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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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德城外。
大戰過後,人馬俱疲。雖攜勝歸來,士氣依舊高昂,卻也急需休整調養。犒賞宴後,安帝並沒有急於趕回都城,而是令大軍就地駐紮休整三日。自己也難得偷閒。這一日朝食過後,便帶上兒子、外甥和一干朝臣,一道去營地側近的原野上散步。
正是北地草原綠意成茵的時候,安帝同子侄臣僚們邊賞景邊閒聊著。說到前日犒賞宴上,李同光向梧帝試探禮王的真假時,朱衣衛現任指揮使鄧恢恰巧趕來彙報梧國迎帝使一行的行蹤——梧國禮王一行已然出發離開梧都。
令梧國皇子送贖金贖回梧帝,是李同光一力主張。當日進言時力陳此舉就算不能賺來丹陽王,也能讓梧國朝野兩派離心,誰知橫空冒出個名不見經傳的禮王來,聽梧帝那邊的口風,這個禮王還真是他的親弟弟。
先前盤算顯然是已經落空了。
河東王不由幸災樂禍:“看來梧國是送了只閒棋來,同光,以你的高見,到時候梧帝放還是不放?”
李同光面色平靜道:“此次天門關一役,我國雖然大勝,但將士也多有折損,所以聖上才下令班師回朝。而梧國這回雖然大敗,但仍然元氣猶在,要想讓他們徹底俯首稱臣,必需得徐徐圖之。所以梧帝必然是要放歸的,否則難免有背信棄義之名。”說著話鋒便一轉,“但什麼時候放,就有許多文章可做了。”
安帝起了興致,便道:“詳細說來。”
李同光回道:“若是把梧帝多留上一段時間再送回去,到時候丹陽王的勢力已經坐大……”他停頓下來,一笑,“國不可無主,也不可有二主。”
安帝看了李同光一眼,一笑。
洛西王忙道:“如果梧帝丹陽王都兩敗俱傷,那禮王豈不是繼位之人!父皇,我們一定得好好見招待禮王,兒臣願親自主持此事……”
李同光卻打斷他:“臣倒以為,禮王入國,應該最初冷一冷他,等他心灰意懶了,方以重禮接待,冷熱交作,對比鮮明,方能讓他深深記住聖上待他的一片赤誠之情。此外,禮王既然還是弱冠之齡,多半尚無婚配,聖上好客寬宏,宮中還有兩位公主,若是……”
他笑了笑,不再多說。
朝臣們心有所悟,紛紛點頭。
安帝也讚許道:“這才是老成持重之言。這接待禮王的事,就先讓禮部看著辦。”便看向兩個兒子,“你們兩個啊,還嫩了些。對了,這一次同光擒獲梧帝,立下大功,還未封賞,”安帝笑看向李同光,道,“朕這就晉你為一等侯,羽林衛將軍!”
李同光眼中閃過一道喜色,忙跪地謝恩,朝臣們也紛紛恭喜這位新任羽林衛將軍。
兩位皇子眼看著李同光風光無限,難掩心中嫉恨。
安帝冷眼打量著子侄們的神色,揮了揮手,“都散了吧,朕想自己四處走走。”
眾人告退離開,安帝瞧見身側一副笑臉的男人也要跟著人群溜走,便提醒:“鄧恢留下。”
朱衣衛指揮使鄧恢依舊是那副面具般的笑臉,停住腳步,笑著領命:“是。”
一離開御前,李同光便被勳貴公子、少年將軍們團團簇擁起來。他本就是勳貴子弟中第一流的人物,此次擒住擒住梧帝立下首功,更令眾人望塵莫及。今日安帝又當眾給他晉爵加封,正是風頭無兩的時候,人人羨慕奉承。
“恭喜小侯爺加官晉爵——羽林衛將軍,乃是聖上心腹中的心腹啊!”
“是啊,誰不知道聖上向來待小侯爺如親子一般!”
李同光心思再深沉,也難掩春風得意的少年心性。雖面上依舊寵辱不驚,卻也還是在眾人簇擁下,縱馬去草場上打獵了。
草場上風高天遠,有鷹隼展翅高翔,鳴聲曠遠。
李同光彎弓搭箭,一箭射出。只見空中大鳥應弦而落,四周少年公子們齊聲喝彩。
李同光含笑不語,但顯然甚是高興。
然而不多時,替他去拾取獵物的下人卻兩手空空的歸來,向他告狀:“侯爺,鳥在林子那邊被洛西王殿下的親隨拿住了,硬是不給!”
李同光心下一聲冷笑,當即拍馬向林邊奔去。
而安帝和鄧恢也正一前一後向林子走來。
“朕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丹陽王的動靜?”安帝聲音不怒自威。
“梧帝被俘之後,梧國大肆清查,梧都分堂因此損失殆盡。臣已從其他分堂調配人員增補。等禮王幾日後到了恆州分堂的地界,便會有訊息傳來。”鄧恢的笑容彷彿長在了臉上,聲音也是不疾不徐。
安帝聞言道:“朱衣衛梧都分堂全沒了?不會是你下的手吧?朕去年令你執掌朱衣衛,是為了要你幫朕清理掉多年以來,被衛中老人把持的勢力,可不是要你礙了朕的大事。”
鄧恢仍是一副笑模樣地回道:“臣不敢。陛下親征,朱衣衛不單收買了梧帝身邊的吳太監,臣手下還在梧軍軍馬中下毒,出力良多。”
安帝看著鄧恢那張笑臉,不禁氣道:“朕真想把你這臉上這笑給扯下來。算了,左右不過是些你討厭的白雀罷了,死了也就死了。倒是關於禮王之事,朕還想問問你……”
李同光來到林邊,卻並未見有人影。然而下人言之鑿鑿,他略一猶豫,還是翻身下馬,隻身進入林中去尋找。
走了幾步,忽然聽到安帝的聲音,李同光一愣,下意識地藏身到樹後。
安帝和鄧恢正在林中閒談。
不知說到何處,只聽安帝冷笑:“呵……朕提拔他,不過是為了敲打老大和老二而已,我一出征,這兩小子就開始不安份了。長慶侯就是一塊石頭,朕要用他磨磨那些不安份的刀。”
少年得志之心被冰水潑醒,李同光面色大變。
安帝的聲音漸行漸遠:“讓他去管羽林衛,只是要把他拘在京城。難不成,朕還能一直把虎翼軍留在他手裡,養大他的心……”
李同光握緊了拳頭,身體微微顫抖著。
待那聲音終於消失在遠處,再也聽不見了,他才起身匆匆離開。
他離開之後,鄧恢道:“剛才樹後有人。”
他臉上始終都帶著面具般的笑容,便說這話時,也絲毫看不出不同。
安帝笑看著他,似在思索自己的心腹近臣何種境遇下才能換一換表情,了不在意地說道:“是李同光,朕故意讓他聽見的。”
李同光走出樹林時,眾人都已經跟了過來。先前去撿鳥的下人見他面色不豫,小心翼翼地上前:“侯爺……”
李同光看著他,突然揮鞭,劈頭蓋腦地抽了他一頓:“混帳!連只鳥都看不住!”
眾人心中驚異,卻也無人敢去觸他的黴頭,紛紛緘默不語。
李同光當眾發洩完,怒氣衝衝地離開。眾人心中訕訕,無人敢再跟過去。
日光耀得人心煩意亂。李同光獨自走在路上,心中明澈。卻也有那麼一瞬似乎竟也分辨不出,到底是陽光下不時揮動鞭子向道旁草木發洩憤懣的人是真實的自己,還是心底陰暗處那個洞徹真相後,冷靜盤點著利弊對策的人是真實的自己。
途經營地上一排停著的馬車時,突然就有一隻手從車後伸出,拉住了他。李同光下意識地警惕起來,這才看見初貴妃關切的目光。
四面馬車裡都空無一人,初貴妃將他拉到層層馬車中央,才停下腳步回過身來,擔憂地仰頭看向他,“又出什麼事了?我在車裡看見你走路的樣子,擔心得不得了,趕緊找了個由頭跑出來。”
她指尖輕輕攀上李同光的臉頰,撫摸著他的頭髮。
李同光握住了她的手。初貴妃一瞬間流露出驚喜至極的表情,李同光卻只是將她的手緩緩放下,目光已然恢復了冷靜,淡聲道:“沒什麼。”
初貴妃心下失望,卻還是說道:“告訴我,不然我會不高興的。”
李同光淡淡道:“他人前剛升了我的官,人後就想故意打壓我。”
此舉分明是忌憚、敲打之意,初貴妃也不由一驚,卻還是安慰道:“無論如何,升官總是好事,忍得一時之氣……”
李同光道:“我知道,他故意讓我聽見,我就得故意那樣發火。要是全像在宴席上那樣忍下來,豈不讓他更提防我嗎?”
初貴妃這才鬆了口氣:“你呀,心思也太深了些。”
李同光冷笑:“不深,不忍,不時刻保持理智,怎麼能達成我們的宏願?”
初貴妃卻有些失落,幽幽地看著他:“我倒情願你真對我失了理智。同光,我雖然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但卻不是個傻子。這麼久了,你從來就不願意真正靠近我。你嫌我身上有老頭子的氣味,對不對?”
李同光正欲開口,忽有一聲異響響起。
兩人一驚,同時回頭,便見一個洗衣女一臉驚嚇地站在一輛馬車邊,懷裡抱著的衣物掉了一地。見被他們發現,侍女調頭飛奔。貴妃如夢初醒,連忙催促:“殺了她,要是她說出去,我們倆都完了!”
李同光不語,疾步追了出去。
追出馬車群時,那侍女已然不見了蹤影。
李同光四處張望,終於在遠處河邊看見一群洗衣女。但她們全都打扮得一模一樣,正埋頭清洗著衣物。李同光快步走上前,依次挑起她們的臉,卻仍然分辨不出。
他心下焦急,正要再找,卻忽然察覺到對岸有人正看向這邊——卻是河東王。
李同光眼神一凜,立刻提高嗓音:“你們誰看見本侯的家傳玉佩了?”
洗衣女們都驚懼搖頭。
河東王還站在那裡看著,李同光心知不能被人查見端倪,只能匆匆離開。
河東王意趣盎然地望著李同光的背影——他還是頭一次見到李同光這麼心急,且還是對著一群洗衣婢。
抿唇一揮手,吩咐手下:“給我好好查一查。”
所幸那洗衣女還落下了一堆衣物。
李同光立刻令親信找來獵犬搜尋,很快找到了人。
被獵犬追到時,那洗衣女正躲在一處偏僻的草場後,假裝晾曬衣物。李同光自背後抓住她的手臂,拽著她回過頭來。她瑟瑟發抖地埋著頭,但李同光還是認出了她。
晾衣杆後便是一頂休息用的帳篷,此刻正空無一人,李同光將她拖進屋裡,拔出匕首,聲音一貫的冷淡:“閉眼。”
洗衣女步步後退求饒:“別殺我,我不會說出去的。”
李同光按住她,溫柔地安撫道:“聽話,很快就過去了。”
他語調憐惜,動作卻是毫不容情。洗衣女掙扎著:“小侯爺饒命!”匕首卻已擦上了她的脖頸,她驚慌失措地喚著,“鷲兒饒命!”
李同光的動作驟然停下,漆黑的瞳子有一瞬間空茫:“你叫我什麼?”
他手上一鬆,洗衣女已滑倒在地:“奴婢琉璃,以前跟著尊上伺候過您。”
李同光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回憶瞬間襲上心頭。
他曾被人喚作鷲兒。
禿鷲的鷲,荒野裡食腐的惡鳥,無父無母自生自滅,被所有人厭棄和遠離的不祥之物。
恰也是少年時的他最真實的寫照。
卻也曾有人教過他、管過他。
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子,卻已是朱衣衛的紫衣使。既沒有母性也不懂得溫柔,強行當了他的師父,卻一次又一次地將他打翻在地。踩著他的臉告訴他:“李鷲兒,記著這屈辱,下一回,你就不會輸。想讓他們在你面前閉嘴,就得讓他們怕你。你知道亂世之中,人最怕什麼嗎?”
他倒在塵埃裡,自泥土和雜草中,望見高高在上的碧藍天空和女子微微俯下的面容。火焰似的紅衣,垂落的黑髮,玉白的面容,還有那雙永遠映著一泓明光的黑瞳子。
他咬著牙頂回去,“不知道。”
女子便凝著他的眼睛,定定地告訴他:“兀鷲,因為戰場上人一死,兀鷲聞到血腥味,就來吃肉了。別辜負了公主給你起的這個小名,要讓他們像怕兀鷲一樣怕你。”
那時她的身後,確實跟隨著一個年輕的女朱衣衛。
李同光站不穩,坐倒在榻上,問道:“你不是朱衣衛嗎,為什麼會在這裡做洗衣婦?你在監視誰?”
名喚琉璃的女子淒涼一笑:“奴婢原本只是只白雀,當年有幸追隨尊上。可五年前邀月樓那場大火……”她頓了頓,“奴婢本來也是要死的,還好有衛中舊人相助,奴婢只斷了一根琵琶骨……”
帳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一個男子聲音說著:“殿下放心,小的看得真真的,就在這!”
琉璃面現驚惶,李同光也緊張起來。
電光火石間,李同光突地暴起,將琉璃壓在身下,扯鬆了她的衣裳,埋下頭去。兩人的臉龐只隔分毫,急促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一瞬間回憶再次襲來。
大火吞噬了一切……天牢被燒得只剩一片斷垣殘壁,四處殘骸。
他在夜色中瘋狂地用鏟子挖著,親隨朱殷在旁邊幫忙,除他們之外,四周空寂。
突然,鏟子折斷,他拋下鏟子,不管不顧地就用手挖了起來。他的手很快被磨破,但他瘋了一般甩開阻止他的朱殷:“別管我,我要帶師父走!”
他手中不停,不一會兒就見了指骨,鮮血淋漓。
突然有響動傳來,朱殷忙拖他藏到一邊。
只見一朱衣衛眾打扮的年輕女子悄悄走了過來,四處打量了一下,就地點了紙燭,低聲道:“尊上,願您早生極樂……”
忽的遠處又有聲音傳來,女子慌忙再拜了一下,便如驚弓之鳥般跑了。
原來那名女朱衣衛便是他眼前的琉璃。
房門隨即被踹開,河東王帶著手下闖了進來。
李同光受驚一般從琉璃身上支起:“誰?”他驚慌失措,身下還壓著個衣衫不整的洗衣婢。
河東王看清他們的模樣,先是驚愕,隨後撇嘴一笑:“打擾表弟雅性了,你們繼續,繼續。”便輕蔑地笑著帶手下離開了。
李同光的風流韻事很快便傳遍了整個營帳。
夜晚安帝帳中舉宴時,底下勳貴公子們都在竊竊私語討論著。河東王和洛西王尤其興致盎然,說話間不時便面帶嘲笑地看向座上獨自飲酒的李同光。
就連安帝也被他們勾起了興致,笑問道:“你們在說什麼?”
河東王立刻起身回稟:“稟父皇,我們在說同光不愧是風流小侯爺,光天化日就把一個洗衣女按進了宅子裡。哈哈哈!”
席間眾人都頗有興味地看著李同光,獨初貴妃不知發生了什麼,笑意裡帶些驚慌。
安帝笑看向自己的外甥:“同光啊,什麼時候動起凡心來了啊?”
李同光面色不佳,回道:“一個奴婢而已,我心裡煩悶……啊,酒喝太多失言了。”但似乎很快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忙換作笑臉,對著安帝大聲道:“誰叫舅舅您剛提拔了臣,臣實在是歡喜壞了,總得找點樂子。”
眾人鬨笑起來。
安帝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也笑道:“這麼說還怨朕了。”
洛西王起鬨道:“那洗衣女在哪?趕緊讓大家看看是怎麼個傾國傾城的樣兒啊。”
李同光喚了一聲:“琉璃。”他身後已換成侍女打扮、修飾一新的琉璃便上前一步,福身行禮。李同光面帶笑意,目光看向眾人,“不過從此以後她可不是什麼洗衣女,而是我長慶侯的貼身侍女,諸位要是不小心叫錯了,我可是會生氣的。”
眾人不料他是來真的,紛紛交換目光,不敢再嬉笑。
初貴妃這才明白髮生了什麼,難以置信地看向李同光。
入夜後服侍安帝睡下,初貴妃到底還是忍不住,再次找到李同光。見面不及拉下兜帽,便憤怒地質問:“你為什麼不殺她!她只要活著就是個隱患!難道你真的喜歡上她了?”
月色之下,李同光面帶隱忍,不發一言。
初貴妃焦急、委屈道:“你說話啊!”
李同光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頓了很久,他才再次看向初貴妃,“她哭的樣子和你很像,那一瞬間,我突然就下不了手了。”
他眸子裡映著月色,看上去隱忍又溫柔,是任何女子都拒絕不了的模樣。初貴妃一愣,竟不知是茫然、憤怒還是歡喜,喃喃道:“你騙我,我活生生地就在你面前,你碰也不碰。一個贗品,你倒和她……”她閉上眼睛,不去看李同光的眼睛,令自己冷靜下來,“大皇子親口說的,你和她滾在一起!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只是在利用我,你嫌我髒……”
李同光突然爆發:“我嫌棄我自己身上的卑賤血脈,你非要我說出來嗎?!是,我是不敢靠你太近,因為我會自卑,我會深深地嫌棄、噁心我自己。你是沙西部最光彩獨目的明珠,大安宮廷裡最高貴的女人。而我,一個面首的兒子,如果不是因為你實在太孤寂,不是拿未來的權勢和你交換,怎麼有資格站在你的身邊?”他伸出顫抖的手,似想觸控初貴妃,但還是在最後一刻收回,痛苦地呢喃:“不行,我真的做不到!”
他少有這麼失控的模樣,脆弱又深情。初貴妃被深深的打動,忙握住他的手腕,“好了,你別逼你自己了!”
她心中又憐惜,又滿足,輕輕靠向李同光:“我以後也不會逼你了,你不用碰我,只要這樣,讓我靠一靠就好……”
李同光腦海中卻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原。記憶中求之不得,不敢碰觸的女子紅衣白馬,如草原上躍動的火焰。她孤身離去頭也不回,他苦苦追逐,卻是已連衣角也再碰觸不到了。
他痛苦的閉上眼睛,對著記憶中的背影默唸:師父,鷲兒想你。
烏雲蔽月,林中夜鴉騰起,遠遠地傳來嘶啞的鳴叫。
晴日高懸,萬里無雲,烏鴉在空中盤旋著。空氣裡浮動著燥熱,路上塵土都被日頭映得發白。
一樹蔭涼之下,有商販用竹竿布棚支起簡陋的茶攤。於十三和錢昭歇在茶攤竹凳上,正喝著茶水。忽見遠處塵土揚起,有轆轆車輪聲傳來。不多時,元祿駕著馬車趕來的身影便出現在道路那頭。
於十三立刻起身打招呼:“掌櫃的回來啦!”
馬車停下,走下來的卻不是預料中多少有些散漫不羈的糙漢子老寧頭,而是個冰肌玉骨、鴉羽似的長睫下黑瞳子盈盈含光的凌厲美人。於十三邁出去的步子都在空中滯了一下,由衷感慨:“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正吟著詩,忽覺有哪裡不對,“咦,這‘寧’字怎麼這麼熟?”
便見寧遠舟跟著美人走了下來。
錢昭打量一下如意,再看一眼寧遠舟,確認道:“表妹?”
寧遠舟乾咳一聲。
於十三恍然大悟,意有所指:“原來是表妹,難怪有個寧!難怪東家讓我們兵分兩路去救人!”當即殷勤上前給如意遞板凳端茶,“表妹坐,表妹想喝什麼茶,表妹臉色這麼白,”他吸了吸鼻子,神色認真起來,“有血腥氣,難道受傷了?表妹怎麼稱呼?”
寧遠舟跟著也坐下來,替如意作答:“任如意。以後她跟我們一起去安國,路上負責教公主。”又向如意引介,“這是風流鬼於十三,會做人皮面具的那個;這是錢昭,什麼都會一點。”
如意向他們微微點頭。
寧遠舟便招呼錢昭:“她傷得不輕,你給她看看。”
錢昭依言上前給如意把脈,仍是一副死人臉:“沒有內力,中毒了。這傷口,怎麼像朱衣衛的血蒺藜?”
如意眼光一閃。
寧遠舟不動聲色地遮掩,說出早就為她想好的假身份:“她是褚國的不良人,跟朱衣衛有點過節。”
錢昭便不再問下去,拿起酒壺澆上如意腕上的傷口。於十三看得倒吸一口冷氣,如意卻是面無表情。錢昭出懷中取出精巧的的格盒,盒中有數十格,錢昭手如飛蝶般取出各格中的藥粉彈入酒杯中,抬手一指,示意如意:“喝。”
如意毫不猶豫,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於十三看得敬佩不已,鼓掌道:“表妹真是女中豪傑……可是表妹怎麼不說話啊,嗓子不舒服?”
如意麵無表情,寧遠舟拍了拍於十三的肩膀:“她只是懶得理你。”
於十三還追在他身後喋喋不休,寧遠舟已自去茶攤主那兒取了兩包東西,提醒眾人:“走吧,回驛館。”
如意正要上車,寧遠舟扔給她一包東西:“吃點吧,免得頭暈。”
乾燥生塵的驛路上,馬車搖搖晃晃地前行。道旁樹冠濃密,在風中窸窸窣窣地搖曳著。
如意坐在馬車上,樹蔭篩落滿身。手中開啟的油紙包上,張記的一口酥靜靜地躺在搖曳的光影中。
如意忽就想起,玲瓏總是說,等完成了這次任務,就叫玉郎買幾包張記的一口酥給你壓驚。
她一時有些沉默,身旁元祿不解地看著她:“怎麼了?這個可好吃了。”
“沒什麼……以前我有個白雀姐妹,也最愛吃這個。”如意回過神來,分了元祿半個一口酥,“我剛才見你吃糖丸了,只許吃半個。”
元祿乖乖地接過來:“謝謝如意姐。”
如意抬頭看向車外。錢昭駕著馬車,寧遠舟和於十三騎著馬跟隨在馬車兩側。明明隊裡多了個來歷不明的人,卻無人多問一句話。此刻正旁若無人地閒聊著,也並不避讓她。
她心中不解:“為什麼他們兩個一點也沒有懷疑我的來歷?”
元祿吃著一口酥,理所當然道:“因為你是寧頭兒帶過來的啊,寧頭兒讓錢大哥給你看病,那就是把你當自己人。”
“你們就那麼相信他?”
元祿一笑:“他叫大夥兒去死,我們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如意不解:“他真有那麼好?”
說到寧遠舟的好,元祿滔滔不絕,與有榮焉:“那當然,我們寧頭兒出身江東世家寧氏,母親又是詩書名門顧氏,在宮中都做過女傅的。我們寧頭兒,論文才,能考進士;論武功,那更是一等一。胸有機杼,謀略無雙,待兄弟仗義,對手下體貼。還是六道堂裡頭一個二十多歲就當上堂主的人。這樣的人能不好?別說外頭的名門貴女了,就是六道堂裡,想嫁他的女道眾,數也數不清……”
如意看著前方夕陽下寧遠舟側影,又看看手中一口酥。若真如元祿所說,那麼,此刻她面前似乎有一個面容英俊,身姿挺拔,文武雙全,並且尚未婚配的男人……
如意突然眼光一閃,腦中電光火石般劃過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是嗎?”
她抿唇一笑,迷茫消散,整個人霎時間便又生機勃勃起來。
於十三聽到了如意的聲音,靠馬過來,殷勤調笑:“喲,表妹終於開口了,表妹的聲音真好聽。”
如意瞥他一眼,目光冷峻:“別那麼叫我。”
於十三糾纏不休:“表妹怎麼那麼狠心——”
話音未落,如意忽然閃電般出手,她手中稻草刷得一抖,已經變成一條直線,直抵於十三的右胸下部,冷冷道:“你的罩門在巨闕穴。”
於十三神色驟變。幾乎在同時,前方駕車的錢昭回身出手,如意飛身而起,避開他刺來的一劍,同時欺身而上,一根銀針直刺錢昭面門,在他眼球前一粒米距離才停住,道:“你的在睛明穴。”
錢昭的眸子猛然收縮——兔起鶻落,驚鴻掛影,她的武功竟是自己生平未見!
如意卻已收回了手,重新坐回了原位置。
元祿早在錢昭襲來時,就跳到了寧遠舟的馬上,和他共乘一騎。誰知狂風驟雨呼嘯而起,轉眼就已風平浪靜。錢昭面無表情地繼續駕車趕車,如意和先前一樣坐在車上。一抬手,於十三就已把水袋遞到了她的手上。
馬車繼續前行,幾人面色平淡,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
元祿嚥了口唾沫,低聲問寧遠舟:“怎麼突然就動起手來了?”
寧遠舟眼皮一耷,見怪不怪道:“一頭新狼加入狼群,就算是頭狼帶進來的,也得跟其他狼排排位置,免得以後亂了分寸。”
元祿恍然大悟,眼神晶亮:“哦。我懂了,那現在寧頭兒是頭狼,如意姐就是二狼囉。”
寧遠舟忍著笑,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元祿又掰著指頭數起來:“那錢大哥是老狼,我年紀小,就算小狼吧,十三哥呢?”
於十三還未回答,錢昭就面無表情地開口:“色狼。”
於十三氣急道:“喂!平常這麼說就算了,在美人面前你怎麼能說實話呢!”拿鞭子便朝錢昭打去,百忙中還不忘對如意諂媚一笑,“我這麼叫你行吧?”
錢昭依舊面無表情,一手執韁,一手還擊。元祿笑得直不起腰,寧遠舟也搖著頭,忍俊不禁。
隊伍打鬧著前行。如意捧著半個一口酥,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手中的一口酥分外香甜。唇邊不覺浮出一抹笑意。
於十三還在嘮叨:“再說老寧怎麼能是狼呢?他明明就是頭心裡有一百八十個彎的老狐狸,對吧,寧狐狸?”
錢昭轉頭冷漠地看他道:“你想說表妹也是狐狸精?”
於十三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元祿笑得更大聲了。
趕到驛館時,夜色已深。殘月半懸在樹梢,空中星子寂寥。街上夜燈零落,遠遠傳來犬吠之聲。越發凸顯得驛館裡燈火清冷。
傍晚時信鴿便傳來訊息,說寧遠舟有要事求見,故而杜長史、明女史和楊盈此刻都還沒有睡。
楊盈略有些疲倦,然而瞥見一側明女史嚴厲的目光,只能嚥下哈欠,強撐起精神。聽到寧遠舟他們進院子的聲音,眼神才隨之一亮。正要起身出迎,寧遠舟已帶著如意走進門來。
楊盈一眼就看見了寧遠舟身後的紅衣女子——她生得白淨美貌,夜色下也很是顯眼。正好奇,便聽寧遠舟道:“這是任如意,我幫你請來的教習女傅,她對安國的情況瞭如指掌,見到安帝之前,由她來教導你。”
楊盈正要說什麼,如意已從寧遠舟身後走出,一身冰雪殺伐之氣,一拂袖口,利落行禮:“見過禮王殿下。”
明明一身布衣,卻彷彿能聽見鐵甲鏗然之聲。嗓音也是敲金擊玉,字字擲地有聲。
楊盈被她氣勢所懾,下意識地往寧遠舟身後躲,小聲道:“平、平身。”
明女史卻是立刻明瞭此舉含義,一臉震驚地看向寧遠舟:“寧大人,你為何不和我們商議,就隨意換人?”
寧遠舟不答。
如意已抬頭看向她,直言:“因為你無能,教不好她。”
杜長史不明就裡:“這是怎麼回事?”
明女使震怒:“大膽!我乃皇后娘娘親派,當年曾隨潯陽大長公主出使過安國……”
話音未落,如意突然提起明女史的衣襟,往窗外一扔。只聽“撲通”一聲,明女史被準準地摔入馬車車廂中。
杜長史目瞪口呆地看著窗外,事情發生得太快,他一時甚至回不過神來。
楊盈眼神一亮,只覺眼前的如意是如此的強大與美麗!
如意懶得解釋,直接吩咐了對明女史的安排:“送她回京城。”
窗外於十三立刻應聲:“是。”
杜長史鬍子都在發抖,瞪眼看向如意,不必開口便知是“成何體統”云云。如意不待他開口,先行截斷:“你們沒得選,這不是商量,是通知。”
杜長史震驚地看向寧遠舟,寧遠舟回了個無奈的笑容。
楊盈看看杜長史,又看看如意,一瞬間,她徹底下定了決心,立刻高聲道:“我……不,孤——孤要她做孤的教習!這是孤的命令!”
杜長史錯愕地看向楊盈,卻見楊盈神色激動,雙目錚亮,所有膽怯、疲倦都被驅開,正興奮地看著新來的教習女傅。
禮王有令,此事已再無轉圜了。
楊盈的激動一直持續持續著,哪怕天性中的膽怯、自卑再度追過來,可當如意來給她上課時,她也還是眼神亮晶晶地追著如意,滿含好奇和親近。
見如意在書桌上寫著什麼,她便小心地湊過去:“你在寫什麼?”
“安國朝堂都有些什麼大人物,呆會兒你要背的。”如意說著,手中卻不停。
先前令她聽得頭大的東西,此刻她卻毫不排斥,只瞭然點頭,“啊。”反而把自己的水杯端給如意,“那你一邊喝水,一邊寫。這種泉水,很好喝的,以前我在宮裡都喝不著。”
如意頭也不抬,邊寫邊問:“你為什麼不怕我?”
楊盈一怔。
如意等了一會兒,停下筆:“你之前那麼膽小,說句話都結結巴巴的。可後來,為什麼又突然要留下我了?”
楊盈低著頭,沒有回答。
如意抬眼看向她:“說。”
楊盈嚇了一跳,對上如意的目光,磕磕絆絆地說道:“因、因為你一過來就能制住明女史。明女史她,很嚴厲……”
如意眉頭微皺,問道:“她打過你?”
楊盈點頭,又下意識搖頭。
如意一把拉了她過來,捲起她的袖子翻看,果然在她上臂下方看到一大片紫色的出血點。
“用針扎見不得人的地方,你為什麼不告訴寧遠舟?”
楊盈眼圈一紅,低聲道:“我怕遠舟哥哥為難,而且明女史也是為了提醒我用功聽講。”
如意看了她一會兒,推開窗子,道:“元祿。”
窗外元祿立刻冒頭過來:“如意姐?”
“給送明女史回去的人傳個信,回京之前,你們六道堂的附骨針,每天三針,一天也不許少。”
元祿一怔,馬上點頭道:“好。”
如意關窗回身,卻見楊盈抽泣了起來。
如意皺眉,不解地問:“哭什麼?”
楊盈放聲大哭,撲過來抱了她一個滿懷:“如意姐,你真好!宮裡的人,都嫌棄我娘只是個宮女……”
如意被她蹭了一身眼淚,調侃道:“你再哭,我也會嫌棄你。”
楊盈馬上收聲,離得遠遠地坐好,乖乖地用小狗一樣溼漉漉的大眼睛看著如意。
如意唇角微微一勾,把那張紙放在她面前:“背吧,明天我會查問。”
她也不在一旁守著,留楊盈一個人對著紙張背誦,便自行離開。
走進庭院中時,寧遠舟已經等在外面。見她出來,似有一瞬間的不自在,卻還是很快便走上前來,目光誠摯地看向她:“元祿都跟我說了,謝謝你。我太久沒有見殿下,疏忽了。”
如意不以為意道:“女人折騰女人的把戲,你不知道很正常。”
寧遠舟轉身為她引路:“我帶你去休息的地方。除了商隊的人,使團裡還有幾個負責保護的道眾,領頭的孫朗你在我家見過……”顯然是打算帶她去見使團裡的其他人。
這男人,似乎在盡力避免和她單獨相處,難道他也覺察到了她對他還不算清晰的意圖?
見寧遠舟也沒多問,如意便叫住他:“你不問我怎麼教她?”
寧遠舟腳步一頓,回過身來:“既然託付給你了,自然用人不疑。何況——”他抿唇笑看著如意,“全天下誰還能比左使大人更熟悉安國的情況?”
“我離開安國已經好幾年了。”如意淡聲道。
“教殿下已經足夠了。”寧遠舟回道,頓了一頓,又道,“對了,為免麻煩,對使團裡的隨員,你是六道堂的女道眾;但在道眾面前,你還是禇國來的不良人。”
“為什麼不直接跟他們說我是朱衣衛的白雀?”
“因為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希望被別人當作出賣色相之人。”寧遠舟看向如意,“你也一樣。”
如意一震,想起她在寧家老宅時和他說過的話,怔怔地看著他。
寧遠舟又一指西廂房門:“何況,你雖然和我,和元祿都沒有什麼過節。可老錢他們,有兄弟死在朱衣衛的手上。尤其是錢昭,他對朱衣衛十分痛恨,你千萬不能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寧遠舟回過頭去,如意卻已然做好了決定——有些事情,既已命中註定,那動心動念,便不過須臾。如意卻忽然近前一步,嫵媚一笑:“寧大人果然體貼。”
寧遠舟突遇軟玉溫香,下意識屏住呼吸,有瞬間僵硬。如意卻已笑著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寧遠舟看著關閉的房門,不由抬手摸上手背。手背上被如意咬過的傷痕已然癒合,卻仍是留下了淡淡的疤痕,那一刻,他分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換下了明女史,由如意接任教習女傅後,楊盈脾胃不和的症狀雖未痊癒,精神卻肉眼可見地好轉起來。
在驛館中稍作休整之後,使團便繼續前行。
耽誤了這幾日,再啟程時,馬車也加快了速度。楊盈卻沒有再叫苦。和如意一道坐在飛馳的馬車裡,也依舊勤學不輟。背誦完安國朝堂政要顯貴,如意又給他找來安國的州縣輿圖,給她講解安國各部勢力與朝臣關係。不時也考校一下她背誦過的東西。
每每答出問題,楊盈便眉眼晶亮地看著如意,一臉求誇獎的表情,令人忍不住勾起唇角。
如意卻顯然不是個慈愛、甚至不是個一味寬和的女師。偶爾楊盈答不出,不論楊盈再怎麼著急害怕,她也照舊皺眉訓斥。她一嚴厲起來,楊盈便嚇得噤聲,像只可憐的小狗般低著頭,悄悄紅了眼圈。
如意沒那麼纖細的心思,記不住那便加課,還不行,那就罰抄。
傍晚時到了驛站,馬車停下。如意話說完,便自行下車。楊盈也趕緊擦乾淨眼淚,強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跟著她走下來。被訓斥了小姑娘也依舊想親近師父,緊追著她進驛館去。如意卻不知停下來等一等。
商隊眾人在院子裡停車牽馬,遠遠看見。似於十三這種,一眼就能瞧出七八分,忍不住搖頭心疼:“哎,美人兒心可真狠,殿下畢竟還是個嬌滴滴——”見寧遠舟眼角飄過來,語調一轉,隨口補圓,“嬌滴滴的娘娘養大的小皇子……”
元祿也心有不忍,目光追著楊盈:“如意姐之前不是對殿下很好嗎?怎麼現在又罵上了?”
只見寧遠舟微皺雙眉,卻仍是替如意解釋:“為師者,必需恩威並施。如意為殿下罰處明女史,並不代表她就要對殿下一直寬和。”
小姑娘到底心思細膩,受了委屈便有些提不起精神,晚飯時和如意同桌而坐,很久才勉強動了動筷子。
如意卻不給她空閒,依舊端正授課,教習她舉止禮儀:“殿下,請飲此杯。”
楊盈沒精打采地舉起杯來。
如意皺眉,糾正道:“錯了,男子喝酒,應該如此。”
她示意給楊盈看。
楊盈學著她的模樣喝了一口,卻被嗆得咳嗽起來。內侍連忙為她順背。
如意看了她一眼,聲音稍緩:“繼續吃飯。”
楊盈拿起筷子,卻實在咽不下去,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她:“我,孤,胃口不好,吃不下。”
如意道:“那就去後院蹲半個時辰的馬步,昨天我教過你。”
楊盈垂下眼睛,乖巧地起身地去了。
如意毫不動容,自顧自地喝完杯中酒,才揚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對她太狠了?”
寧遠舟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前,聞言腳步一頓:“你現在對她狠,好過以後安國人對她狠。何況——”他看著如意,卻又道,“算了。”
如意頭也不抬,隨手給又給自己斟了杯酒:“說清楚。”
寧遠舟沉默片刻:“……何況我覺得,你當初肯定受過比她更多的苦,更疼的傷,才會有現在的模樣。”
如意握著酒壺的手一震,抬眼看向他,。
寧遠舟誠懇道:“時間倉促,殿下要是能學到你十分之一,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如意垂眸:“你突然對我這麼好,真有些不習慣。”
“以前是以前,現在同舟共濟了,自然不一樣。”
如意一笑,道:“是嗎?”她舉杯笑看著寧遠舟,眸中波光盈盈,“現在反正沒有別人,不如坐下來一起喝一杯,好好聊聊怎麼同舟共濟?”
門口的寧遠舟本能地覺得不對,警惕地回道:“我有舊傷,喝不了寒酒。”
如意握著酒壺起身,走到他身邊,小指如輕風般拂了一下他的手背,眼尾波光瀲灩:“那我去幫你熱熱?”
寧遠舟頓覺異樣,正要躲避,如意卻已翩然離開。煙霞似的紅色髮帶自他眼前飄過,只留一縷殘香。
寧遠舟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中猛然有種異樣的情緒漾起,但他馬上告訴自己這肯定只是錯覺,為此他還特地抬起手背檢查了一下,偏偏那裡什麼異樣也沒有——如意並沒有假機下毒。
一抬眼,卻正看見窗子開著,院子裡於十三一臉震驚地看著他,指指如意的背影,又指指他的手,張大嘴一副要叫出來的樣子。
寧遠舟閃電般劃了四個手勢——“噤聲”“抹脖子”“向後轉”“回屋去”。
於十三一臉不甘,狠狠揮了幾下拳,這才不情不願地走了。
寧遠舟安下心來。卻又忍不住抬起手背,只覺如意指尖劃過的地方,微微熱了起來。
楊盈站在水池邊,扎著馬步。她在車上顛簸一整天,又沒好好用過晚飯,此刻早已脫力,渾身都在顫抖。
恍惚之間,腦海中便又浮現出鄭青雲的身影。
臨行那日的夜裡,依稀也是同樣的月色。鄭青雲與她執手互訴衷腸,淚眼相別。青雲抬手輕輕幫她拭去淚水,溫柔的聲音彷彿依舊響在耳邊。
她心中悲悽,一時間相思之意、思鄉之情悉數湧上心頭。一個錯神,膝蓋便癱軟下來。幾乎撲到在地時,一雙手從旁伸出,及時扶住了她。
楊盈醒過神來,見是如意,驚喜地喚道:“如意姐!”
她想站直,但雙腿痠痛不已。
如意攙住她,見她還在努力,便道:“不問我為什麼讓你站馬步?”
楊盈的頭搖得彷彿撥浪鼓:“不知道,但你做什麼肯定都是為我好。”
如意頓了頓,仔細解釋:“你吃不下東西,一是因為脾胃虛,二是因為長久不活動。出點汗,累一點,慢慢的就會有胃口了。”
楊盈忙點頭,勉強站好:“好,我再來。”
如意看她搖搖欲墜,聲音不覺便一緩,道:“先休息一刻再繼續。”
楊盈忙又乖乖地坐好。
如意皺了皺眉不解道:“你怎麼這麼聽話?”
楊盈聲音低低的,乖巧又軟嫩:“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你啦,你的話,我肯定聽。”
如意卻並不這麼認為:“不,你身為公主,明女史待你那麼差,可她的話你也聽。這隻說明一件事,你以前習慣了順從別人,根本不敢反抗別人。”
楊盈一滯,垂下頭去:“乳孃和女官都是這麼教我的,她們說女子要以貞靜溫順為要,我是公主,更應該如此。不然,以後一輩子都嫁不出去。”
“誰說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的?你是公主,大可以獨身一人,永世自在。”
楊盈愕然:“可是,我要是不嫁人,以後誰照顧我,誰陪我說笑,又怎麼生小寶寶啊?”
如意冷笑:“嫁人有什麼好?人生莫作他人婦,百年苦樂由他人。不用嫁人,女人也一樣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說到這,如意眼前再次浮現華服女子身在一片火光中的場景,只聽那人含淚帶笑對她說:“你是個傻孩子,除了殺人,別的什麼也不懂。我只要你記得一句話:這一生,千萬別愛上男人,但是,一定要有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孩子。記住了嗎?”
楊盈有些懵,她本能地相信如意不會騙她,可這念頭太過匪夷所思了。不但同她以往所受教導背道而馳,甚至一言打翻了她一直以來的嚮往和努力。她不知該怎麼反駁,好半晌才喃喃道:“可是別人都說,找一個好駙馬,就是我一輩子最重要的事。”
如意聞言從回憶中醒轉,嗤之以鼻:“他們在騙你。”
“不會的,別人騙我,可皇嫂絕對不會,她也這麼說。”提及蕭皇后,楊盈言之鑿鑿,目光裡滿是篤信。
如意冷笑:“是嗎?那你知道蕭皇后其實是一心想要送你下黃泉嗎?”
楊盈霍地站起,瞪著如意:“我不許你這麼說皇嫂,她待我那麼好!”
“待你好,卻明知道你是個漏洞百出的公主,還派你女扮男裝出使安國?你真當安國的百官都是瞎子,看不出你連喉結都沒有?為什麼只派來一個色厲內荏的長史,和一個飛揚跋扈的草包女官?”
楊盈震驚地看著她,聲音漸漸低下去:“不是這樣的,我,我是事起倉促、臨危受難……”
“等你見到閻王的時候,也可以這麼告訴他。”
楊盈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如意直視著她的眼睛,步步緊逼:“讓我來告訴你真相吧。丹陽王根本不想你皇兄平安歸來,他恨不得現在就看到你皇兄的屍首,這樣他就能名正言順地兄終弟及;皇后也沒那麼想救你皇兄,她只想再拖多幾個月,等她生下孩子,就可以遙尊你皇兄為太上皇,自己以太后之名臨朝稱制。至於你和你皇兄兩個人質,最好一直呆在安國暗無天日的大牢裡,過幾年一病而死,這,才叫皆大歡喜。”
楊盈看著她,在她的進逼下步步後退。如意每說一句,她心中篤信便破碎一分,更合理的真相卷著驚駭的巨浪衝擊著內心,終於讓過往一切篤信轟然坍塌。她忍不住大喊著打斷了如意的話,“你騙我!”
如意憐憫地看著她,“不信,你可以問他。”
楊盈驚懼地轉過頭,看到了不知何時來到的寧遠舟。她求證一般望向寧遠舟,眼睛裡帶著微茫的期待。
但寧遠舟只嘆了口氣,看向如意:“你不該告訴她這些的。”
如意道:“她以前反正也不是個千嬌萬寵的公主,這會兒早點清醒也好,至少以後不用做個糊塗鬼。”她轉頭看向自己的女學生楊盈,一字一句告訴她,“楊盈,你聽好了,要是你不馬上改掉你那嬌弱憂愁的性子,你真的會死。用盡全力去吃,養壯身子,認真學習,才是你唯一的活路。”言畢,她轉身離去。
楊盈怔怔地落淚。牽起寧遠舟的衣袖,仰頭看著他:“遠舟哥哥,她說的是真的嗎?”
寧遠舟長嘆一聲,點了點頭。
楊盈“哇”地一聲哭出來,撲到了他懷中。寧遠舟想說些什麼,卻終究無話可說。只能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聊做安慰。
楊盈哭得累了,在寧遠舟懷裡沉沉睡去。寧遠舟將她送回房內,安置在榻上,抬手為她擦了擦臉上未乾的淚痕。便給她蓋上被子,悄悄離開。
輕微的關門聲響起,楊盈睜開了眼睛。
房內已熄滅了燈光,月輝透過窗上明瓦落在榻上,明暗交割。她坐起身,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無聲的落淚。
如意的話如影隨形地追著她,她其實已經信了,只是……為什麼。
明明她這麼聽話,這麼相信他們,這麼努力去按他們說的做了……
她喃喃的念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她,為什麼她要遭遇這一切,“我不要這樣……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她眸光輕晃,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眼神漸漸堅毅起來。
第二日醒來,她眼睛依舊有些浮腫,卻再沒有像先前那樣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如意,討取憐惜。她沉默地在侍從的服侍下淨手,強迫自己多用了些膳食。
使團眾人牽馬備車時,她一個人坐在窗邊看了一會兒,便又拿起如意寫給她的絹冊,默誦要點。直到登上馬車,才放下絹冊,看向如意。
彷彿一夜之間,惴惴不安的小公主就長大成沉默寡言的禮王殿下。
路上沒那麼平坦,又要趕在天黑前進下一個驛站。馬車行得飛快,顛簸不止。楊盈依舊有些不適,卻沒說什麼,只等著如意抽問。
如意便接著前一日要點問起:“安國國主有幾個兒子?”
這一次楊盈沒有再中途卡住:“三個。長子河東王李守基,雖然喜歡聲色犬馬,但已數次在安帝出征期間監國,並得其岳丈汪國公一派支援;二子洛西王李鎮業,先皇后所出,雖是嫡子,但身體不算強健,因此並未受安帝特別看待。還有三皇子李承遠,江采女所出,母早亡,才剛出生幾個月,尚未封爵,在朝中最為寡助。”
她一次把幾個問題一起答全。如意合上絹冊,點頭:“進步挺快。果然還是下猛藥管用。”
楊盈眼眶又一酸,低下頭去,強忍住了沒有哭:“嗯。”
如意便又道:“接下來跟我再練練喝酒的姿勢,女子喝酒,多用雙手捧杯;男子喝酒,多用單手,虎口向內,拇指壓住杯口,沉腕……”她抬手示意給楊盈看。
楊盈打起精神觀摩著,又做給如意看。
趕到白沙驛時,天色尚明。
使團的馬車、儀仗駛進驛館庭院裡,很快就將原本空曠安靜的院子填得滿滿當當。杜長史指揮著眾人開始搬卸用品,催促驛館儘快安排膳食。驛館的吏員則早已提前得到訊息,殷勤地上前迎接,表示膳食早已備好。
到處都是忙碌往來的人和催促交談的聲音。
元祿跳下馬車:“我肚子也餓了。”說著便望向前方不遠處的馬車,想到楊盈蒼白的面色,便轉而問寧遠舟他們,“還有幾天才能到邊境啊?”
於十三隨口答道:“早著呢,得先到陵州、茳城,然後還要經過好幾個州縣……”說著便也順著元祿的目光,看向了前方馬車。
一片雜亂中,獨楊盈和如意乘坐的馬車無人打擾。夕陽鋪開金色的輝光,照耀在朱屋青蓋的馬車上,華貴靜美。一時車中人打起簾子踏出車廂,車轅一沉,車上鑾玲便在金色輝光裡叮噹搖響——卻是如意從車裡走出來。
於十三一眼瞟見,眼神一亮。隨即又想起些什麼,扭頭去看一旁的寧遠舟。
他分明意有所指,如意一眼瞪過來:“看什麼?”
於十三笑道:“美人香車,交映生暉。”
如意懶得再理他這個不正經,自行跳下車去。身後楊盈也從車廂裡出來,正扶著內侍的手下車,卻突然臉色一變。
於十三也立刻察覺,關心道:“殿下怎麼了?”
楊盈掩飾著:“孤無事。淨房在何處?”忙有人替她指路,楊盈卻走到如意身邊,漲紅了臉,低聲說道:“如意姐……你有沒有……那個。我好像突然那個了。”
如意見她按著小腹,立刻會意:“沒有。服侍你的人以前沒有幫你安排過嗎?”
楊盈咬了咬嘴唇,搖頭:“出來得太匆忙了。”她看看左右,為難地望向如意,哀求,“剛才過來的時候好像經過了一間鎮子,你能不能幫我找些有用的東西……求你了,他們都是男人……”
如意點了點頭,便向於十三索要馬匹,離開驛站,去幫楊盈置辦月事用品。
楊盈一直等到如意離開後,才走向淨房。身後侍女和內侍想要跟來,她回頭喝住:“孤自己去,不用服侍。”
從淨房裡出來,她四下打量了一番。庭院那一端煙火氣騰起,伙伕和雜役們正忙碌吆喝著準備膳食、向外送菜,顯然是驛站的灶房。她一邊觀察著四周,一邊向灶房走去。
灶房外的窗臺下襬著酒缸,有雜役正從缸裡打酒出來。見禮王到來,忙躬身行禮:“參見殿下!”
楊盈看了一眼酒缸,示意他起身:“有水嗎?孤要淨手。”
雜役忙進灶房裡去為她取水。
晚飯時楊盈依舊有些提不起胃口。
使團其餘眾人卻沒她這麼纖細的腸胃,累了一天,紛紛埋頭狼吞虎嚥,大口灌酒。
楊盈勉強吃了幾口,見席間已酒過一輪,便微微皺起了眉頭,捂住了小腹。
她身邊杜長史察覺到她身體不適,忙擱下筷子:“殿下……”
楊盈似是有些支撐不住:“孤身子不適,你們先用吧。”
她起身離開正廳,往自己的房間裡去。
如意不在,她身邊只有兩個不頂事的內侍,杜長史有些擔心,起身想跟過去。寧遠舟卻也察覺到楊盈離席,想起昨夜的事,便攔下杜長史:“我去看看就行,你們先用飯吧。”
楊盈回到房中,汗涔涔地捂著肚子疼倒在榻上。聽到門口響動,立時繃緊了精神:“誰?!”
見推門進來的是寧遠舟,她才鬆了口氣。
聲音裡已帶了些哭腔:“遠舟哥哥,我肚子好疼!”
寧遠舟回頭要去找人:“我讓錢昭過來替你把脈。”
楊盈慌忙叫住他:“不要不要……”她咬了咬嘴唇,垂著眸子解釋,“我不是病,如意姐替我找東西去了。你幫我把那邊的熱蜜水拿過來就好。”
寧遠舟這才明白過來,一時間很有些窘迫。忙把桌上那杯水端給她。
楊盈卻不肯接,可憐兮兮地埋著頭:“你幫我嘗一口,看燙不燙。”
寧遠舟便取來一隻空杯子,倒出些蜂蜜水嚐了嚐:“不燙。”
楊盈見他只沾了沾唇,不滿道:“你再多嘗一點,我怕不夠甜。”
寧遠舟只得又喝了一口,向她保證:“夠甜了。”
楊盈這才肯接那杯蜂蜜水,拿在手裡,卻又懨懨地道:“還是很燙。”
她把水杯放到一邊,縮回到被子裡:“我呆會兒再喝,現在想睡一下。”
寧遠舟只得替她攏上被子:“那你好好休息。”
從楊盈房間裡出來,走在簷廊上,寧遠舟突然覺得頭有些暈。他依稀察覺到不對,卻想不出是哪裡出了差錯。勉力扶住廊柱後,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已開始模糊的視野中,房門開啟,楊盈一臉張惶地從屋裡跑出來。寧遠舟眼前陡然一黑,就此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夜色已深,屋裡一燈如豆,如意坐在桌邊。見他睜開眼睛,淡淡一笑:“醒了?”
寧遠舟想掙扎起身,但混身無力,馬上明白過來:“我中了迷藥?”
如意點頭,又道:“不是我下的,否則你現在根本醒不過來。”
寧遠舟思量片刻,想到楊盈那杯蜂蜜水,愕然道:“……是公主?”
如意對小徒弟做下的大事竟似乎還有些讚許之意:“意外吧?連我都沒想到她膽子這麼大,前頭剛支走了我,轉頭就對你們下了蒙汗藥。”見寧遠舟還在思索,便道,“可能那天我說的話把她嚇到了吧。她不甘心,就想逃回京城向蕭皇后和丹陽王問個究竟。只是連我也沒想到,你們這麼多六道堂的人,居然全被放倒了。”
寧遠舟苦笑:“盲拳打死老師傅。這藥,她是從哪弄來的?”
如意扶起他,道:“皇后出發前給的,說是以防萬一。口渴嗎?想喝什麼?”
他掙扎著想起身,卻還是動彈不得,莫名竟有些尷尬,“不必了,能麻煩你叫元祿他們過來嗎?”
如意眼角含笑,上前來扶他:“他們也都被迷倒了,這會兒能動的就我一個。”
寧遠舟再度苦笑:“那可真麻煩你了。”
說話間,如意已扶著他坐起身來。他渾身綿軟,雖勉力支撐,身體卻還是不由向前一撲,正撞進如意手臂間。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呼吸交纏。寧遠舟不由屏住了氣息,移開目光,竭力想拉開距離。
如意眸光波光盈盈,扶他靠著床頭,自己則在床邊坐下。笑意友善:“一點也不麻煩。”
她坐得近,寧遠舟甚至能看得清她眸中倒影。偏她還若無其事伸手過來,幫他撥開被壓在肩後的頭髮。一俯身,她身上馨香便又傳遞過來。
寧遠舟尷尬又窘迫的避開:“那個……”
如意隨手助人之後,便又坐正了。她似是並未察覺到兩人距離依舊過近了些,如尋常聊天一般說起來:“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麼樣一個人?”
這語氣與話題不免過於親切突兀了些。
寧遠舟有些懵:“啊?”
如意卻已經開口:“我其實不是安國人,任辛其實也不是我的真名。朱衣衛一向有買來民間少女培為白雀的習慣,買到之後,也懶得起名,就用天干地支隨便組合著叫叫。我分到的,就是壬辛。後來我長大了,也眼看姐妹們一個個斷了氣,而我呢,終於踩著她們的屍體,一步步從外門白雀變成內門朱衣眾,提拔我的恩人說,沒個像樣的姓總不好,這才加了個人字旁,叫任辛。”
她的身世令人動容,寧遠舟忙安慰道:“嗯,你很不容易。”
如意一笑:“想知道我那恩人是誰嗎?我告訴你,她就是五年前去世的大安昭節皇后,也是我和你交易中提到的那位慘死的故人。”
寧遠舟聞言不由愣住:“你不是因為謀害昭節皇后,才被安帝定罪處死的嗎?”
如意搖頭苦笑:“朱衣衛的生活暗無天日,她是待我最好的人,在我心中如姊如母,我又怎麼會害她?那天我趕去邀月樓,其實是想救她。”
如意繼續說道:“是她,把我從白雀那潭惡臭的泥潭裡一力拖出;此後十年,一直關懷我、指點我,一步步將我送上左使之位。在我心裡,她如姊如母。那天,我其實是知道有人可能要害她,才特意去邀月樓救人的。”說著,昭節皇后端莊和藹的身影,再次浮現在如意眼前。
寧遠舟回道:“難怪,我是早就覺得昭節皇后之死有些蹊蹺……所以,你發現真相之後,就燒了邀月樓,藉此死遁?”
如意否認:“不是我燒的,是娘妨她自己不想走。”
她猶然記得,那一日昭節皇后鳳冠翟衣華貴端莊,背對著她,仰望著面前熊熊大火。那烈焰已吞噬了邀月樓,火龍般狂舞著燒透了夜空,正向著四周蔓延開來。昭節皇后卻是絲毫沒有逃生的打算。
她隻身一人衝上了高臺,向著昭節皇后伸出手去,“娘娘!”
昭節皇后看到她的瞬間,臉上才流露出焦急來。卻是推著她,催促她:“快走,別管我。”
她牽住昭節皇后的衣袖不肯獨自離開,昭節皇后滿臉淚水,卻還是微笑著輕撫她的頭髮:“阿辛,聽話。”
……她沒能救下昭節皇后。
“那天的邀月樓真熱,明明火焰都已經燒著了她的披帛,可她卻還是笑著囑咐我,要離開朱衣衛,安樂如意地活著,以後不要愛上男人,但一定得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如意聲音帶著痛苦和自責,說著眼中便湧上淚水,卻立刻閉目收住,令自己重新冷靜下來。
寧遠舟恍然:“所以你就改名如意了?”
如意點頭道:“對。邀月樓燒塌了之後,我成了眾人眼中謀害娘娘的兇手,受了重傷,又被投入天牢。好在後來,我從前的手下放火幫我燒了天牢,我想方設法逃出來了,安國卻沒有我的藏身之地,就只能逃到了你們這邊的盛州,躲在一個剛死了女兒的姓江的大娘家裡養傷。沒想到過了些年,朱衣衛潛進盛州來挑選白雀,下頭的人並不認識我,硬是捉了我去,我既無力反抗,又想借此機會探查害死娘娘的真兇,便索性將計就計,直到今年,武功才恢復得差不多了。”
真相太過曲折離奇,若非如意直言相告,箇中內情怕是誰也猜想不到。寧遠舟也很是震驚,只能感慨,“太複雜了,簡直象千層酥一般,一層疊一層。”他不知該怎麼安慰如意,便向她保證,“你放心,只要你按承諾把公主教好了,我一定會全力幫你查出害死昭節皇后的真兇。”
如意聞言卻轉了個話題:“我挺喜歡任如意這三個字——娘娘臨終前說過,要我以後替她安樂如意地活著,所以就自己改了這個名,任我如意,自由自在。你覺得呢?”
寧遠舟微覺怪異,但仍道:“嗯,我也覺得挺好的。”
如意看向寧遠舟,道:“那我的孩子,叫任小船如何?這個名字,男女都能用,又大氣,又好聽。”
寧遠舟更覺怪異:“好是好,可你不覺得,和我的名字有點太像了嗎?而且我師父,六道堂的老堂主,就叫宋一帆。”
寧遠舟對上如意的目光,強烈的怪異預感突然籠罩了他。
如意微笑,朱唇輕啟:“雖說孩子是我的,但你畢竟也出了力嘛,名字,就當是個紀念好了。”
寧遠舟五雷轟頂,第一回失了態:“什,什麼?!什麼叫我畢竟也出了力?”他忽然間想到什麼,拼盡全力想掀開被子,奈何藥效還在,雖勉強抽出手來,卻根本掀不動,“難道剛才我對你……”
如意凝視著他,微微俯身,“不是剛才,是待會兒。我不會強迫你做你不情願的事的。”
寧遠舟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慌亂感和荒謬感如兩爿巨浪同時湧起,“轟”地撞在一起,拍碎了他的思路。
“任如意,你先冷靜一點…是我吃錯了藥,不是你!”此刻他無力俯臥在床,連抬手推拒一下都做不到,平生頭一次竟感受到恐慌。
如意卻似是確認了什麼,輕輕一笑,逼近了他。寧遠舟瞳孔不由一縮,屏住了呼吸。
如意長睫低垂,吐氣如蘭:“刺客衝動只會死,所以我不會。其實,我早就決定是你了。你武功好、個頭兒高,孩子以後不管像你還是像我都差不了;你沒成家,給我個孩子,也不會傷害到其他女人;這回去安國其實是九死一生,你要是不幸死在半路,我還能幫你留下一點香火。這麼三全齊美的事,你應該開心才對啊。”
寧遠舟拼死掙扎:“好什麼好呀?關鍵——”
如意的手指卻不知何時攀上了他的腰,抬手一勾,解開了他的衣帶,“我本來還想一點點地勾引你,沒想到突然天降良機了,”她目光最終落在他唇上,吐息溫熱,嗓音低柔,“反正你也被下了藥,就當什麼也不知道就好,其他的交給我就行。”
寧遠舟大驚失色,竭盡全力後仰著:“這、這不是你一個人就能幹成的事!我只會和我喜歡的人……”
如意卻並未將他的抗拒當一回事,抬手按住他的唇,媚眼如絲道:“你敢說你對我一點都沒動心?別撒謊,我們白雀最精通的,就是揣摩男人的心意和情慾。”
是的,她心中無比肯定,寧遠舟對她的關注,已經遠遠地超越了一般的“合作者”,男與女的羈絆,常起於青萍,長於無形,在無聲中織就一襲綿密的錦緞。
寧家老宅裡,這男人捏住她傷口試探時,因她一滴淚水而放鬆了牽制。
馬車上,這個男人主動替她擋住刺目的陽光。
茶攤上,這個男人把自己假死時還惦記著的一口酥,拋給了她。
驛館裡,她手指勾過這男人的手背時,這男人的脊背瞬間僵硬……
這男人根本就不可能沒有心動。此刻抗拒,不過是因為流程超出了他的預期罷了。
寧遠舟垂死掙扎,竭力想找點什麼能隱藏自己,似乎這樣就能躲開如意。
如意見狀不禁輕笑道:“我知道為什麼自打我加入商隊,你就對我變得這麼溫柔。攻心市恩嘛,朱衣衛也用同樣的法子調教從別國跑來的叛將。先要刻意提起我過去的傷痛,再同情我、關懷我;一邊說你之前也不容易,一邊哄我開心。就這樣先冷著我,後哄著我,過幾天,再尋個機緣和我同生共死一回,我九成九都會從此對你死心塌地。”
“我……”
如意卻不容他辯解,手指順著他的嘴唇向下,在他下巴上輕輕一勾,眸光瀲灩地凝著他,“寧大人,你招數還真是老,”邊說邊靠近他耳邊,吹了一口氣,笑道,“你的身子,也熱了。”
平日裡外人眼中喜怒不形於色的寧遠舟,此刻終於狼狽萬分,他奮力避過如意,“你冷靜一點,我心機太深,和我生孩子,你會吃虧的。”
如意卻微微一笑:“怎麼會,孩子像你這樣滿腹機謀才是好事,千萬別像我,除了殺人,什麼都不太靈。拖了這麼些年,也沒查出誰才是害死娘娘的真兇。”她手指順著寧遠舟的下巴向下,不輕不重的劃過他的喉結,停駐在他鎖骨中央,挑起了他的衣襟,“放心,草原上的母獅子,從來都是自己捕獵自己養孩子的,公獅子只要合作一下就好。待會兒你多努點力,只要一次成功,我就不會再纏著你。”
寧遠舟勉力抓緊自己的衣領,試圖再做一點無謂的捍衛,哀嚎:“可我不是獅子,於十三不是叫我寧狐狸嗎?獅子和狐狸,那就不是一回事啊!
如意卻道:“我不介意。我呢,絕對不會貪圖你的家產,更不會阻撓你和別人在一起。我只要一個完完全全只屬於我自己的孩子,我會把從小沒得到的一切全部給她,不讓她再受一絲欺騙,一絲背叛,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
寧遠舟拼命搖頭:“你別聽元祿於十三他們瞎吹,我命犯天煞孤星,長輩親人都不在了,孩子像我,一點都不好!”
如意笑了,她伏在寧遠舟胸上道:“好巧,我也是。你就認命吧,總之我不會讓你吃虧的,之前我答應幫你把公主平安送到安國,現在我再加一點碼,大不了…再幫你把你們皇帝救出來如何?”
寧遠舟的胸膛不斷起伏,如意卻直接扯鬆了他的衣襟。她正要吹滅蠟燭,寧遠舟忽道:“等等!你現在和我在一起,真的會害了孩子。我身上有毒!“
如意一怔,手上稍緩。
寧遠舟忙道:“章崧一代奸相,你以為他會那麼容易地讓人帶著公主、人馬和大筆黃金離京?出發之前,我已經用了‘一旬牽機’,每隔十天,必須在他的人手裡領取解藥。現在正是我們出京的第七天,我身上毒性最重的時候。”他強行伸出手腕,遞給如意,“不信你看看?”
如意將信將疑地給他把脈,隨即臉色一沉,但很快又道:“沒關係,我血中有萬毒解,能克天下之毒,所以蒙汗藥才對我無用。有它在,傷不到孩子。”
眼看她又要動作,寧遠舟連忙解釋:“但我現在腎氣不足,一兩次肯定成功不了,就算僥倖成了,難道你想孩子先天不足?”見她終於面現遲疑,連忙穩住她,“你願意幫我救聖上,我自然再高興不過。但我的頭一個孩子,我自然希望他康健平安。你再多等兩日,等我拿到第一期的解藥,一定讓你心想事成。”
如意輕笑:“跟我玩這種拖延時間的把戲?”
眼見她又要俯就,寧遠舟提高聲音:“任如意!你難道想讓自己的孩子在父母心不甘情不願地情況下來到人間?”
如意心中一凜,直起了身子,突然,她手一探,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瓶開啟,道:“同心蠱。你用了,我就相信你。”
寧遠舟毫不猶豫地張開嘴。
如意將同心蠱喂入他口中,手指不經意擦過了他的嘴唇,才稍稍平息的氣氛再次曖昧起來。
寧遠舟滿臉滾燙,目光躲閃:“這蒙汗藥怎麼才能解?”
如意似乎很是敗興和受挫,拿過茶几上的冷茶水,衝他就是一潑。
寧遠舟一個激靈,發現手終於能抬起來了,他苦笑著:“很好,至少我現在不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