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獄丞,您是要去西市找那個安乃近嗎?”蘭茵掀開馬車的簾幕,招呼孫茂道。

“是啊,楊娘子。”孫茂說這話的時候,忍不住想透過重重簾幕看一眼崔評事,他總覺得崔評事彷彿不樂意他和楊娘子多說話。

“我和你一起去吧,來長安後,我還沒逛過西市呢!”

“這,這不好吧。”孫茂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頻頻看向簾幕之後。

“咳咳咳……”重重簾幕之後傳來幾聲咳嗽。

“啊,崔評事,我想起來了,寺丞交代的事,我還沒辦,得先回一趟大理寺,恐怕不能去西市了。”孫茂福至心靈般說道。

“你辛苦了,既然如此,西市還是我親自去吧。”簾幕內傳來崔元藻低沉的聲音。

“你親自去?看看你那貓熊眼吧,我看你這身體還是回去睡吧,我替你走一趟得了。”蘭茵看了一眼歪在軟枕上的崔元藻,忍不住說道。

貓熊眼?崔元藻摸了摸自己的眼皮。

昨夜入睡後,崔元藻總覺得從床邊傳來陣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幽香,讓他想睡又不得安眠,只能在榻上烙餅,輾轉反側,但是這話又難以啟齒,只能另開話頭。

“你是西川府人?”

蘭茵心裡一個“咯噔”,面對崔元藻真是半點都不能大意,就一個貓熊眼,他已經知道她來自西川府了。

這兩日的相處,崔元藻隨意的態度讓柳蘭茵莫名放鬆了警惕,甚至一度產生他會幫她一起隱瞞身份的假想,如今這是又來試探她?或是索性想和她徹底攤牌?

不行,她絕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蘭茵咬了咬牙道:“你胡說什麼呀?我祖籍華陰,之後一直跟著阿爺輾轉各地,但西川是沒去過的,只不過以前有個婢女出身西川府,恰好聽說過貓兄這種奇怪的動物。”

崔元藻話說出口,就後悔了。他也不知怎麼突然會問出這種話來。

於他來說,這女子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楊蓉”,能幫她度過這次逼婚。

甚至她是假扮的“楊蓉”更好,度過這次難關後,他甚至可以發現“被騙”,歷經情傷,從此不涉凡塵,專心修道,想必伯父伯母也沒話可說了。

“是我糊塗了。”崔元藻低垂著眼輕聲道。

一時之間,沉默彌散在馬車狹窄的空間內,讓人分外焦躁。

蘭茵掀開簾幕向外望去,卻突然尖聲道:“能不能停一停?”

崔元藻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居然是幻術表演。一個胡人把盒子套在腦袋上,從盒子的前後左右各插上一把刀,再在盒子中間插上一根棍子,開啟盒子的前蓋,胡人的頭居然消失了。

人群沸騰,紛紛打賞。

“障眼法。”崔元藻暗暗哼了一聲。

“不是真的嗎?”蘭茵盯著崔元藻彷彿魂遊天外。這神情崔元藻從未在蘭茵臉上見過,或許應該拍拍她,崔元藻抬起手,卻只是遞上了一杯茶。

“不是真的。這盒子應有前後兩層,那根棍子的作用就是把隔板關上,讓人看不見後面的頭。”崔元藻解釋道。

“是嗎?”蘭茵依然迷茫地看著他,“那你說一個人會突然消失嗎?”

崔元藻看了眼蘭茵,她或許曾碰到過什麼問題吧,而他自己也依然得不到答案,修道是否就能去往另外的世界,一個全新的世界。

崔元藻把背靠在軟榻上,閉目道:“我也不知道。曾有天竺人表演幻術,隨著繩子一路向上攀爬,之後繩子掉了下來,人卻不見了。又有貞元年間,謝自然白日飛昇。你說,修道真的能昇仙嗎?”

蘭茵沒想到還能被反問,想起聽到的流言,這位郎君一心修道,忍不住嘲諷道:“反正,我從沒見過你這樣貪圖享受的,能得道昇仙。”

崔元藻沒想到會被蘭茵諷刺了一把,有心反駁回去,卻見她神色悽惶,到底沒忍心說什麼。

看馬車已到了南曲,崔元藻敲了敲車壁,車伕向右拐了個彎,就到了波斯胡商聚集的地方。

胡商最愛鑑寶收寶,是以大唐的豪門貴族常常在此流連。

“這是永昌寶閣,西市最大的寶物聚集之地。”崔元藻指著一處雕樑畫棟的兩層高樓介紹道,“不過,今天我們不去這裡。”

馬車拐到了永昌寶閣的後巷,一處普普通通的民居,也看不出內裡如何。

及至到了裡間,地面鋪滿了波斯地毯,走上去像踩在雲端,到處是穿著裸露,滿頭珠翠的胡女跳著嫋娜的舞,鼻尖還縈繞著一股香味,蘭茵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味道,如風入松柏林,如雪落天地間,飄渺又輕盈。她們真是又美又精緻。

“不,不需要酒。”崔元藻攔下一個端著酒的胡女,“安老闆在不在?跟他說,崔元藻找他。”

聽到崔元藻的聲音,蘭茵才回過神來,理了理自己的頭髮,試圖讓它更為服帖一點。

“記得,你如今是弘農楊氏的娘子,身份高貴,何須與她們攀比?”崔元藻在蘭茵耳邊低聲道。

蘭茵一驚,耳朵瞬間發燙,內心極不自在。這人心太細,連她想什麼都似乎知道。

“崔十四,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崔相公一向可好?”一個滿臉黃色絡腮鬍子的胡人從內裡轉了出來,笑哈哈地握住了崔元藻的手。

崔元藻不動聲色地抽出了手,笑了笑道:“安乃近,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什麼事?”安乃近一邊引著崔元藻及蘭茵往後堂的廂房走,一邊問道。

崔元藻拿出凹凸鏡,“你不是說這東西是當世獨一份嗎?”

安乃近的臉霎時僵了一下,瞬間恢復了自然,“確實是獨一份啊,您是不是看錯了?”

“哦?你說是我眼瞎心盲嗎?”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安乃近,我知道你想抬高寶物價值,但既然如今我都知曉真相了,又不是問你拿回金子,只求一個真相,你何不老老實實告訴我,免得我真生了氣。”崔元藻反覆顛著手中的凹凸鏡,漫不經心地說道。

眼見著安乃近的額頭漸漸出汗,蘭茵暗暗心驚,這個崔元藻又和剛剛的他不同,似乎又變成了她第一天認識他的時候,有一種冷酷漠然的樣子。

“崔評事,您別顛了,這玩意兒易碎。哎,確實這東西不是當世獨一份而是一對,是天寶年間,大食國獻給玄宗皇帝的,後來天寶之亂後流落民間,我是從平康坊的秋都知處得來的,它被當成了銅鏡般用,我心裡痛啊,花了重金買回來的,確實沒敢多收崔評事您的錢啊。”安乃近情真意切地道。

“你可知這凹凸鏡成了兇器?”崔評事淡淡地說道。

“這怎麼可能?”安乃近震驚道。

“安老闆覺得這世上除了你我,還有誰知道這凹凸鏡要怎麼用呢?”

“絕不是我!”安乃近差點從坐榻上站起來,被崔元藻輕輕按了下去。

“我知道不是你,不然我怎麼會跑來和你說這些呢?”

“崔評事明察秋毫。”安乃近抹了抹額頭的汗。

“我雖信你,但其他人卻未必,所以啊,我們還是應該儘快找到真兇,是不是?”

“是是是。崔評事要我怎麼做?”

“我想知道另一把凹凸鏡的訊息,也想知道,我手中這把的來歷。不知你方不方便幫我查查?會不會打擾你做生意呢?”崔元藻笑眯眯地說。

“方便,方便。我一得到訊息就來向您報告。”安乃近連連舉手發誓道。

“倒也不必,你到我義寧坊的宅邸找這位楊娘子即可。”崔元藻指著蘭茵說道。

蘭茵突然被點名,著實一驚,尷尬地笑了笑。

安乃近見這娘子年輕貌美,又被崔元藻帶在身邊,難免多想,頻頻作揖。

“你不必送,我們這就走了。找人的事煩你勞心了。”崔元藻也不和安乃近多說了,站起來就走。

安乃近連忙站起來送崔元藻,經過蘭茵時,突然塞了一個小布包到她手裡,把蘭茵嚇了一跳,蘭茵看了看周圍,似乎沒人看他們這邊,閉緊了嘴,把小布包往袖中一塞,跟在崔元藻後面出去了。

坐在馬車上,蘭茵沒了來時的興致,也不掀簾觀望,只一味沉默。

“怎麼了?”崔元藻靠在軟枕上,懶懶地說。

蘭茵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崔元藻,這人到底有幾副面孔呢?

初時,她只覺得他是個高門大戶的紈絝子弟,後又覺得他陰險狡詐,冷酷淡漠,之後在靈聰的鼓吹之下,又覺得他柔弱多病卻勇擔重責,再之後,發現他心細如髮,心思縝密,現在看他對付安乃近,又覺他身處高位,信手拈來地隨意拿捏他人。

“安乃近給了我這樣東西。”蘭茵從袖子裡拿出那個小布包遞給了崔元藻。

她覺得她根本逃不出崔元藻的視線,還不如一早就拿出來。

“他給你的,你就拿著吧。”崔元藻並不接蘭茵遞過來的東西。

果然他知道!還好主動交代了。

崔元藻並沒有睜開眼睛,靠在軟枕上迷迷糊糊地道:“左不過是那些東西,你收下了,他就放心了。你不是缺錢嗎?收著吧!”

崔元藻知道安乃近的為人,作為無根的波斯人,他們擁有巨大的財富,卻要依附於高門權貴,心思狡詐,左右逢源,如果拿捏不好,是會反噬的。

安乃近看他如此重視蘭茵,一定會認為她是他親近之人,賄賂蘭茵是他的正常之舉,崔元藻也是有意的,因他看蘭茵似是缺錢,那何樂而不為呢?

蘭茵看崔元藻依然閉著眼,輕輕開啟了小布包,是個精緻的步搖,應該價值不菲。

蘭茵微微抬頭瞟了一眼假寐的崔元藻,這是他有意安排的嗎?是好意?還是暗含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