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天子,這新尚書署重要的官員一共有十六人。

領尚書事三人,六部尚書六人,六部御史六人,加上掌璽官一人。

他們會成為大漢朝堂上新的“重臣”——至於其他中朝官,只是以備諮詢,起不了大作用。

除去霍光這個總領尚書事之外,也就是還有十五張坐榻。

每一張都至關重要。

劉賀看到了霍光的迫切,但是他沒有直接說出定好的人選,而是先把入尚書署的標準擺了出來。

“這重建之後的尚書署,比以往更加緊要,這六部尚書的權責與原來的尚書亦不可同日而語。”

“領尚書事、六部尚書和掌璽官的人選,要從兩千石以上的官員中挑選。”

“至於行監督之責的六部御史,則可以放寬到千石。”

“仲父覺得如何?”

霍光點了點頭,沒有提出異議,這一點他已經猜到了——要是放幾個六百石的官員進來,霍光倒是不會反對。

“除了仲父是總領尚書事之外,其餘兩位尚書事朕屬意於御史大夫蔡義和丞相任宮來擔任。”

“只因任卿仍然抱恙,所以暫時由丙吉代行其責,等丞相病癒之後,再來尚書署即可。”

霍光、蔡義和任宮同為三公,共同出任領尚書事,也說得過去。

任宮告病也是不得已的事情,霍光只能接受丙吉暫代任宮的安排。

劉賀暗笑,任宮恐怕不會有機會來當這領尚書事了。

“兵部尚書由趙充國出任,兵部御史由範明友出任。”

範明友是霍光的女婿,威望和資歷都不如趙充國,能夠擔任兵部御史,霍光非常滿意。

“戶部尚書由田延年擔任,戶部御史由貢禹擔任。”

田延年被天子敲打之後,一直與霍光保持著距離,但畢竟是多年的霍黨,霍光可以接受,至於貢禹是誰霍光並不在意。

“工部尚書朕還沒有想好人選,由韋玄成暫代,工部御史由禹無憂擔任。”

這二人資歷淺薄,品秩都沒有兩千石,但工部所轄之事並不受霍光的重視,所以他並沒有太多異議。

“禮部尚書由劉德擔任,禮部御史由韋賢擔任。”

和工部一樣,這禮部所轄之事也都是一些“名重於實”的事情,霍光自然更是看不上眼。

“刑部尚書由李光擔任,刑部御史由黃霸擔任。”

李光是當朝的廷尉,出任刑部尚書正合適,他也算半個霍黨,霍光很放心。那黃霸只是門下寺司直,想必也不敢反對李光。

“吏部尚書由張安世擔任,吏部御史由蕭望之擔任。”

前面的安排,霍光都能接受,但是聽到這兩個人的名字,霍光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似乎很是不悅。

蕭望之早年就蔑視過霍光的權威,霍光對他並無好感。

張安世則極有可能是天子身邊的“佞臣”,將來一定是會對霍氏不利的。

對於這兩個人,霍光怎麼可能喜歡呢?

“吏部尚書只能任免和考評六百石以下的官員,六百石以上的官員任免,必須得到朕的首肯,仲父不用擔心。”

天子不陰不陽地補充了最後的那兩句話,意味深長,半實半虛地戳破了霍光的心跡。

這既是在打消霍光的疑慮,也是告訴霍光此事是劉賀深思熟慮的決定,已經沒有更改的可能了。

木已成舟,霍光只得沉默地點了點頭。

“至於這掌璽官,朕決定讓魏相來擔任。”

魏相的名字一出來,霍光的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以前,霍光是朝堂上說一不二的領尚書、大將軍、大司馬,這魏相就不買自己的賬。

如今魏相擔任掌璽官一職,雖然看起來權力不大,但是實際上卻能否決尚書署所有詔令。

對霍光來說,是最大的掣肘。

這魏相如果完全不為大漢的江山著想,一味只想著和霍光作對的話,那麼可以讓霍黨在整個尚書署中寸步難行。

有這樣一個死對頭在眼前,霍光又怎麼可能開心得起來呢?

“仲父,朕看你有些不悅,是對這人選有什麼意見嗎?”天子問道。

如果站在天子的角度來說,這些“入署”的朝臣選得非常周到——巧妙而又公平。

既有霍光的親信,又有霍光的政敵,還有搖擺不定的牆頭草。

包含了前朝留下來的舊臣,又有剛剛從各郡國徵聘來的新人,更有天子潛邸的近臣。

總之,縱使是霍光,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但是正因為這人選實在太過理想,所以才讓獨斷專橫慣了的霍光覺得不適應。

被人掣肘,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陛下聖明,比老夫看得要遠,老夫不敢有異。”霍光其實並沒有回答天子的話。

不敢有異,那就還是有異,只不過不敢說出來罷了。

劉賀心中暗笑,這就是不願意放下權力的煩惱,一旦手中的權力被分割,那就如同自己的肉被割了一樣痛苦。

“朕知道這裡面有一些人與仲父有隙,仲父自然會擔心他們公報私仇,而影響大漢的朝政。”

霍光有一些驚訝,沒想到天子竟然可以那麼“得體”地將自己的疑慮說出來,對他已經是非常體諒了。

“這正是老夫的擔心,老夫輔政十幾載,難免會得罪一些人。”霍光倒也不掩飾地自得道。

“可是仲父以前為何不擔心,但是今日卻擔心了呢。”天子似笑非笑地問道。

“因為……”霍光話到嘴邊,才意識到不能說出來。

他總不能說那是因為以前自己掌握所有的朝權,可以任意打壓他們,所以不用擔心。

一旦說了這句話,那不就是不打自招,承認自己才是那個“公報私仇”的人了嗎?

霍光不能承認,更不願承認,他那樣做也是為了大漢江山!

“因為老夫老了,恐怕不能像以前那樣,與那麼多人纏鬥了。”霍光刻意嘆氣說道。

“仲父此言差矣,尚書署裡都是大漢的朝臣,沒有一個敵人。”劉賀有一些嚴厲地說道。

“仲父也放心,朕下詔任命他們的時候,會強調仲父總領尚書事的尊崇,讓他們不可對仲父不敬。”

“另外,朕也會盯住他們,有誰敢公報私仇,公器私用,朕一定嚴懲不貸!”

劉賀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霍光,這個“誰”當中,自然也包括霍光在內。

霍光與天子對視片刻,終於自己就把目光稍稍偏開了,避其鋒芒。

今日,風向已經變了,霍光暫時在天子的面前是端不起那權臣的架子來的。

幾次相見,他都已經被天子穩穩壓住了一頭。

劉賀自然看出了霍光眼中的躲閃與迴避,他想起了正在椒房殿裡教宮女識字的霍成君,心中又有一些心軟。

他決定把話講得再透徹一些,讓這個被權力迷亂了心智的老人有所悔悟。

“仲父,朕有一些肺腑之言想與你說,這些話恐怕會讓你覺得不悅,但是朕還是要說。”

“老臣敬候天子垂訓。”霍光平靜地回答道。

“仲父,朕是大漢的天子,雖然對朝堂政事不甚熟悉,但是這大漢的家仍然要由我來當。”

“仲父輔政將近二十載,現在將朝政交還給朕,定然會覺得不適,有憂慮在所難免。”

“所以朕才想讓你留在朝堂上,繼續輔佐朕,讓朕能夠早日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帝。”

“那麼……仲父要相信朕可以當好大漢這個家。”劉賀放慢了語速說道。

“至於張安世和蔡義,他們和仲父其實是一樣的,所做的許多事情都是為了大漢的江山考慮。”

“希望仲父不要多心,免得徒增煩惱。”

劉賀的這幾句話說得極其露骨,就差直接了當地說“他們是奉詔行事,仲父不要記恨”。

他不是不能這樣說,而是想最後給霍光留一點顏面和退路。

如此直白,霍光又怎麼可能聽不明白,他雖然大病已經痊癒了,但是也覺得自己蒼老了許多。

怎麼可能沒有急流勇退的意思呢?

天子說得越很坦蕩,霍光的表情似乎就越動容。

一絲愧疚又漸漸從內心深處滋長了出來。

霍光想起了那幅被他收起來的周公負成王圖,頓時感到天子說的話每一句話都很在理。

身為臣子,哪怕是輔政大臣,到如今這個局面,都要想著急流勇退了。

但是,大漢那麼多權臣,有哪一個在急流勇退之後,有好下場呢?

霍光故意嘆了一口氣,掛在臉上的那張面具終於卸了下來,露出了複雜而糾結的表情。

憂慮、愧疚、不甘、倔強……交替出現在他的臉上。

“陛下……”霍光欲言又止。

“仲父有話直說。”劉賀說道。

“自古以來,權臣終究難有一個好下場啊。”

劉賀有一些驚訝,這是這半年的時間來,霍光第一次與他說這樣真心實意的話。

“大秦的商鞅、呂不韋、李斯……”

“大漢的韓信、周勃……還有衛將軍……”

“他們哪一個不是為天子立下了赫赫功勞,但是又有哪一個是有好下場的。”

“周公、召公和伊尹終究離現在太久遠了,他們的事情是真是假,誰都說不清楚。”

“老夫怕陛下有朝一日,對霍家有所忌憚……”

霍光說到這裡,也就停了下來,渾濁的雙眼中竟然有一些血紅和晶瑩。

以前,劉賀是怕霍光廢掉自己;現在,是霍光怕劉賀鋤掉霍家。

今日,霍光有感而發,願意開誠佈公地將此事談清楚,也不是一件壞事。

“仲父,丹書鐵券送到大將軍府了嗎?”劉賀問道。

“昨日,太常中丞已經將那丹書鐵券送到府中了。”

“既然如此,仲父又還擔心什麼呢?”

是啊,免罪鐵券都有了,霍光還擔心什麼呢?

“仲父好好輔政,他日成君誕下的子嗣就是朕的嫡子,朕會立他為太子,如此一來……”

劉賀頓了頓,微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如此一來,霍家將來仍然是外戚,是大漢可以仰仗的屏藩,是朝堂可以信任的柱石……”

“這是絕對不會有變的!”

“仲父可願意與朕一起,為後世留一段君臣相互成全的佳話?”

劉賀說得很真誠,霍光更是動容,似乎險些就老淚縱橫了。

許久之後,已有老態的霍光點了點頭。

……

不多時,劉賀親自陪霍光走到了溫室殿的院外,執晚輩之禮恭敬相送。

這樣的畫面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了,連那些冷漠不言的昌邑郎都有一些意外。

劉賀背手而立,看著霍光那無比佝僂的背影逐漸遠去。

沉默許久,思索良多。

終於,他臉上的那份敬意逐漸散去,轉而變得冷漠起來。

今日這番假戲真做的話,是他給霍光和霍氏的最後一個機會——不是讓他們屹立朝堂的機會,而是讓他們少流血的機會。

但是這仍然有幾個前提。

一是霍顯不做出什麼癲狂的事情,二是霍光不再在朝堂上阻撓自己親政,三是霍禹不行大逆不道的事情。

希望霍光能管住自己的後宅,管住自己的妻和子,不要再生事端。

……

霍光走出溫室殿,一路踉踉蹌蹌地來到前殿的丹墀上。

他看四下無人,終於抬起了手,用衣袖抹掉了鬢角上的汗和眼角的淚痕。

他錘了錘自己痠麻的腰背,漸漸站直了起來,臉上的滄桑之色在最後一抹夕陽下,逐漸收斂。

在這短短的片刻時間裡,霍光一下子就年輕了三四歲。

雖然他沒有回到幾個月前那春秋鼎盛的模樣,但是與剛才在溫室殿裡那風燭殘年的樣子判若兩人。

這不是什麼神秘的法術,只不過剛才在溫室殿裡的那副失魂落魄,至少有五分是裝出來的。

這半個月來,霍光一直在輸,輸到了剛才那一刻,以至於他都有些驚慌起來了。

但是,半真半假,才有可能騙過那精明的天子。

這幾十年來,霍光不就是靠著這虛虛實實,甚至能騙過他自己的演技讓孝武皇帝信任,讓孝昭皇帝忌憚,讓上官桀桑弘羊誤判形式,讓朝臣扶手貼耳的嗎?

許久沒有這樣了,霍光演得甚至有一些生疏,差一點還真的就心軟了。

看來,還真的得重拾舊業,在尚書署裡做回那個謹慎的領尚書事了。

不對,應該是總領尚書事。

天子如今盛氣凌人,那麼就讓他盛氣凌人好了。

自己先忍讓一番,待有了好的機會,再來反戈一擊也不遲。

霍光如今還不到六十歲,怎麼可能完全放掉自己手中的權力呢?

平穩地退出朝堂,那確實是霍光最後的夙願。

但是有幾個條件。

一是霍禹要位高權重,二是霍家的實力比以往更盛,三是霍成君的血脈被立為太子。

這幾件事情,只要有一件沒有實現,那麼霍光就絕對不會心甘情願地從前殿離開。

如今,霍光不得不承認天子佔據了優勢,那麼他就換一個策略。

像以前面對孝武皇帝那樣謹慎小心地等下去,尋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重新回到朝堂的核心位置上去。

這個月,霍黨的實力大大受損,但是隻要霍光在,那麼霍氏就沒有到倒下的地步。

示弱避戰,霍光不是不會。

在這個時代,年輕人並不總比老人活得更長。

霍光朝前走了幾步,來到了那高高的階梯邊緣,抬眼向下看去,覺得一陣眼暈。

從下面走到這裡,霍光用了幾十年,他絕不可能就此謝幕,更不可能讓霍家置身到危險當中。

他又抬頭看了看遠處長安城尚冠裡那魚鱗一樣的屋頂,不禁更加覺得心潮澎湃。

不知道有多少豪門大族在這裡隨風而起,然後又隨風而逝。

韓信、諸呂、周勃、衛青、李廣利、上官桀、桑弘羊……

一個個名字都曾經顯赫一時,但是終究無人到達過霍光這麼高的地位,他們身死族滅,霍光不願意重蹈覆轍。

當大漢江山永遠的外戚世家,還沒有人能做到這件事情,那麼霍光要試一試。

想到這裡,霍光的精神又好了許多,在溫室殿裡所積攢下來的怨氣噴薄而出,精神為之一振。

他回首看了看身後那高大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前殿,眼前又浮現出了天子倔強而稚嫩的臉。

天子確實有孝武皇帝的風範,更是將他打壓得喘不過氣來。

可是終究是太心急了一些,也太年輕了一些,居然以為一些小伎倆和幾句言之鑿鑿的誓言,就可以讓他這個見慣了風浪的大將軍徹底投降?

天真至極。

今日的交鋒,霍光仍然是輸了。

但是很快,北方前線的捷報就會傳來,到時候,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霍光定要讓天子像以前一樣,痛哭流涕地叫自己仲父。

“老夫這是為了給天子上一課,也是為了不辜負孝武皇帝的囑託,更是為了大漢江山!”

在心中默唸完這句話之後,霍光終於抬腳向臺階下走去。

背影逐漸模糊在夜幕和寒風當中。

這個位高權重的男人,哪裡分辨得出來,對權力的渴望和迷戀,早已經讓他迷失在了這未央宮的陰謀中了。

而他更是錯過了天子給他的最後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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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