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從未央宮駛出的天子車仗並不是全副。

天子所乘的安車之前只有兩輛導車,之後只有三輛從車,從形制規模上來看簡單了一些。

除了這幾輛車子之外,在車仗的前後左右,分別有三百羽林郎護衛——這些羽林郎都張安世的經過精心挑選,和霍黨再無什麼關係。

而離安車最近的是四個昌邑郎,他們現在人數很少,只能用在最關鍵的地方。

劉賀今日帶了其中的四人出來,是有特別的用處的。

此時為天子駕車的仍然是太僕丞薛怯,陪驂的則是行人令戴宗。

薛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但和平日不大一樣的是,他今日穿著一身全套的扎甲,腰間更是配著一把長劍。

這是劉賀昨日特意吩咐他去找光祿勳配上的。

畢竟,郭開不在身邊,有薛怯這半個武將陪自己出行,劉賀也會更有安全感一些。

……

現在,薛怯正目不斜視地直視著前方,熟練度地駕著車,那輛奢華到極點的紅黑相間的安車在筆直的官道上,輕巧而又穩重地向前行駛著。

雖然時不時偶有顛簸,但是劉賀和戴宗卻沒有感受到太多的不適應。

如果從車仗之外往裡看,這薛怯彷彿就真的如同一個正在指揮車兵的將軍。

只可惜在現在,戰車這種充斥著暴力美學的武器,已經註定要退出大漢的歷史舞臺了,再往後就越來越是騎兵的天下了。

就連專門負責天子出行護衛的奉車都尉,所管轄的軍隊都已經是貨真價實的騎兵了。

也許在不久的未來,這整個大漢帝國上下,就再也找不到一輛可以用來打仗的戰車了吧。

此時時辰尚早,再加上又已經是深秋時節了,所以官道兩邊的野草上,已經能夠看到點點白霜了。

路上的行人非常少,偶爾的幾個人看到天子的車仗駛來,都紛紛慌亂地避讓到了一邊,並且立刻就行跪拜之禮。

劉賀只能浮光掠影地看一眼,他也分辨不出來他們是屬官還是百姓。

沿路看不到太多有趣的的東西,劉賀的注意力也就回到了車中。

“戴宗,你與朕說一說這大司農寺的情況吧。”

“諾!”

劉賀對大漢的各個府衙都略知一二,但是想要了解得更清楚細緻一些,還是要藉助戴宗他們的力量。

如今,戴宗有明處和暗處的兩重身份,調查起一些私密的事情來,更能事半功倍。

戴宗在心中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就開始向天子稟告。

在孝武皇帝之前,大司農寺和丞相府、大將軍府一樣,也是在尚冠裡。

但是隨著住進尚冠裡的勳貴越來越多,那裡也逐漸變得越來越擁擠了。

於是,一些府衙就搬到了新營建起來的北闕甲第了。

雖然北闕甲第距離未央宮很遠,不在天子身邊,但是因為此處是新營建出來的地區,所以街道地形更為開闊,也沒有那麼多汙濁的臭泥髒水,住起來反而更舒心。

但是卻要苦一苦那些品秩低微,不能輕易更換住宅的低階別屬官了——他們總要在北城郭、戚里、尚冠裡和北闕甲第之間奔波。

算起來,每天至少有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是花費在路上的。

再加上大司農下轄的許多倉署分散在長安城外的不同地方,因此屬官們奔波起來就更加勞累和吃力了。

與其他府衙裡那些體面的使君、府君不同,大司農的屬官吏員平日裡是最為狼狽的。

長安人當中甚至流傳著這樣的一種說法:穿著短衣草鞋的人可能是老農,也可能來自北城的大司農。

不過,人們只是嘴上這麼說說罷了,因為許多人都知道,大司農、少府和水衡都尉是整個長安城裡最有油水的三個衙署。

據說,去一趟大司農,用手在大司農寺的門上、案上蹭一蹭,回家之後再把手放到盆裡去洗,定能洗下一大盆的油水來。

聽戴宗說到這裡,劉賀不禁覺得有一些耳熟,這些話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仔細一想,也就想起來了。

這不就是昌邑國的百姓偷偷議論那個坑了自己幾百萬錢的田不吝的話嗎?

看來,哪裡的大漢百姓都一樣,對“富得流油”的衙門都有一種樸素而又不切實際的幻想。

當然,這種幻想倒不一定全是錯的。

“那你們可有查到什麼跡象嗎,這大司農寺的使君們就真的那麼闊綽?”劉賀有些戲謔地向戴宗問道。

“微臣派人盯過幾個屬官的梢,在他們的宅院四周檢視了幾天,似乎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他們的吃穿用度,倒是和尋常的官員相差無幾。”戴宗說道。

“那大司農田延年呢?”

“這……”戴宗似乎有一些難言之隱。

“你是想說,這個田延年是一個大貪官吧,但是你又怕朕要重用他,因此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劉賀問道。

“陛下聖明,微臣的心思瞞不過陛下。”

“你是知道的,朕其實最討厭貪官,哪怕今日不收拾他,來年也是要收拾他的。”

“就像那肥牛肥羊,到了日子,總是要宰殺掉,送到高廟去祭祀太祖高皇帝的。”

劉賀冷冰冰地說著,這幾句話可比車外的秋風更加冰涼。

戴宗沒有再隱瞞和遲疑,就將自己查到的事情說了出來。

和田不吝直接貪墨公中的錢糧布帛的法子不同,田延年貪墨的手段高階許多,那就是透過扶持自己的妻弟做生意。

做的生意也非常簡單,是馬車交通的生意。

這田延年的妻弟擁有數千輛的馬車,每年關東各國送到長安的租賦一旦進入關中地界,就全部要僱田延年的妻弟來運送。

當然,這不是大漢律法,也可以硬著脖子不僱,但是在這之後,進城也好,進衙也罷,又或者是到倉署交割,都會多多少少受到一些刁難。

這不僅會白白浪費許多時間,還可能會節外生枝。

再加上這筆交通輸送之費本來就是要花出去的,而田延年的妻弟所開價格也是“童叟無欺”,所以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多費周章。

而且,公私二者一起配合,倒還能省略掉其中的許多摩擦,反而讓效率提高了不少。

“也就是說,如今堵塞在哪東城郭官道上的許多馬車,都是這田家的咯?”

“嗯,起碼九成以上的馬車都是田家的。”戴宗說道。

“那從關東各郡,運一斛粟到長安,大約要在路上損耗多少?”

“各郡國到長安的距離遠近都不同,輸送錢糧布帛的損耗也不同,這不好估算。”

“你給朕一個大概的數目即可。”

“至少有一成要損耗在路上,而這其中又有三成要用在輸送交通之上,而從關中到長安的這段路程,又會佔到其中的三成。”

劉賀在心中默默盤算。

就拿這今年來說,少府和大司農要收的租賦在五十億錢上下。

按照戴宗剛才的說話,這其中有七千萬以上的錢落入了田延年的腰包。

而這還僅僅只是一年的“收成”。

田延年已經擔任大司農一職三年時間了,那麼起碼賺了一億八千萬錢。

一億八千萬錢!?

這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幾乎是三萬戶五口之家勞作一年的全部收成。

搞來搞去,這田延年居然還是大漢唯一的一個“萬戶侯”?

最關鍵的是,這種做法沒有人查問的話,似乎完全不觸犯大漢律法——在人治社會中,律法勢必是不完善的,人才佔據其中的主導地位。

那麼問題就來了,作為朝政的真正主政者。

仲父知不知道此事呢?

這是一件非常值得玩味的事情。

“此事,仲父是否知曉?”

“據微臣所知,大將軍從未在朝堂上提起過此事,但是田延年敢如此明目張膽,要說大將軍毫不知情,恐怕是不可能的。”

知情,但是無動於衷。

那就算縱容包庇了。

“三年下來,田延年就能賺兩億錢的鉅富,這大司農田延年的後宅,恐怕連屋簷下的瓦當都是金子做的了吧。”劉賀冷笑著說道。

“這一點倒是反常,田延年的日常起居非常節儉,據說晨間所吃的早膳也不過一碗粟米水飯,外加三樣旨蓄罷了。”戴宗有些不解。

“貪官汙吏,怎麼可能露富呢,越是貪財,就越是要小心翼翼。”劉賀對此事很有心得。

劉賀再就沒有往下說了,他看著那越來越近的北闕甲第的許多建築,似有所想。

田延年是霍光的親信,田延年是長安頭號鉅貪,那麼霍家貪不貪呢?

甚至還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這田延年本就是霍家的“白手套”。

白手套,這個詞,劉賀已經有些陌生了。

但是放在這裡最合適不過了。

霍光也許不屑於做這樣的事情,但是霍顯呢,霍禹呢?

那可就說不清楚了。

反貪墨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不僅可以開源,還可以鋤奸,更可以奪權。

劉賀已經在思索要如何讓田延年這枚棋子,再儘可能多發揮一些作用了。

“戴宗,想辦法再派些人到田延年的後宅去。”

“不只是大司農寺,要在所有三公九卿的宅院裡都放一些人。”

“御史大夫府,也要放嗎?”

其實,戴宗的言下之意,是問天子要不要往“帝黨”的府中派人。

“要,一視同仁,這可以幫他們不犯大錯。”

“諾。”

……

長安城的北闕甲第,大司農寺裡,仍然十分安靜。

因為冬天的腳步正離長安城越來越近,那些客居在各處屋簷下的玄鳥,早已經飛到南方過冬去了。

沒有了這些生靈“嘰嘰喳喳”的叫聲,整個大司農寺本就顯得冷清。

大漢各個衙署上衙的時間都是卯時。

平常的日子裡,此時的大司農寺早應該人滿為患了。

但是,今日與眾不同,整個衙署裡格外安靜。

這偌大的府衙當中,只有一些不問政事的卒役正在撒掃除塵。

而那幾個在門口值守的門廳卒,都懶洋洋地靠在門邊,哈欠連天地打著瞌睡。

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多餘”的人了。

這時,一個屬官模樣的人從院中走了出來,看到那四個亭卒懶散的模樣,佯裝生氣地咳了幾聲。

這突如其來的響動,就讓那幾個亭卒站直了身體,因為匆忙,他們手上的長槍都差點掉在了地上。

“你們幾個如此懈怠,就不怕府君嚴懲嗎?”

“誒呀誒呀,原來是周使君啊,是我等眼拙了。”

幾個亭卒連忙迎上來,向這個“周使君”行禮。

這周使君本名為周興,在大司農寺擔任這門下游繳一職,左不過四十歲,終日嬉皮笑臉,和曾經在昌邑國擔任過遊繳的簡寇截然不同。

這倒也不怪周興,長安城是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地,自有“城情”在。

和地方郡國不同,長安城裡雖然也藏有不少作惡事的宵小之徒,但戒備也非常森嚴,掌管緝盜治安的府衙非常多。

層層疊疊,不是沒有人管,而是管的人太多了。

三輔府衙、執金吾、光祿勳、各衙署自己的亭卒……都負有緝盜治安之責。

所以,除了北城郭稍顯混亂之外,說這長安城是一個鐵桶也不為過。

郡國守相府裡的遊繳常常要協助中尉、都尉在轄地內巡境緝盜,是要和賊人硬碰硬的。

而長安城各衙署的遊繳根本不用承擔這個責任,平日裡要做的就是管好府衙內的防賊之事——可又有哪個不起眼的毛賊敢來撒野呢。

畢竟不是孝景皇帝和孝武皇帝那個年頭了——遊俠遍地走,只不過是一種危言聳聽的傳說罷了。

於是乎,除了三輔衙門之外,其餘各個府衙裡的門下游繳,其實就是府衙裡的護院。

這周興本是田延年妻族的一個親戚,父輩做販陶生意的,頗有家財。

三年之前,周家靠著給田延年送了下杜縣五百畝的上田,才換來了這個品秩二百石的官職。

不為了賺那一個月寥寥無幾的錢糧,只為了在鄉梓面前有頭有臉——當然,更是為了平時“辦事”能夠有一個方便。

不管怎麼說,五百畝上田換一個兩百石的官職,在大漢都是一個穩賺不賠的買賣。

……

幾個亭卒都過來和周興一一見禮,周興倒也不見外,與他們嬉笑怒罵了起來。

為人圓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是周興在大司農寺混的風生水起的一個重要原因。

“這幾日與往日可不同,你等不要掉以輕心,小心被府君看到了,罰掉你們的月錢。”

“有周使君護著我等,田府君不會處罰我等的。”

“是啊,周使君宅心仁厚,定是不會苛責我等的。”眾人連連附和道。

亭卒們的一陣討好,雖然不會讓周興獲得什麼實際的利益,但是卻讓他心情無比愉悅。

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開心。

周興有些飄飄然,然後才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幾日與平時不同,衙署裡缺少人手,不能收繳交上來的錢糧,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郡國屬官又要大吵大鬧了。”

幾個亭卒跟著點頭。

昨日午後,這府衙門前就聚集了幾十個郡國的屬官,他們亂哄哄地鬧成一團,簡直太不像話了。

“可是,周使君,這衙署裡的使君和府君怎麼一下子都病倒了,不會是有什麼有時疫在傳播吧?”亭卒馮甲說道。

“是啊,我聽在丞相府當差的兄弟講了,似乎那裡也有許多人稱病告假了。”

亭卒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原來此事在民間已經傳成了這個模樣。

劉賀和霍光恐怕都始料未及吧。

“你們這是想岔了,在這風調雨順的年景,又沒有戰亂禍事,哪裡有什麼時疫嘛?”

周興說罷,賊眉鼠眼地朝府衙裡看了一眼。

他確定院中只有幾個卒役在忙碌之後,他才做了一個附耳過來的手勢,將亭卒們聚攏到了自己的身邊。

“這是大將軍要給縣官一些厲害瞧瞧。”周興神秘地說道。

“這大將軍不是和縣官情同父子嗎,聽說大將軍還是縣官的老泰山呢?”亭卒錢乙不解地說道。

“呵呵,這話說得倒不假,但縣官身邊有奸臣,矇蔽了縣官,想要讓縣官奪了大將軍的權。”

“所以大將軍發話了,要用罷衙的法子,來讓縣官認錯。”周興神秘地說道。

一眾亭卒恍然大悟,連連說還是大將軍更有本領。

但是,他們又漸漸發現了一些不對的地方。

縣官不是天子嗎,為什麼要向大將軍認錯呢?

心中雖然有疑惑,但是他們絕對不敢直接問出來的,只得連連點頭。

在大司農寺呆了幾個月,這田府君和大將軍的關係他們早就知道了。

誰都不想去觸這個眉頭。

“那使君們要罷衙到何時?總不會一直罷下去吧,那麼多運來的租賦錢糧,豈不是就要爛在路上了。”馮甲問道。

周興冷哼了一聲,說道:“這大漢的家是大將軍在當,最多十天的時間,縣官就會跟大將軍認錯的。”

“不過嘛,此事用不著我們操心,我等只要不讓那些郡國的官員來鬧事就可以了。”

亭卒們紛紛點頭,一個個精神昂揚,擺出了一副狗仗人勢的模樣。

就在周興和一眾亭卒說得熱鬧的時候,南邊的官道傳來了車馬鈴的聲音。

一個機靈的亭卒立刻就從門簷下跑出去,想要看看是哪個地方的泥腿子那麼早就來找晦氣。

然而,僅僅是片刻之後,這個亭卒就一臉慘白地跑了進來,差點摔了個狗啃泥。

“周、周使君,有馬、馬車過來了!”

“慌什麼!今天不管是哪郡哪國的屬官,一律都不準進去!”周興有些不滿地說道。

“那、那馬車是、是六駕的!”

“六駕,就是八駕……”

周興突然閉上了嘴,他三步並作兩步來到管道上,接著,就一眼看到了那輛滾滾而來的車仗和明盔亮甲的羽林郎。

而最顯眼的,當屬那輛由六匹白馬拉著的美輪美奐的安車。

整個車仗前後加起來有三四百人,猶如一支軍隊浩浩蕩蕩殺了過來。

這哪是什麼輸送租賦的車隊?

這是天子的車仗啊!

周興那短淺的目光,根本就分辨不出來接下來要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短暫地愣了片刻之後,就像一條受到驚嚇的狗一樣,撒腿竄進了大司農寺裡。

這是要出大事了!

今天早上坐火車,所以晚上才更,抱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