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沙縣是個大縣,縣裡富裕的村鎮便有十好幾個,還有一些偏遠窮困的村落,加起來有四五萬人,算是府城下面的人口大縣了。

縣裡人口多,縣城要忙碌的事務自然多,除了縣裡的師爺忙著雜事,縣裡還設立了好些部門,專門用來解決老百姓的庶務。

顧南風要辦的事不需要去前衙,前衙是打官司的地方,只有吃了官司才會去前衙受審,他只是辦理戶籍,只需要去後衙專門的辦事處便好了。

顧南風坐著馬車來縣裡的時候,就和同車的人打聽過了他這事兒都要怎麼辦理,他運氣也好,遇上個常年走南闖北的貨郎,什麼事情都知道一點,便大概同他說了一下。

到了縣裡之後,顧南風便直奔縣衙,他原本還擔心旁人會問東問西,畢竟和婆家和離又被孃家斷親這種事,實在是太過荒謬了,哪個父母能幹出這種事啊。

可他沒想到,他不是唯一一個被父母拋棄的人,那辦事的大人好似見慣了這種事情一般,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

“你出生地在白沙鎮下面的顧家村,你要落戶在顧家村嗎?還是暫時到獨身哥兒的收容所,讓縣衙給你安排婆家再嫁人?你若是要再嫁人的話,這戶籍之事倒是不用著急,成親後落在夫家那裡就行。”

這主事是個看上去不到三十的男子,雖年紀不大卻已經蓄起了鬍鬚,倒是顯得頗為穩重。他嘴上問這話,眼睛卻開始打量起了眼前的顧南風,許是再看顧南風的條件,好不好再找婆家。

那主事驚訝不解的神情,在看見顧南風臉上的疤痕時突然有了釋然,這主事忍不住的再看了顧南風一下,心裡可惜的道:“好生一個美人落了個疤,可惜了。”

主事的反應顧南風都看在眼裡,他並不在意,既然心裡打定了主意往自己一個人過,那容貌便不重要了。

趕緊回答了人,顧南風緊接著又道:“大人,小人可以落戶到別的地方嗎?小人是被趕出孃家的,若是再回去孃家村子,怕是日子還沒有到個陌生地方好過。”

“可以,只是只能落戶在咱們白沙縣,旁的縣不行。”人口可是最重要的,若是人口少了,什麼都是發展不起來的,縣老爺自然是不會將自己縣城的人給放走的。

往縣裡來的時候,顧南風就想好了去處,得了主事的回答之後,臉上立馬的有了笑,他趕緊說道:“我要落戶在梅家村,就是咱們白雲鎮的梅家村。”

“你倒是會挑地方,那也算是個好去處。”

“以前,曾在那裡住過些日子。”

落戶的事很快的辦了下來,也是辦好了新的戶籍之後,顧南風才知道,原來朝廷對像他這樣的小哥兒還是很照顧的。

哥兒因著不如男子有力,又不如女子柔美好生養的緣故,其實婚配的時候是不受歡迎的,婚配不受歡迎,在家裡地位自然也就不高,進而在許許多多的地方都要受些委屈。

方才那主事同他講了,他若是留在朝廷的收容所,將來出嫁還能得一兩銀子的嫁妝,若是落戶到村裡,則是可以免費得一塊地基,去村子裡自己建屋子便可。

從縣城離開之後,顧南風手裡還多了一些朝廷給的文書,他要去梅家村落戶,沒有相關的文書,人家村子可是不收的,村人不收的話,他想著那裡建房留下是不可能的。

梅家村是白雲鎮下面的村子,這白雲鎮離著白沙縣要近些,且只聽名字便知道,這白雲鎮也是個繁華的鎮子,比縣城差不多了多少。

縣裡到白雲鎮只二十里路,但白雲鎮離著梅家村還有十里路,也就是說梅家離著縣裡和白沙鎮一樣,同是三十里路。

兩地距離縣城雖都是三十里路,可兩地方位卻是南轅北轍,白沙鎮在白沙縣往北,而梅家村在白沙縣往南,兩地足足有著六十里路的距離。

六十里路,步行便需整整一日,有些人這輩子都沒有到過縣裡,更遑論,縣城以外的地方。

出了縣城,往梅家村去的時候,顧南風還是忍不住的回頭望了一眼家裡的方向,他知道他今日離開之後,他和以前的那些親人便是真的斷了,他們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

梅家村

梅青山去包穀地裡的時候,尋了幾根遮陽地裡的嫩包穀回來,他想讓他娘做苞谷粑粑吃,這玩意兒也就每年六七月有嫩包穀的時候可以做,其他時候可吃不到。

梅家村是個地勢相對平坦,又佔地極廣的大村子。

村子在外人看來就是一個大村子,但因著村子靠著三個位置聚集而居的人家,其實又被分成了三個小村子。

村中心,村北邊兒還有村子後頭的山腳下。這其中村中心是人戶最多的地方,也是村子裡最熱鬧的地方,村長家裡就在村中心,村子裡屋子最高大氣派的那家便是村長家。

村北邊兒只有二十來戶人家,那裡去後山砍柴最是不方便,但那裡割草倒是方便得很,背後便有一山的荒草,且裡面最多的便是可以賣錢的白草。那裡離著村口的大河也近,夏日裡倒是涼快得很。

村後的人戶也不多,也是二十幾戶,這裡的人家去後山打柴方便,夏日裡也涼快,且冬日還沒有河風颳著,說來是村裡最舒服的地方了,梅青山家裡便是住在這裡。

梅青山抱著幾根嫩包穀回去的時候,剛到自家院子外面,就聽到他阿孃在罵人,他小妹還在哇哇哭,他趕緊推門進去就發現,坐在院子石階上的小妹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原來這蠢丫頭被人攛掇著去捅野蜂窩,結果被野蜂給蟄了。

“活該啊你,笨死你算了。”看著妹妹那眯成了一條縫的雙眼,還有腫成了豬頭的臉,梅青山覺得好笑得很,可到底是心疼小妹,他沒笑出來,他剛準備去摸摸妹妹的臉,他大哥回來了。

“阿孃,我聽王嬸子說,方才村裡來人啦,是個年輕的小哥兒,好像是......是小弟。”梅家大哥叫梅大河,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卻還未娶妻。

梅大河嘴裡的‘小弟’,便是顧南風了。

一聽大兒子嘴裡那稱呼,梅阿孃一下子愣住了,這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怕是有五六年了,這孩子怎麼又回來了?而且還是一個人?

“走,去看看。”直接將手裡的藥往女兒手裡一塞,讓人去大伯家裡,喊她阿爹給上藥,然後母子三人便趕緊的往村長家裡去了。

村長看了顧南風手裡的所有文書之後,已經在心裡計較適合建房子的地方,且這人也算是同他們村子有緣,正想著是要留他在家裡住幾日,還是通知後山梅家的時候,梅家人便來了。

顧南風到梅家村的時候,已經戌時了,好在這個時節日頭還算長,天色還有小半時辰才會黑下來。

但眼下他到了村子有些時候,天色已經開始昏暗了。

看著匆匆而來的那母子三人時,顧南風眼睛一下就熱了。

“嬸嬸,大哥,二哥。”

顧南風十二歲那年曾在梅家村住過半年,那半年他被當成了梅家的兒子,一直住在梅家,眼前的三人也做了他半年的家人。

那年,顧南風和家裡人一起去縣裡的時候,同家裡人大鬧了一場,之後賭氣朝著同家裡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卻迷了路被同樣是去縣城的梅家人給帶回了家。

顧南風還記得,他從七八歲開始就要下地幹活了,年紀小的時候倒是隻需要打豬草就好,到了十來歲之後,除了家裡那兩頭豬的吃食,地裡的活兒也要幹。

除去這些,他自己是個好動的,也知道家裡窮,所以空閒的時候還要出去撿山貨找草藥賣錢。

他十二歲那年,光是靠著撿山貨還有賣草藥就存下了三兩銀子,年底他阿孃帶著他和三哥去縣裡趕大集,他長那麼大還從沒有去過縣裡,一開始興奮得很,還沒出發就連要買什麼都想好了。

他想買一根紅色的髮帶,他看村長家裡的小哥兒,用紅色的髮帶綁頭髮可漂亮了,可他的頭髮都是用布條綁的。

一開始,他娘也答應了他,等到他們去鋪子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了那漂亮的髮帶,看到了那些漂亮的髮帶他才知道,原來除了紅色還有好些漂亮的顏色,可他還是想要紅的,但掌櫃說出價格的時候,他娘猶豫了。

一條髮帶竟然要二十個銅板,太貴了。

不說他阿孃,那個價格便是顧南風自己都覺得貴了,二十個銅板可以買好多東西了,若是買鹽足夠家裡吃上兩個月了。

心裡知道買不成了,但顧南風還是捨不得的看著櫃子裡的髮帶,他娘罵罵咧咧拉著他走的時候,他也沒說什麼,只想著明年多存一點錢再買吧。

之後他們母子三人又去了另外一家店,也就是到了另外一家店裡,顧南風才和他娘大吵了一架,然後賭氣跑了。

他三哥看上了一串珠串,那珠串確實好看,可卻要二錢銀子。一聽那價格的時候,顧南風只是驚的眨了下眼,他覺得這價格貴的離譜,正想著他娘應該會離開的時候,他娘卻乾脆的掏了錢,給他三哥買了。

顧南風當時就忍不住的紅了眼睛,直接哭了出來。

那些銀子明明是他辛辛苦苦賺的,可他只想買條二十塊銅板的髮帶,他娘都不給他買,如今卻能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給他三哥買二錢銀子的珠串。

小小年紀的顧南風,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親孃的偏心到底有多厲害。

那時候,他還沒能習慣,沒能學會忍受,所以直接大聲和他娘吵了起來。他娘看兒子敢吼她,直接狠狠打了人一巴掌,還不斷訓人。

被打之後,顧南風跑了,直接鑽進了熱鬧的人群裡,然後奔著同家裡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等到他回過神,四周盡是他沒見過的地方,滿眼的陌生。

他嚇得趕緊往回跑,可跑了許久都沒能跑回縣城裡,天色也晚了,他害怕的躲在大石頭後面哭。

期間顧南風也遇見了許多回村的人,那些路人有的也會關心他幾句,有的也想帶他回家去,可他只想回自己家,他不想去別人家裡。

碰見梅家人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梅家人說隔日再送他回家,他便跟著人走了。

他當晚到梅家的時候,吃了晚飯,梅家還煮了糖水雞蛋給他吃,晚上他半夢半醒的時候,還感覺到梅阿孃守在他身邊,還用手摸了摸他的頭,確定他沒事之後才離開了。

當晚,顧南風一直沒睡著,他心裡在糾結是要回去,還是直接留下來算了。

梅家有兩個哥哥都很好,特別是梅二哥,他們吃晚飯的時候,梅家二哥把阿孃分給他的肉都給他吃了。砸吧著彷彿還在嘴裡的肉,顧南風心裡的天平偏了,他想要留下來了。

他想著,他可以留下給二哥當童養夫,梅家的人都很好,便是他做了童養夫應該也不會虐待他的。

剛在阿孃那裡受了委屈,又被梅家人細心照顧的顧南風撒謊了。

他隔天便對人說,他沒有家人了,沒有家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