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東西,按理來說,是生活中的一件瑣事。

但實際上,在大漢帝國對酒的態度頗為微妙,與酒相關的政令是幾經變化。

究其原因倒也簡單,那就是釀酒離不開糧食,而糧食是大漢帝國穩定的根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酒與鹽鐵的地位是相同的。

大漢以降,朝堂對酒的態度,分為酒禁、榷酤和酒稅三種。

所謂禁酒,就是在荒年災年,禁止一切釀酒和飲酒的行為,在高皇帝年間,最為常見。

所謂榷酤,就是實行酒類專賣,只能由專門的府衙釀酒和售賣,私下釀酒賣酒則屬於違反大漢律法的行為。

所謂酒稅,就是府衙對私營的酒坊和酒肆徵稅,透過調節徵稅比例來調節民間釀酒的產量。

從幾年前的那次鹽鐵會議開始,酒類榷酤被徹底廢除,民間也就可以自由釀酒賣酒了。

雖然民間可以釀酒,但是各郡國的工官仍然保留有酒坊。

因為官營酒坊所用的酒麴、水源和糧食都是上等,所以釀出來的酒的質量,要遠超民間。

在這眾多官營酒坊當中,原屬於少府,如今屬於門下寺的考工裡的酒坊,釀造出來的酒自然是最佳的,每月可釀酒千餘斛。

這些酒有三個用途。

一是用來賞賜功臣和百姓,二是留做宮中大擺筵席用,三是透過官營的酒肆向民間發賣。

少府釀酒的質量雖然非常上乘,但是囿於技藝的限制,雜質仍然很多,度數也不高,因此不易儲存。

這幾個月來,劉賀將蒸餾法教給了華承,釀出來的酒雜質更少,純度更高,光是那清冽的樣子就惹人喜歡,濃郁的酒味更是讓人神魂顛倒。

因為剛剛才用上蒸餾法,所以產量並不算太高,每月只能產三百斛宣酒。

其中的一百斛直接售往民間,也算是與民同樂了。

為了售賣這些酒,劉賀從少府裡拿出了一筆錢,讓戴宗命人在北城郭開了一個小小的酒肆。

數量有限,每天只賣三斛,售罄即止。

因為人人都知道這是從宮裡來的“宣酒”,一時間好事者趨之若鶩。雖然價格不低,但總是未到午時就售賣一空了。

而只有常來的熟客,才能讓酒肆的兩個老夥計特意留一些酒——這家名為“咸亨”的酒肆沒有東主,只有兩個昌邑國來的老人,領著七八個少年郎操持。

雖然是一些老弱病殘,但是也沒有任何人來鬧事。

不管是品秩比千石的使君,還是穿著短衣的販夫走卒,都不敢託大。

因為人人都知道,這酒肆背後的東主是未央宮,是天子。

只有活膩了的人,才會來咸亨酒肆鬧事。

一杯宣酒的酒氣頂十杯醇酒的酒氣。

尋常人別說是飲一斗,就是飲一升都立馬就會醉倒。

酒好,價格就高。

尋常醇酒一斗只要三十錢,但是宣酒一斗卻要三百錢——足足可以買兩斛的糧食了。【一斗等同於兩千毫升】

雖然價格高昂,但是長安城裡裡,已經到了“無宣酒不成宴”的地步。

王獻與酒肆的那兩個老夥計一見如故,才半個月,就與他們混熟了,所以不管他是何時去,都能有宣酒喝,這讓大將軍府裡的其他屬官很是羨慕。

今日,王獻自然又飲了不少酒的,有起路來已經搖晃得厲害了。

從北城郭到這戚里這段路上,王獻碰到了好幾隊盤查詢問的亭卒,差點就把王獻捉拿起來了。

幸虧有腰間的組綬和大將軍府發的符令,他才躲過了一劫。

一路跌跌撞撞,王獻距離自己的宅院是越來越近,很快就只有不過百丈的距離了——再拐過一個彎就能到了。

這不免讓他有一些飄飄然,被酒精麻木的腦筋天馬行空地轉了起來。

這大將軍會讓自己出任什麼官職呢?

將軍府長史?不行,甚是繁忙,前幾任長史如今也不過是九卿罷了,自己熬不到那個時候了。

司隸校尉?也不太可能,自己是大將軍府的屬官,直升司隸校尉恐怕還不夠格。

長樂衛尉?希望也不大,在任的長樂衛尉是範明友,那是大將軍的賢婿,不可能將此職讓給自己的。

思來想去,就只有各郡的都尉了,雖然要離開長安,但是品秩終究是升了。

做人做官,都不能太貪心。

王獻不是田延年和樂成那樣的人,品秩能到兩千石,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更何況,現在就離開長安,離開大將軍府也不是一件壞事,他已經聞到了一股風雨欲來的氣息。

帶著這份遐想,王獻拐過了最後一個彎,站在此處,已經能看到王獻宅院門口的燈了。

那燈火如同一對黃鸝鳥一般,在涼風中跳躍,煞是可愛。

不知為何,今日的王宅似乎更外安靜。

王獻加快了腳步,想要快點回去,然而當他路過最後一個岔道時,幾個黑影走了出來,其中最高的那一個,從身後喊住了王獻。

“王使君,走得這樣匆忙,卻是何故啊?”

原本,王獻已經走過了這個岔道,但是聽到聲音之後,他自然就收住了腳步。

他眯著眼睛,脖子前傾地觀察著暗處的那幾個人。

當看清楚來人是誰之後,他才站直了腰,朝那幾個人行了一個禮。

“原來是霍山將軍啊,下官有禮了。”

霍山品秩比王獻高,所以王獻的恭敬倒是也沒有錯。

只是他有些奇怪,霍山為何要在晚上來此處,而且還帶著四五個郎衛。

關鍵是,這些郎衛並不著甲,卻又帶了劍。

容不得王獻多想,這霍山揹著手走了出來,他比同時代的人高大許多,更是比王獻高上一個頭。

當霍山來到近處的時候,後者看起來就像一個侏儒一般矮小,更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是大將軍派我來找王使君的,想問你一些事情。”

“霍山將軍請講。”

“那日你在將軍府所提的事情,事關重大,大將軍想再問一下,王使君有沒有將此事告訴他人?”

王獻有些疑惑,此事確實關係重大,那為何霍山對身後的那幾個部下絲毫都不避諱了——難道就不怕這些人將事情透露出去?

霍山看出了王獻的疑慮,卻只是微微偏過頭,看了看身後的隨從,然後才繼續說道:“無妨,他們都是我信得過的人,直說即可。”

“大將軍放心,下官知道此事的輕重,未曾與任何人提起過,連家中的親眷也不曾知道。”

其實,王獻並沒有把實話說出來,他其實是留了一個後手的,但是此刻還不到說出來的時候。

“嗯,如此甚好,大將軍應該就能放心了。”霍山點頭說道,似乎並不驚訝。

這條巷道里的氣氛忽然就有一些詭異起來,王獻站在原地,不知道應該走還是應該留。

“霍山將軍,要不要到府裡去坐坐,下官請各位喝杯茶。”王獻試探著問道。

不知為何,霍山那張隱藏在黑暗中的臉似乎笑了一笑,露出了兩排慘白的牙齒,他身後的那些郎衛竟然也笑了起來,看著像極了那些在長安遊蕩的惡犬。

“罷了,已經夜深了,我等不便去叨擾,大將軍還有一句話讓我說與王使君,你且附耳過來。”

王獻心中一喜,以為自己的前程已經定下來了,他連忙朝前走了幾步,來到了霍山一拳遠的位置。

霍山有些粗魯地將手搭在了王獻的肩膀上,低下頭,在王獻的耳旁說道:“大將軍說了,讓王使君一路行好。”

猛一聽,王獻只是疑惑,轉而就變成錯愕,最後變成驚嚇。

與虎謀皮,最為兇險,自己竟然被那渺茫的仕途給衝昏了頭,做了這麼愚蠢的事情,謹慎了一輩子,卻僅僅只大意了這一下,就遭來了橫禍。

王獻下意識地想掙扎,這才發現霍山那鐵鉗一樣的手,已經緊緊地夾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動彈不得。

而且,那鐵鉗的力氣是越來越大,讓王獻一口氣憋在了脖子上,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想要掙扎,但是身後的那幾個郎衛走了過來,一左一右鉗住了他的胳膊。

再往後,一把刀從他的後背直插了下去。一陣透心的涼,王獻頓時就被抽走了力氣。

“下官……有話……”王獻再也沒有機會把話說完了,甜甜的血沫子從喉嚨裡湧了上來,從他的嘴裡不停地往外冒,讓他後面的話說得含糊不清,褲襠裡也同時散出了一股臭氣。

片刻之後,軍司馬王獻就帶著一身的酒氣閉上了眼睛,整個長安城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霍山等人厭惡地鬆了手,任憑王獻像一條死狗一樣在地上繼續流血。

“將軍,剛才他似乎有話要說。”一個郎衛試探著說道。

“左不過是求饒之類的話罷了,做了此事,就不可能再活下去了。”霍山意有所指,身後那幾個郎衛雖然是他的親信,但是也都有些噤若寒蟬。

如果是心思更縝密的霍雲來做此事,那麼一定會讓王獻把話說完的,但是霍山是個莽撞人,不會想那麼多的。

事情就是如此詭異,王獻準備了後手,但是卻沒有機會拿出來保命,而那後手又會反噬到霍黨的身上。

霍山踢了踢地上的王獻,四周看了看,撮口吹了一聲哨響。

片刻之後,十幾個郎衛從從不同的暗處聚集了過來。

“有沒有閒雜人等靠近。”

“未曾看到。”眾人齊聲說道。

“小將軍說了,今夜參與此事的弟兄,人人可得十萬錢。”

十萬錢,已經不少了,但是眾人沒有任何的驚喜,因為他們知道,做下這件要族滅的事情,為的根本就不是那區區十萬五銖錢,為的是日後能夠有一個封妻廕子的大好前程。

“這宅院裡都已經料理妥當了嗎?”霍山問道。

“全部料理妥當了,男女老少一共二十一口,外加四匹馬,兩條犬,兩隻雞和四隻羊,都提前核對過,此刻都在宅院裡。”一個郎衛說道。

“好,將此人也抬進去,偽造成遊俠仇殺的樣子,最後再放一把火,燒個乾淨。”

“諾!”

答完之後,那些郎衛手腳麻利地將地上的屍首抬了起來,朝王獻的府宅跑去,用不了多久,那裡就會起火,等亭卒來滅火的時候,一切就都死無對證了。

霍山看著地上那攤暗紅色的血,輕蔑地吐了一口唾沫。

明日晨間,數不清的車馬會從這裡過去,這攤血跡很快就會被牛馬踩踏得乾乾淨淨,與爛泥融為一體。

天子腳下,一個品秩千石的軍司馬被全家滅門,這自然是一件大案,一定是要上奏天子的。

但是,大將軍既然知道其中的緣由,那麼就會找一個合理的方式,逼迫那京兆尹儘快破案。

到時候,自然有人將提前準備好的潑皮送來,當替罪羊。

反正這幾十年來,讓遊俠背罪的事情沒少發生,完全不用擔心有人懷疑。

只是想了這片刻功夫,地上那攤鮮紅的血已經變得暗黑了,霍山突然有一些好奇,剛才那王獻到底是想說什麼話。

不過,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總之,現在那王獻已經死了,死人想要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同一時間,王獻宅院裡面就冒出了滾滾的濃煙,幾十個人影從裡面跑出來,緊接著又朝著不同方向撤退,最終隱藏到了黑暗當中。

霍山也沒有多做停留,最後看了一眼王宅頂上的濃煙,就朝著尚冠裡的方向走去。

而此刻,在不遠處的未央宮裡安睡的劉賀,可能還不知道,他來到長安之後,那第一滴血終於流了下來,而且還是從霍黨身上流下來的。

霍山等人走後,王獻宅院的火越燒越大,這裡雖然說是戚里,但王獻的宅院並不是朝堂重臣的所在,所以亭卒來得不算快,當亭卒三五成群聚集起來的時候,這火勢已經完全失去控制了。

此時,又正是天乾物燥的秋季,積攢了一個夏天的水份早已經被秋風吹散,所以火勢還在蔓延。

僅僅一刻鐘,這王獻宅院的火沒有救下來,反而越燒越旺,連帶著把周圍的幾個宅院也燒了起來。

一時間,整個戚里籠罩在一片火光當中,那些被驚醒的權貴們更是驚恐萬分。

火光沖天,煙霧瀰漫。

最後,還是連續拆了臨近好幾家認的宅院,才勉強控制住了火勢。

今天有加更,在九點鐘。有讀者老爺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