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漢朝堂之上,三公各有職責。

丞相乃百官之首,總領朝堂一切政事。

大司馬大將軍掌管舉國上下一切軍務。

御史大夫協助丞相,監管掌百官言行及上章奏之事宜。

這本是一個非常平衡的制度。

但是孝武皇帝想要將所有的權力,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生造出了以尚書署為核心的中朝,以此剝奪了丞相和御史大夫大量的權責。

孝武皇帝確定中朝制度,本來是想要加強皇權的唯一性,減少丞相成為權臣的可能性。

他哪裡想得到,按下葫蘆浮起瓢,自己精挑細選的霍光居然也是一個貪戀權勢的人呢?

霍光深得孝武皇帝的真傳,竟然將中朝制度發展到了極致,透過掌控小小的尚書署,徹底架空了丞相和御史大夫,以品秩低微的領尚書事,總攬朝政。

如果霍光自己是天子,那麼此舉倒是再正常不過的舉措,更是可以成為彪炳史書的手腕。

但是,霍光既不是天子,又不願意還政於天子。

那麼就有擅權之嫌。

他本人未必想要謀反,但一定是天子的威脅。

劉賀想要削弱霍光的力量,當然不能直接派兵衛把霍光從尚書署裡趕出去。

更聰明的辦法是找一些冠冕堂皇的藉口,透過恢復三公原來的權責,讓丞相和御史大夫重新獲得部分的權力,以此來削弱霍光的權力。

形象地說,這是天子的“曲線親政”之法。

為了儘可能地留下一點轉圜的餘地,劉賀決定要讓御史大夫蔡義頂在最前面。

衝鋒陷陣,搖旗吶喊!

……

在劉賀說完“讓天下臣民直接向朕上書”的話之後,蔡義立刻就面有難色了。

雖然沒有說話,但是臉上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他——他正在盤算天子話裡的真實含義。

蔡義剛才說得義憤填膺,但是真的讓蔡義去和霍光打對臺戲,他終究還是會有一些畏懼的。

“陛下,此議恐怕不妥,大將軍不會同意的。”蔡義疑慮地問道。

“蔡卿多慮了,這朝堂百官平日的章奏仍然從尚書署裡走,也仍然由仲父操持,讓天下臣民直接向朕上書,只不過是要多開一條言路,讓朕可以聽到天下的聲音罷了。”

“此舉自然會引來仲父的腹誹,但是朕不得不這麼做,因為這是朕親政的第一步,仲父也想讓朕早點親政,他不會阻攔的。”

劉賀要廣開言路,才能與藏在暗處的忠臣取得聯絡,才能看到其他朝臣真正的向背。

就像那幾十個郡國的守相,到底有多少人心向朝堂,又有多少人向霍光,劉賀想要做到心中有數。

更何況,讓天下臣民直接向自己上書,說不定還可以發現一些霍黨的罪證。

辦《長安月報》是劉賀“發聲”的途徑,允許天下臣民直接向天子上書,是劉賀“收聽”的方式。

一收一發,合在了一起,才能形成合力。

劉賀看出來這蔡義還有一些猶豫,於是打算再逼他一把。

“蔡卿,朕剛才說過,從文嫣那邊算起來,你是朕的長輩,文嫣成為朕的婕妤開始,蔡氏一門就與大漢天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霍氏從來不是朕的外戚,蔡氏才是朕的外戚。”

這句話如同秋日的驚雷,讓蔡義茅塞頓開。

“今日今時,朕只想問蔡卿一句,你是否忠於漢室?”

“陛下何出此言,老夫是大漢的御史大夫,為了大漢的基業,怎可能不忠於漢室?”

“更何況,也如陛下所說,我蔡氏一門,乃是陛下的外戚,哪有不忠於陛下的道理?”

蔡義似乎被劉賀的話激了起來,連續反問了兩句,就連那兩撇鬍子都在微微抖動。

這份忠心,可以利用起來了。

劉賀當下之所以覺得可以相信蔡義,當然不是因為他臉上那震驚的表情,更因為對方自己已經明白了他們之間存在的共同利益了。

“好,朕自然也相信蔡卿的赤膽忠心,朕現在要與蔡卿說一件事情,蔡卿可莫要暈過去。”

蔡義連忙坐直,正經地說道:“陛下,老臣候旨!”

“有人彈劾羽林中郎將霍禹裡通匈奴,意圖行不軌之事,朕以為仲父有功於大漢,但權力過大,恐有歹人,挾持仲父,行不軌之事!”

蔡義做了準備,但是沒想到聽到的是這番“大逆不道”的話。

他雖然沒有隱疾,但是跪坐那麼久,也已經有些氣血不暢了。

甫一聽到這這些內容,一下子血氣上湧,整個人兩眼一黑,差點就暈倒過去。

“蔡卿安坐,快飲一杯茶!”劉賀連忙說道,就把一杯已經微微發涼的茶塞到了蔡義的手中。

蔡義也不多禮,連忙就喝了下去。

半溫半涼的茶壓住了蔡義那一陣心悸,眼前的那一片黑霧終於散去了。

“陛下、陛下這是要動霍氏了嗎?”蔡義問出這句話,可見他這個御史大夫不是白當的。

至少在嗅覺上,要比張安世他們敏銳幾分——至少他沒有問剛才的罪證是真是假。

因為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或者說真假和他本人並沒有關係。

這是天子的態度,而自己又是綁在天子身上的,那麼只能跟隨天子,去與霍光正面地鬥一鬥了。

這就是人性,看重名利的人,有時候反而做事更堅決。

看重道義的人,也許也會被道義束縛住手腳。

“蔡卿說得不錯,朕不想讓大漢的基業毀在朕的手上,也不想仲父一世英名毀在宵小手中,所以朕要奪仲父的權,直到逼他讓朕親政。”

“仲父能安然告老,到博望去頤養天年,那是朕此刻心中所願。”

霍光再有才能,終究不是天子。

佔據權勢越久,就越危險,而對大漢而言,也是一種危險。

不是天子而行天子之事,本就不義,這絕對是會帶來禍事的。

讓霍光告老,不輕易動屠刀,儘可能溫和地消除霍黨的影響,。

這是劉賀為霍光和大漢想到的最好的結局。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殺有功之臣。

劉賀說完最後那句話,蔡義終於再也沒有疑惑了。

這場被壓制了近十年的朝堂鬥爭還是要掀開一角了。

而他蔡義被天子選成了急先鋒。

如果打贏朝堂上的這一仗,那麼他就立下了不世的“戰功”,封侯之事指日可待。

如果輸了,那麼不只是他,連帶天子也會遭殃。

蔡義想起了此刻恐怕已經腐爛到了骨肉的孝昭皇帝。

昔日,自己進宮給孝昭皇帝講解《詩經》的時候,孝昭皇帝也曾經有意無意地試探自己。

但是蔡義從未表過態。

不只是因為孝昭皇帝說得含糊不清,給蔡義有了迴避的機會。

更因為那時的孝昭皇帝,完全開不出任何的價碼。

不像現在的天子,不僅“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而且找到了削弱霍光的藉口,更能夠開出足夠誘人的價碼。

蔡義剛剛死灰復燃的名利之心,終於在心中形成了燎原之勢。

姜尚八十才拜相,自己還有許多的時日。

“蔡卿可願意助朕一臂之力,保大漢江山安穩,給仲父一個好的歸宿?”劉賀問道。

蔡義再也沒有片刻的猶豫,他起身再拜,顫抖著說道:“陛下,身為漢臣,老臣自當盡忠!”

“好!蔡卿快快請起!”

“諾,”

劉賀也是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蔡義是這削霍第一仗的先鋒。

除了他之外,其他的人都不夠份量來挑這個頭。

又是一番勉勵之後,蔡義問到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陛下,老夫有心,但僅憑這副殘軀,恐怕在朝議上奏也難以撼動大將軍半分啊,老臣不是怕死,是怕耽誤了陛下的大計。”

劉賀胸有成竹地笑道:“蔡卿不必多慮,朕已經在朝堂之上準備好了一支雄兵,蔡卿絕不會孤軍奮戰的。”

蔡義看到天子斬釘截鐵的模樣,很是有一些驚訝,看來天子現在已經是成竹在胸了。

難道天子早就已經做好了這一切的準備?

這讓蔡義再一次正視起天子來——恐怕他從來就不什麼癲悖,而是一個城府極深的人。

不知道那個跋扈的霍光有沒有看清楚這一點呢?

“蔡卿可願當朕的先鋒?”

跟著霍光,那就等著告老還鄉;跟著天子,說不定封侯拜相。

如此看來,那就不如放手一搏。

“老臣絕無二話!”

劉賀笑了,先鋒有了,那麼就什麼都有了。

……

接下來的幾日裡,長安城非常平靜。

十月初六,是五路大軍、六路人馬出擊匈奴的日子。

雖然大軍早已經離開了長安,但是因為各路大軍距離長安都很是遙遠,所以此刻還不知道前線的情況。

至少七天之後,才能陸續收到“捷報”。

在這關鍵的時刻,大漢帝國的心臟——長安,居然陷入到了一種奇怪的安靜當中。

前幾日,長安城那諸多的風波,此刻似乎全部安靜了下來。

但是,如果此刻範明友沒有離開,並且仍然控制著未央宮衛尉寺的話,那麼他一定會發現這幾日的未央宮有一些不同。

天子召見朝臣的頻率高了一些——其中不乏御史大夫蔡義這樣的重臣。

然而沒有如果,霍光是人,不是神。

在霍黨精銳盡出之後,他對整個長安城的掌控一下子就弱了許多。

更何況,霍光乃至整個霍黨,都在圍繞著征伐匈奴的事情在轉動,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再來盯著天子的未央宮了。

……

十月初九,從五原方向出擊的虎牙將軍田順所部、從雲中出擊的前將軍韓增所部傳回了軍情——兩部已經順利出塞,正在向漠北腹地進軍。

漠北地廣人稀,而匈奴各部絕大多數又居無定所,大漢的騎兵只能以高速的機動能力,在大漠當中尋找戰機。

情報、經驗不可或缺,但是運氣也是重要的因素。

能否取得戰果,要看天時、地利、人和。

大將軍府正堂上,霍光看著那兩份寫在宣紙上的軍情,略微鬆了一口氣。

這兩路大軍能如約出塞,雖然不算是好訊息,但至少也不是壞訊息,而其餘三路大軍很快也會傳來訊息的。

在半個月之後,他就會收到更多的軍情了,十月下旬,應該就有具體的戰果了——如果順利的話。

霍光雙手撐著几案站了起來,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

這半年來,霍光處理的朝政實在太多了,勞累數月所積攢下來的疲憊感,讓霍光自覺到了“強弩之末”。

每日睡覺的時間不足兩個時辰,有時候一天也只來得及吃下一頓飯。

尤其是入秋之後,霍光曾經得了一次風寒,一連上吐下瀉六七日,整個人都虛瘦了不少。

幸虧霍顯留在府中的女醫淳于衍醫術高超,開了許多的湯藥,服下去之後,才逐漸好轉。

雖然過去了半個月,但是霍光現在走起路來仍然有一些虛浮,時不時眼前還會發黑起霧。

那幾日,天子一天三次地派人來慰勞,賞賜了不少名貴的補品——其中還有一隻從大野澤進貢上來的百年老鱉。

而霍顯也給他下了“死令”,每天必須睡足三個時辰。

不服老不行啊,自己還得好好地活著。

大漢離開了自己,怎麼能行?天子離開了自己,怎麼能行?霍家離開了自己,又怎麼能行?

霍光想起他已經有五六日沒有進宮了,更是許久沒有教天子如何治理朝政了。

接著,就又想到了隨軍出征的獨子霍禹。

這個豎子可能因為那一記耳光還在怨恨自己,所以離開長安的時候,竟然沒有來專門辭別。

兩下疊加,霍光的內心不免有一些蒼涼和愧疚。

他腳步虛晃地想走出正堂,但還沒來得及出門,抬頭就看到一隻孤雁斜斜地從瓦藍的空中飛過。

今日無風,天氣甚暖,但是這隻大雁還是落了單。

大雁飛得很慢,一邊扇動翅膀,一邊引吭悲鳴,從那笨拙的情狀來看,這是一隻年老的孤雁。

恐怕,雁群早已南歸,這隻老雁被扔下了。

老了就是如此,總有成為累贅的那一日的。

不知道為何,霍光覺得這隻孤雁就像自己,似乎正在被年輕一代甩在身後。

霍光停了下來,眼看著這隻老雁飛越了大將軍府的屋簷,再也見不到蹤影。

他的內心進而有一絲惺惺相惜,但願它能飛回雁群吧。

霍光一步走出正堂,院中來來往往的屬官吏員紛紛停步,立刻向霍光行禮。

“下官問大將軍安。”十幾個屬官吏員齊聲說道,狀貌甚是恭敬。

這讓霍光感覺稍稍心安,他挺起了自己的身體,重拾大將軍的威嚴,環顧一週之後,才微微地點了點頭。

“嗯,各自行事便可。”

“諾。”

明日是大朝議的日子,他要將今日收到的軍情稟告給天子,這樣天子應該就可以心安了吧——至少不會再說那些動搖軍心的話了。

也許要再安排一次家宴,讓天子與霍成君再見上一面。

自己也得抽一些時辰,問問天子近幾日的起居和學習理政的事情。

馬上就是霍顯的生日了,因為霍禹不在,夫人想必也會心中鬱悶,更要好好操持一番。

大司農已經開始徵收今年賦稅地租了,得讓田延年再仔細一些。

帶著這些心中所想,霍光朝後宅的方向走去,他還沒有想到,隔天的大朝議上,一場風波正等著自己。

……

翌日早間,溫室殿內,天子劉賀正在梳洗更衣。

與往日不同,今日竟然是禹無憂在一邊等候天子。

自從禹無憂當上門下寺的備諮令之後,他就要在門下寺和長信殿來回奔波,自然非常忙碌,所以侍奉劉賀的時間就少了許多。

所以在劉賀身邊鞍前馬後的,是行人令戴宗。

不過,在備諮令任上發揮自己的才能,這本來就是禹無憂真正的價值所在。

一刻鐘之後,樊克幫天子梳洗更衣完畢,也就到門外候著了。

劉賀對著銅鏡左右看了看,對今日的“造型”非常滿意——今日,他身穿大漢天子全套的冠冕袍服,隆重至極。

除了登基之後那第一次大朝議之外,劉賀極少這樣盛裝而出。

確認再無紕漏之後,劉賀這才看向禹無憂。

“太后知道朕今日要做的事情了嗎?”劉賀問道。

“前幾日,微臣已經去向太后稟告過了,太后讓陛下放心大膽地做,長樂宮與未央宮共同進退。”

劉賀聽到這句話,眼前似乎浮現出了上官太后那蒼白的臉和臉上那高昂的表情。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定是氣定神閒的模樣,但是恐怕心中也有小女兒的惴惴不安吧。

上官太后這樣的表態讓劉賀心中安定了不少。

幫不上忙事小,不被霍光利用才重要。

“今日大朝議,你的品秩低微,不能露面,所以也不需要在這裡虛耗時間,去長樂宮給太后講解經意吧。”劉賀說道。

今日,是要提出恢復天下臣民直接向天子上書的事情。

看起來無傷大雅,但這也是劉賀第一次公開與霍光唱對臺戲。

劉賀沒有把握完全取勝,最壞的結果恐怕是牌面全失。

禹無憂也知道其中的險惡,他以為天子現在讓他去長樂宮,肯定不是給上官太后講解經意那麼單純。

和幾個月前相比,禹無憂的心已經硬了許多,他的臉上先是安然,但是還是接著問道:“如果大將軍派人請太后來未央宮,微臣應該如何行事?”

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聽起來莫名其妙,但是劉賀卻聽出了其中暗藏的殺機。

劉賀看著禹無憂,所有所思,這個跟了自己那麼久的郎官,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心狠手硬了?

在思考後面的劇情——不會寫成種田文,或者說重點不是種田。大概的比例會是六分朝堂,三分開疆,一分種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