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海坐在自己的棺材上,看著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他們各有表情,有的低聲細語,有的神情悲傷。

只是,她沒有來!

外面鑼鼓震天響,伴隨著鞭炮聲,他顯得更加渺小和恍惚了。

李雲海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去哪裡。

他想要觸控的人卻看不見他,人們也聽不見他聲嘶力竭的悲吼。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湧上心頭,他猛然間才意識到,自己只是灑落在這裡的靈魂碎片,會有使者來帶他踏上黃泉歸途。等著走流程,被清除記憶、排隊,重新選擇劇本。

他只希望,下一次,不要再來人間了。

……

落葉離開地面飄到樹枝,

盛開的鮮花聚攏成花苞,

露珠從水裡跳到荷葉上,

太陽西邊升起東邊落下,

天空風起雲湧,世界變得抽象,億萬行人腳步匆匆像電影倒放似的往後退。

時光倒流到1984年的7月1日,李雲海遺棄了所有牽念和萬貫家財,回到了母校西州工業技術學校,剛剛畢業的他,昨天才過了18歲的生日。

他終究還是來到了人間。

李雲海就讀的是一所初中專學校。

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甚至90年代初,很多農村出生的孩子,選擇了初中專和高中專。

早早上了中專,就能夠跳出龍門,糧食關係轉進城裡,變身城市戶口,擁有城鎮居民才有的糧本本。更重要的是國家包分配工作,能夠提前幾年幫助家裡減輕經濟負擔。

因此當時在初中學習成績特別優異的一些孩子,就選擇了上初中專。

三年前,李雲海以中考總分全縣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被省城的西州工業技術學校無線電專業錄取。

如果此生再走前世的老路,那麼他畢業之後將被分配到梅山縣的機械廠,一干就是十年,後來機械廠倒閉了,他又被分到了縣經貿局。

90年代初,流行機關辦企業,對公務員進行分流,有一些人選擇了下海到企業去。當時局裡說的很清楚,下海的人到企業創業,就不再是公務員身份。

十年後,這些創辦的企業紛紛倒閉,這些人也就隨之下崗。

李雲海很不幸的就是其中一員,下崗之後他在無業中頹廢放縱。殊不知,香菸不解人生苦,烈酒難消世間愁。

妻子沈秀蘭和他是中專同學,修習的是會計專業,畢業後留在了省城商業局,她和李雲海自由戀愛,雖然分隔兩地,卻為了愛情而結合在一起,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在改革過程中,沈秀蘭沒有選擇下海到企業去闖蕩,老老實實的呆在機關裡,二十年後當上了處長,經常到國外去考察出差,不僅有車有房,工資還很高,日子過得很滋潤。

李雲海下崗後,萎靡不振,渾渾噩噩的過日子,和妻子終日吵鬧不休,產生了極大的矛盾。終於有一天,雙方協議離婚,女兒歸沈秀蘭撫養。

在婚姻裡,一個人的經濟不好了,兩個人就會忽然沒有了感情。沒有經濟基礎,再好的感情也會歸零。

與此同時,李家父母因病相繼離開人世,辦完喪事的李雲海,大病了三天。

李雲海意識到,自己四旬已至,半生薄涼。想當初,也曾年少輕狂,血氣方剛。終是柴米油鹽挫了銳氣,斷了念想;終是人情世故磨了稜角,彎了脊樑。

醒悟以後,他從此克己奮發,胸懷激盪。

他許諾自己,未來一定要鮮衣怒馬,氣宇軒昂!

李雲海振奮精神開始創業,十年辛苦不尋常,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公司,財產與日俱增,走出人生低谷,活成了一個體面的有錢人。

而離婚後的沈秀蘭,一直沒有改嫁,也沒有再找過男人,只帶著女兒相依為命。

就在李雲海準備了鑽戒和一車鮮花,要和前妻提出復婚請求時,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他失去了所有。

此刻,西州工業技術學校的校園裡,充滿了畢業後的離愁別緒。

相處了三年的青年男女們,即將各赴前程。

畢業分配,原則上是哪裡來回哪裡去。

男生306寢室的室友有的已經離開,除了李雲海外,還有兩個人在,一個是瘦子劉星,一個是胖子陸軍。

有人笑話他們宿舍海陸空齊備,陸軍是陸軍,李雲海是海軍,劉星是空軍,因為星星肯定是在天空嘛!

陸軍把不多的衣服和書本塞進紅藍白三色條紋的編織袋裡,回頭見李雲海坐在床沿發怔,喊了一聲:“雲海!你怎麼了?”

劉星笑道:“不會是和沈秀蘭分手了吧?”

陸軍道:“劉星,你別瞎說,沈秀蘭和雲海談了兩年的戀愛了,怎麼可能分手呢?”

劉星道:“那可難說,現在的人都現實得很,昨天晚上,操場上一片哭聲,都是在鬧分手的。沈秀蘭畢竟是省城人,她畢業後就會留在省城工作,聽說已經進了商業局。而我們雲海呢?他要回梅山縣機械廠上班,雲海是不是?”

陸軍坐到李雲海身邊,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安慰他道:“雲海,昨天晚上你過生日,我們在外面吃了飯,你和沈秀蘭去遊操場了吧?她真和你提分手了?真沒想到,沈秀蘭也是這樣的女人!雲海,你也不用傷心難過,男子漢大丈夫,憂道不憂貧,天涯何處無芳草?”

沉思中的李雲海,被陸軍這一巴掌給拍醒了,哂然笑道:“我和秀蘭沒有分手,伱們別亂說。我剛才在想事呢!我不想回縣上工作了!”

劉星也擠了過來,攀著李雲海的肩膀,瞪著單眼皮小眼睛道:“雲海,你不回縣裡?那你去哪裡?”

李雲海一個深呼吸,沉著的說道:“我想留在省城發展。”

劉星驚訝的說道:“為了沈秀蘭?你倒是願意來省城工作,問題是,有哪個單位肯接收你呢?你在省城又沒有一個熟人。”

陸軍用力拍打李雲海的胳膊,一臉感嘆的道:“雲海,認命吧!回梅山縣機械廠報到,不然你連這個單位也沒了。以後有機會,再慢慢想辦法調到省城來好了。”

“嗯,我會先到單位報到的。我先送你們上車,回頭我還要找秀蘭道別。”李雲海已經有了計較,這年代就算他有別的想法,單位也是必須掛靠一個的,不然很多事情會舉步維艱,但是這一世,他肯定要走一條不同的人生路!

他幫兩個室友收拾好行李,送他們到學校外面。

在公交站臺上,三人抱了抱,互道珍重。

前往火車站的2路公交車來了,陸軍和劉星提著行李袋上了車。

陸軍坐在靠窗的位置,從視窗探出頭來,朝李雲海喊道:“雲海,記得寫信給我啊!我們好兄弟,有緣再聚了!”

李雲海看到陸胖子的眼睛裡噙著淚水,也自感動,揮了揮手:“我們三兄弟,有空再一起打球!”

送走好朋友,李雲海轉身回學校。

“雲海!”一個清脆悅耳的喊聲從校門口傳來。

是沈秀蘭!

她穿著白裙子、花上衣,顯得很素雅,圓圓的臉蛋,清新的妝容,給人別樣的清純之感,看上去楚楚動人,體段苗條秀氣,婀娜多姿,有前有後,白白淨淨。

白裙下面,一雙筆直的長腿展露無遺,配著小高跟涼鞋,讓她看起來身材高挑、修長,再加上一頭烏黑的秀髮,在陽光的襯托下,平添了幾分火辣的感覺,明媚美好。

她迎著李雲海跑過來,略帶委屈的道:“我還以為你不告而別了呢!”

前世,李雲海的確是不告而別,因為他害怕這一分別就是永遠。

回到梅山縣以後,兩人透過書信往來,維持了兩三年的感情,然後就突破了一切世俗的阻礙登記結婚。

此刻,李雲海望著隔世的紅顏,她是如此的青春可愛,讓人暗裡著迷。

哪怕再活一世,見到心愛的女人,他還是狠狠的心動。

“雲海,到我家吃飯吧?走!”沈秀蘭扯了扯李雲海的衣袖,“我跟爸媽說好了,帶你回家見一面。”

李雲海踟躕道:“秀蘭,這合適嗎?”

沈秀蘭道:“喂,我們昨天晚上在操場的小樹林,不是說好了嗎?三年後你要娶我的!你見見我爸媽不應該嗎?”

李雲海想了想,說道:“好吧!”

他幫沈秀蘭提著行李,上了前往沈家的公交車。

兩人坐在公交車最後面一排座位上。

李雲海偏過頭說道:“秀蘭,如果有一天,我們在一起了,但是我並不能給你幸福的生活,還因為我的無能和自暴自棄,和你離了婚,你會不會怪罪我?”

沈秀蘭的眼神清澈如水,溫柔的說道:“我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啊!你會給我幸福吧?”

李雲海不知道說什麼好,結婚十幾年以後才會發生的事,現在說出來誰又會相信?

少女的心裡,只有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和嚮往。

沈秀蘭的父親是個普通的機關幹部,母親是銀行的工作人員。

今天正好是週日,她的父母都在家。

其實她家的情況,李雲海清楚得很。

到了沈秀蘭家所在的家屬院外面,李雲海看到有個副食品經營部,便走了進去。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隨著國家經濟的發展,市場商品供應有了根本性好轉。至1985年前後,憑證憑票供應的除糧、油及電視機、腳踏車、洗衣機等大宗商品外,其他各類商品基本上敞開供應。

其中最先放開的就是兩水:水果水產。水果水產開放,吃西瓜蘋果不要憑票,可以自由買了。

八十年代初期,隨著農業和輕紡工業的發展,布匹供應日趨豐富,布票隨之取消。

副食品、雜糧等物資,也可以在議價雜糧專櫃購買,麵包、麵條、糖果等物,顧客即便沒有糧票,只需要適當的加價也可以買到。

即便是肉類等物資,沒有肉票也可以到特供店用錢購買。

因為地域差異,各省放開的時間也有所不同,越是發達的地區,越早放開。

西州地處江南,經濟還算可以,很多物資的放開,也比中西部地區要早得多。

其實憑票購買物資,在物質緊缺時代,對窮人來說更有利,不然有限的物質都會被有錢人掌控。

比如說肉票,就是解決窮人吃豬肉的問題,一個人可以憑藉肉票,每月限購一次9毛錢一斤的豬肉。

而市場上剩餘的豬肉可以放入特供店出售,就算賣到5塊錢一斤。如果富人覺得一個月一斤豬肉不夠吃,那他購買特供肉,也不會產生什麼大的影響。

這樣的話,既可以讓窮人也能吃點豬肉,又可以滿足富人的奢華需求。

見李雲海走進副食店,沈秀蘭拉住了他的胳膊:“雲海,不用買,我家裡什麼都有。”

李雲海道:“我第一次上你家門,總得買點東西吧?伸手不打送禮人,不然我被你爸媽打出門來,可不好看了。”

沈秀蘭知道他是農村人,家庭條件差,並不想他花錢。

李雲海家裡還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在上學,農村人也賺不到什麼錢,窮得叮噹響,還好李雲海成績優異,讀的是公費中專,所需的花銷很少。

但李雲海還是堅持己見,從兜裡掏出一張大團結來,笑道:“放心,我有錢!”

這年頭,城市職工的月平均工資才40塊錢。其實,大多數普通人的月工資只有二、三十塊錢,有的人收入更低,只不過被高薪收入者給平均上去了。

十塊錢的工農兵,的確算得上是大錢了!

大米的時價是一毛兩分錢每斤,就算是買一斤豬肉也只要9毛錢。

他先看了一遍副食店櫃檯裡各樣東西的價格。

蘋果的零售價格是4毛6分錢,買香蕉的話則要高點,需要5毛5分錢一斤,如果是西瓜就非常便宜了,又正當吃西瓜的季節,購買一斤西瓜才7分錢。

李雲海買了一個十斤的大西瓜。又稱了兩斤多的香蕉和兩斤多的蘋果。

沈秀蘭在旁邊可著急了,一個勁兒的喊:“夠了!夠了!別買了!太浪費錢了!同志,這蘋果和香蕉我們都不要了,就買一個西瓜!”

副食店的營業員是個四十來歲的婦女,她看看兩人,笑問道:“到底聽誰的啊?”

李雲海道:“我花錢,當然聽我的。”

他扭頭對沈秀蘭道:“這一次聽我的,以後都聽你的。”

沈秀蘭扁著嘴道:“太浪費錢了!”

李雲海道:“孝敬你爸媽的,不算浪費。你媽愛吃蘋果,你妹妹喜歡吃香蕉。”

營業員笑道:“喲,我算是聽出來了,你倆在處物件呢?這是上丈母孃家去?”

李雲海道:“是的,頭一回上門。”

營業員道:“小夥子,那你還得帶上一瓶酒啊!”

她轉過身,從後面架子上取下一瓶酒來,放在玻璃櫃臺上:“喏,就這瓶吧,西州大麴,一塊五,一斤裝的,夠量,也夠面子,西州人都愛喝。”

李雲海道:“行,就買這瓶。”

沈秀蘭伸手摁住了他的手:“真的不要再買了啦!我爸不喝酒!”

李雲海卻知道她爸是喝酒的,笑道:“我買的酒,他肯定喝。說好了啊,這次聽我的,以後聽你的。”

沈秀蘭拗不過他,只得輕輕跺了一下腳,不悅的嘟了嘟小嘴。

營業員一邊扒拉算盤,一邊報出價錢:“西瓜十斤,7分錢一斤,就是七毛;香蕉兩斤六兩,5毛5一斤,就是一塊四毛三;蘋果兩斤半,4毛6一斤,就是一塊一毛五;西州大麴一瓶,一塊五。總共是四塊七毛八!”

沈秀蘭心算和營業員打算盤一樣快,說道:“對的,沒錯,是四塊七毛八。”

李雲海遞過手裡的大團結。

營業員接過錢,捏了捏,又看了看,說道:“收你十塊錢,找你五塊兩毛二。”

李雲海接過錢放進兜裡。

這是他身上所有的錢了,他回老家的話,還要付兩毛錢的公交車費、一塊九毛錢的普快硬座火車票錢,到了家鄉梅山縣城,還要坐車回鄉裡。

買完東西剩下的五塊兩毛二分錢,夠他回家的了。

營業員拿網兜把水果等物裝好,遞給李雲海,笑眯眯的道:“小夥子,你們的好事要是成了,回頭記得請阿姨吃喜糖啊!”

李雲海笑道:“好啊!借阿姨的吉言了!”

沈秀蘭在旁邊羞紅了臉,扯了扯李雲海的衣服:“快走吧!沒看出來,你還挺會聊天的,見著誰也不怕生?你哪來的十塊錢啊?”

李雲海回答:“平時省吃儉用存下來的。”

沈秀蘭道:“留著買點肉吃多好?這水果實在是太貴了!”

李雲海聽她囉嗦個沒完,卻一點也沒有厭煩,反而覺得很幸福。

他提著幾袋子水果白酒,跟在沈秀蘭身邊,進了院子。

這是一個很老式的家屬小區,樓房都是三層高,磚瓦板房,一排整齊的房間,外面是走廊,和筒子樓的佈局差不多。

站在院門口,沈秀蘭指了指自家門,說道:“到了,我家就在一樓,樓梯邊第一個門。記住了啊!”

那門前挑了個老式的防蚊簾,房門開啟著,能聽到裡面傳來電視機的響聲,走廊上有幾個婦女在做菜。

李雲海忽然站住了腳。

沈秀蘭道:“喂,雲海,你怎麼不走了?”

李雲海看著一個正在炒菜的婦女背影,抿了抿有些乾燥的嘴唇:“我有點緊張。”

沈秀蘭撲哧笑道:“你怕什麼啊?我爸媽都是知識分子,很講道理的,你不用害怕。”

李雲海問道:“他們知道我們在談戀愛嗎?”

沈秀蘭道:“我們戀愛兩年了,寒暑假也互通書信,我想瞞他們,也瞞不住啊!你寫的好多信,都是我妹收的,她拿到手以後,都要當著我爸媽的面念一遍呢!”

“啊?那我寫給你的那些話,你家裡人全聽了去?”李雲海難得的老臉一紅,“那我更不敢進去了,算了,我還是回家吧!”

沈秀蘭急得跺腳,指著他道:“李雲海,你走,走了就別再找我了!”

李雲海轉過身來,嘻嘻笑道:“我開個玩笑,都到我丈母孃家門口了,我豈能過家門而不入?”

沈秀蘭輕啐一聲:“我們還沒結婚呢!誰是你丈母孃家了?”

李雲海道:“你遲早是我的老婆,沒得跑!哎,沈秀蘭,我的妻啊,你看看我,沒有哪裡不乾淨吧?能見你爸媽不?”

濃秀蘭臊紅了俏臉,伸手在他肩膀上一推:“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油嘴滑舌的啊?”

李雲海哈哈一笑,硬著頭皮,走向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丈母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