桑的學弟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樣子,我恨這個世界。”

家入硝子戴著濃濃的黑眼圈,熟稔地套著手套走進醫療室時,伊地知像個彈簧似的一把頭從座位上彈了起來,連聲向她問好並說明情況。對方還算溫柔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作為回覆,點頭表示對他工作的認可。

伊地知頓時感覺自己頭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人也不困了,凹陷的臉頰又飽滿了,氣也不喘了,心都快不跳了(不是),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開花般的狀態:

家入學姐!不光治癒他人身體也治癒他心靈的家入學姐!

在這個只知道壓榨底層員工和瞧不起他這種廢物的垃圾咒術界,還有五條悟這種性格宛如糞蛋的超惡劣上司的襯托下,簡直是天使本人!天使中的天使!

家入硝子麻溜地檢查了應急處理的情況,拆掉縫合線,然後用反轉術式幫助七海癒合了腹部的重傷。

對方的髮膠被淋得早沒了,所以金髮散亂在額前,比平時西裝革履正經八百的樣子要年輕了許多,也脆弱了許多。咒術師的身體機能都更強悍,所以此時傷後的高熱也格外厲害,他像是燒糊塗了,陷入在夢魘中,一直在輕輕動著嘴唇,像是想要呼救卻發不出聲音。

雖然面上不顯,甚至彷彿還有點不耐放似的,但她真的在心裡大大地鬆了口氣,甚至有種安心後淡淡的虛脫感:

萬幸這是她能處理的傷勢。

萬幸急救趕上了。

萬幸沒事。

萬幸……萬幸。

這種情緒讓她盯著七海多看了一會兒,像是隻有透過這種方式才能在手中過多的死亡裡確認生命的鮮活。然後她就愣住了——剛剛專心檢查時還不明顯,現在卻好像聞到了,聞到了……

她面色凝重地捻起對方的衣袖,實在是太淡,捕捉不清,於是她一點點慢慢檢查過去。

陷入快活的伊地知剛回神,就看到天使中的天使、從來都對男人毫無好臉色的家入硝子竟然正俯身趴在病床上高大蒼白的男人胸膛上方、極其親密地嗅聞著什麼——

“啊啊啊啊啊啊!”

他像個被雷劈了的兔子般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衝著他們衝了兩步,又啊啊啊道歉起來,反方向衝了出去。

家入硝子無語地衝外面喊了一句:“我沒有在搞同事戀——”

她心亂如麻,走出房間砰地撞上門,點菸點了三次才成功,打火機噼啪一聲炸裂,然後寂靜走廊中唯一的光就消失了,只剩下明明滅滅的菸頭。她眉頭緊皺,給五條悟發了個簡訊:“五條,最近有沒有什麼事是我應該知道的?”

因為沒指望立刻得到回覆,或者說莫名焦慮於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她發完就直接退出了,把手機收起來,但卻沒有回去休息,只是抱著胳膊看著窗外的月亮和巨大的梨樹,幾乎把自己看成了一座石雕。

手機螢幕在她的口袋中陷入鎖屏,和打火器跳動的火苗一樣一閃而過。屏保是一張低畫素的老照片——三個女孩和五個男孩非常極限地擠進了同一個鏡頭,都穿著高專制服,一起對著螢幕露出燦爛的笑容。

左下角的正是躺在屋內病床上的七海建人,只是那個時候他看起來單薄得多,眉心也沒有刻上皺痕。

他旁邊站著一個黑頭髮的男孩,個頭比起別的男生都矮了一節,和彼時臉頰還沒長開的家入硝子差不多高,人看著也蒼白,像是有什麼先天不足。但他生得實在是漂亮,黑髮如霧,眼尾長而流暢,顯出一種無情也有情的意味來。

彷彿人為用朱丹筆尖尖極輕描畫上去的一顆鮮紅的痣,在這張素白的臉上反差太強,實在是搶眼得有點纏綿,像是在喚人去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