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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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四周,有酒館,有飯莊,有茶攤,有客房,有書齋,有畫廊,有衣帽間,有洗澡堂,有雜貨店,有通商行,有鐵匠鋪,有兵器坊,有車馬棧,有菜市場。
各種人,各種物,都在眼前不斷的流轉通行。有來自西域的大鬍子,也有來自東瀛的舞娘。有來自北方的扛貨漢,也有來自南邊的行腳商。
這麼多景象,令她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眉姐真的要在此處邀請楊一釗和高嵐嗎?難道不應該找個更隱秘的地方嗎?這裡顯然是一個鬧市,怎麼會適合會議協商呢?
楊一釗看了她一眼,低聲問:“猜到沒有?”
小葉子被他一問,有點摸不著頭腦,但片刻便已領悟:“莫非是大隱於市?——創世樓,創世樓,既雲創世,必於世中。”
楊一釗見她聰敏,更是喜歡,緊緊摟住她的腰,笑著叮囑道:“嶽州城就是創世樓,創世樓就是嶽州城。這裡是眉姐的地盤,咱們一舉一動都被人盯著,可別露怯。”說著又狠狠在小葉子臉上親了一口。小葉子暗歎自己身在賊船,不能奮起抗爭,只好嬌嗔一聲,按下不表。
不多時,兩名綠袍青年迎了上來,向楊一釗恭敬行禮。
“創世樓桑農堂弟子藍璟瑜、藍璟瑄恭迎楊天王。任天王與高堂主已在茶樓恭候多時,還請移駕。”
待二人一抬頭,小葉子看清眼前人形貌,不由得讚歎不已。這兩名青年乃是一對雙胞胎,不僅相貌一模一樣的瀟灑,連身形也修長無二。
姓藍?小葉子心中一動,隱約記起,此二人便是桑農堂藍堂主的兒子。甄選近侍之時,眉姐曾將鋒銳營的駱氏姐妹許配給二人。記得當時高蘊蓉還極力反對,力陳此二人為風流子弟,不可託付。可現在一見,兩人行止端正,就像一對畫中的君子竹,哪能看出一點沾花惹草的跡象?
楊一釗只微微一點頭,並不回禮。藍璟瑜、藍璟瑄便在前面帶路。楊一釗摟著小葉子,跟著二人一路來到一處茶樓的茶室之中。
茶室佈置簡約清新,牆上擺放不少名人字畫,案架上設著黃銅香爐,竹椅上鋪著青絲蜀錦,氛圍高貴典雅。斗室之中立著一座透明薄紗屏風,上繪著一名美女劍客拔劍起舞的工筆圖樣,使這茶室於文雅之中,又多了三分江湖氣。屏風一側設了三隻食案,酒爵佳餚俱已齊備。任青眉端坐主位之上,高嵐居右主賓席,左邊便是留給楊一釗和小葉子的專座。
見楊一釗來了,任青眉便起身迎接,笑道:“小楊,你來了?”她只看著楊一釗,彷彿楊一釗牽著的是一團空氣。小葉子有些尷尬,這……以前見她本人的時候,任青眉不也是溫言和藹麼?怎麼她現在扮成了楊一釗的寵姬,受得竟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高嵐卻坐定不動,只看著任青眉和楊一釗,彷彿在欣賞一出好戲:“攜美赴宴,真是好興致。怪不得楊天王越活越年輕了。”
楊一釗一笑,也不接茬,但在任青眉的注視之下,牽著小葉子的手微微觸動,似乎有些緊張。
小葉子的手掌緊緊貼著楊一釗的,他的每一重微妙變化,都沒能逃脫她敏銳的感知。
果然一見到眉姐,楊一釗就如舊時一般的不自然。她來之前也曾設想過這番情景,但真發生在自己身邊之時,有一股恨鐵不成鋼的酸勁兒忽然就心底攀升而起。可惜現在受制於環境之中,不能肆意發洩情緒,等回去離人閣,看她不打爆楊一釗的豬頭。
捍衛愛情之路,果然道阻且長。小葉子暗自嘆了一口氣,看準方向,藉著裙襬遮擋,左腳一伸去絆自己右腳,一個趔趄就摔撲在楊一釗身上。楊一釗嚇了一跳,忙伸手摟抱住她,忙道:“沒事吧?”
小葉子順勢跳到他懷裡,捏著嗓子嬌笑道:“嚇死我了,幸好有釗哥哥保護我。”趁楊一釗背對任青眉之時,小葉子伸手就在他胸口狠狠擰了一把,但面對任青眉的臉上,仍是笑靨如花,單純靜好。
楊一釗畢竟不是毛頭小孩了,吃了一擰的教訓,便知道小葉子這是吃醋了。
他心下很是滿意,瞬間把任青眉忘到了九霄雲外,伸手扶正小葉子,笑嗔道:“真是沒規矩,還不見過任天王和高堂主。”
小葉子捂住嘴,呀的一聲,似乎才反應過來,忙對著任青眉和高嵐盈盈拜倒:“舒顏拜見夫人,拜見高堂主。”
高嵐在一旁看得清楚,也不點破,只是展顏笑道:“怪不得能得楊天王盛寵不衰。這樣楚楚可憐的人兒,試問哪個男人會不心動呢?”
任青眉聽她稱呼自己為“夫人”,頗有些意外,隨即淡然一笑:“起來,賜座。”
楊一釗剛要拉著小葉子入席,卻發現他的食案之後,只設了一個坐墊。他心下不快,剛要叫侍從加上一個供小葉子入座。小葉子卻上前幾步,雙膝夾起跪在食案一側,作出一臉順從,微笑不語。
楊一釗本想拉她起身,但她目視他一眼,示意他切勿多事。楊一釗拿她沒有辦法,只好在坐墊上坐下,但心下已對任青眉如此安排有所不滿,再無初時那般緊張失態。小葉子看他已轉為淡定,暗自高興,取過桌上酒壺,宛如一個溫柔賢淑的妻子一般微笑為他把盞。
任青眉用眼角梢了一下,微笑道:“舒顏倒是很懂得等級禮儀,甚是不錯。”
小葉子垂首答道:“舒顏不過是一介舞女,能得楊天王垂青,已是舒顏的幸事。今日能得見幫主夫人,瞻仰夫人風采,舒顏更感卑微,不敢在夫人面前造次。”
她雖然答話,眼睛卻直勾勾只看著任青眉的手腕。若是此時她上前一步,便能掀起任青眉的袍袖,揭露任青眉的紋身,查明李厘的身世秘密。她胸口不斷起伏,內心深處交戰不已,但顧及到楊一釗,只片刻之後,她便深深伏首,沉聲道:“舒顏年輕,不能時時事事周全,還請夫人海量包涵。”
任青眉一笑:“這話說的,好像我很兇,隨時會治你的罪一般?”
“舒顏不敢。”小葉子伏首在地,“舒顏身份卑微,能得夫人召見,已是折福,怎敢在夫人面前口蜜腹劍,心口不一。”
任青眉又一笑:“你是小楊的人,我本不該說什麼。不過……”她眼睛一轉,便看向楊一釗,“小楊,你好歹也是個天王,做事之前總該顧及身份。小楊,我可都是為了你好。你也聽姐姐一句勸,切莫誤入歧途啊。”說到最後一句時,她語氣溫柔,目光和藹,直直盯著楊一釗,似乎希望楊一釗有所回應。
楊一釗見任青眉奚落小葉子,心下已是不悅,剛想說話,卻被小葉子按住左手。只聽小葉子伏首道:“舒顏自知不配,不敢奢望登堂入室。今日夫人設宴本是一件樂事,請不要因為舒顏在場,使得大家不快。舒顏自願退席,不打擾各位大人飲宴。”
小葉子起身剛要走,忽聽任青眉道:“今日是聯誼之會,你若是走了,豈不留下楊天王獨自難堪麼?”
這時高嵐忽然一笑,道:“適才聽你說,你跟隨楊天王之前曾做過舞娘?既然如此,不妨在此一舞,為楊天王一助酒興,也抵了你對夫人微言揣度之罪。”
楊一釗臉色一變。任青眉卻笑道:“高堂主這倒是提了一個風雅法兒。舒顏,你意下如何?若是不願,也可直說。”
小葉子心中明鏡一般——今日受邀來此之前,便猜想過任青眉對自己,會是何等態度。
也許任青眉只是想看看她舒顏是何等人也,這才邀請赴宴。
也許任青眉想拉攏楊一釗,是以一同請她前來,藉此博取楊一釗好感。
但她一到茶室,從見到任青眉的第一眼起,她便知道——任青眉請她來,只不過是為了敲打楊一釗罷了。任青眉對楊一釗也許是愛情,也許是利用,也許是扭曲的獨佔欲。她暫時分辨不出,但她可以肯定,任青眉對楊一釗,有著不同尋常的情感。這才有了今天這一場鴻門宴。
而這個高嵐此時此刻替任青眉出頭挑釁,更證明了——任青眉已經在她與楊一釗到來之前,就和高嵐達成了某種協議。看來任青眉真的要在昀汐閉關之際,爭一把天王幫的控制權了。
其實她除了修煉體術之外,還沒有排演過什麼系統的舞曲。可如今已是騎虎難下——任青眉看似給她了一個選擇,但她豈能聽不出來話中的命令之意?眼見楊一釗要起身回絕,她心下感念,但亦不想讓楊一釗為難,一抬眼,卻看到屏風上以劍起舞的仕女圖,心眼一活動,隨即昂首正視任青眉的笑靨,報之一笑:“如此,舒顏獻醜了。還請賜兩支短劍一用。”
楊一釗不明白小葉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便給她尋了兩支短劍。小葉子走到屏風之後,拿起一劍,嗤的一聲,就把自己的長裙割去一半,做齊膝短裙打扮。又以防跳舞之時易容敗露,將碎布割了一條圍在臉上,只露出一雙明亮眼眸。她擺出一個起手式,隨即口中吟唱旋律,身體便隨之舞動起來。眾人只見一個苗條身影自屏風後透紗而過,鍍上一層光暈,顯得秀媚而神秘。
楊一釗乍一聽這曲調熟悉,先是一愣,隨即觀其動作,不由得暗笑一聲,心生得意。小葉子此番跳的,正是當時在行莊之中,自己為薛悅跳的那一隻絕情之舞。只是她將熱烈的西域快舞,與手中短劍元素合二為一,使得本來熱情奔放的舞姿,更多了三分冷峻肅殺的魄力。有心配合她演一場,楊一釗取過酒盞竹筷,左手擊案,右手擊著,放聲依韻而歌。
小葉子識得這首旋律,正是行莊當夜薛悅伴舞所奏之曲。但在楊一釗清越嘹亮的歌聲吟唱之下,一種西域蕭殺遼遠之氣穿梭音符跳躍之中,將纏綿情致改成了昂揚跳浮的少年意氣。歌聲、著聲、擊案聲三下交疊,竟大有俠客古曲的氣概,無比貼合她隨手劍舞之意。
這充滿豪氣和快意的歌聲,使小葉子的信心也漸漸充盈了起來,前踏後襬,愜意旋轉,更加自如。藉著體術與擒拿的底子,兩支短劍在她的小手之中盤旋飛舞,她亦隨著這銀光閃爍,騰挪擊刺。隨著樂曲漸進高超,她手中那兩道銀色閃電亦越舞越快,只見銀光閃爍之中,她宛若持劍的嫦娥仙子,踏著陣陣劍光之雲,在劍風之中舒展仙姿。
楊一釗忽然連聲擊著,將緊張熱情的樂曲推向高潮。小葉子亦跟隨旋律,全身俯低縮成一處,隨即腳尖發力,在一個原點之上,張開雙臂踏步轉圜而起,就像一棵破土而生瘋狂茁長的幼苗,在劍光舞動的層層光環之中,終生成一株堅然挺立的木棉。眾人只見她像陀螺一般飛快的盤旋飛舞,竟已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剩一陣藍色旋風,在屏風之後肆意席捲吞噬著所有關注和驚奇。
楊一釗歌唱良久,樂曲已到尾聲。忽聽他一聲高音攀附雲霄而上,隨即整首樂曲戛然而止。小葉子動作轉速已達極致,在大家正在驚異之時,猛然踏準最後一個音符驟然停止舞動,鳳凰展翅一般,將雙劍向左右順勢刺出,劍勢甚勁,似要脫手騰飛而去。但小葉子仍牢牢把持住劍柄末尾,躬身昂首一笑。她笑容不摻一絲得意輕靡,一雙漆黑點丸的眼睛裡,灼灼噴落的俱是刁鑽不群的狡黠與少年活力。
連任青眉和高嵐也為她的激情所動容。高嵐撫掌讚歎道:“果然是楊天王鐘意的人兒,確實有些本事。”
任青眉輕輕瞥了高嵐一眼,剛要發話。卻見楊一釗扔下筷子,快步走到屏風之後,長臂一舒,便將小葉子藏在懷中,不讓高嵐再看,隨即背對任青眉回首一笑,雖用詞溫和,但語氣中卻含著三分警告的霸氣,冷冷道:“各位吃也吃了,樂也樂了,我也乏了。容我先行告退,等下次眉姐有興致了,我再陪著飲宴。不過……下次就恕舒顏不便奉陪了。”他攬起小葉子的纖腰,一把將她扛在肩上,也不理會宴席中人,長笑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