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只是緊閉的落葉窗阻擋了光線,讓屋內一切顯得有些昏暗。

壁爐裡的火焰靜靜燃燒著,時不時發出噼噼啪啪的輕響。

焰光躍動,照出的影子也跟著飄,將空氣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煙燻味。

躺在沙發上的顧池睜開眼,看著天花板上有著明顯修補痕跡的吊燈,惺忪的眸子裡浮現出一絲初醒的茫然,這絲茫然又很快消失不見,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猛地坐起身,想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手機,確認現在的時間。

他完全沒注意到自己身上還趴著個人。

睡夢中的鈴貓模樣乖巧,長長的睫毛隨呼吸輕輕撲扇,臉蛋淺紅,無意識微啟的嘴唇邊掛著若有若無的晶瑩,看樣子睡得很香。

直到顧池起身,她便像滑落的被套一樣從顧池身上滾了下去。

咚。

“哎喲!”

顧池:“……”

他不是故意的。

“疼……”鈴貓一手扶著沙發,一手揉著腦袋,迷迷糊糊爬起來,還沒搞清楚情況,便聽見一道清冷的男聲:“別動!”

嚇得鈴貓一下繃緊了身子,瞌睡都沒了,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說話的人是顧池。

這個男人此時正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鈴貓被這目光灼得有些臉熱,不明白顧池幹嘛突然用這種認真的眼神注視自己,很容易引起誤會的好不好……她支支吾吾道:“怎、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顧池:“你站起來。”

鈴貓:“哦。”

少女乖乖站起身。

顧池又道:“轉一圈。”

好奇怪的要求……鈴貓在心裡吐槽,但還是紅著臉聽話地轉了一圈。

顧池全程抄著手臂,像個經驗老到的財閥。

他的目光沒離開過鈴貓,等少女轉完一圈後,他得出一個結論。

“你長大了。”顧池道。

“誒……?”鈴貓顯然沒料到顧池看了她半天,最後會蹦出這麼四個字,她臉頰一瞬間爬上了紅霞,想大罵顧池一聲臭流氓,但不知怎的,話到嘴邊卻好像被人掉了個包,鈴貓低眸看了眼自己的胸脯,羞澀一笑:“真、真的嗎?”

顧池面無表情:“我指的是年齡。”

鈴貓:“……”

空氣安靜了一秒。

鈴貓臉蛋越發紅潤,表情卻變得十分平靜。

“是嗎?”她摳緊了腳指,淡淡道,“我知道你說的是年齡。”

顧池:“哦。”

兩人說話間,芥末湯和江鳥也相繼醒來。

他們的變化更加直觀明顯。

鈴貓只是個子長高了,眉眼間多了點女人味——只多了一點,就像從一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變成了初入職場的白領,氣質上有熟女的成分,但不多,總體來講依舊比較青澀。

單從外貌上看,鈴貓與昨天差別並不是很大。

芥末湯和江鳥則不同,一個體態發胖,已經挺起了啤酒肚,另一個長出了鬍子,頭髮也長了,像是好幾天沒打理過個人形象的大齡宅男。

這些都屬於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變化。

還沒搞清狀況的芥末湯和江鳥看見彼此的容貌——

“我草!?”

“你是阿湯?”

“你是阿鳥?”

“你怎麼變成這幅鬼樣子了?”

鈴貓這時也意識到,顧池不是在跟她開玩笑,她是真的長大了。

只是……她瞄了瞄顧池,他自己怎麼好像沒什麼變化?

那張冷帥冷帥的臉上連絲皺紋都找不到,完全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花了大概三分鐘,江鳥和芥末湯才終於認清了自己變老的事實。

“還好我們本身比較年輕。”江鳥用慶幸地口吻說道,“就當提前體驗一下做成熟男人的感覺了,問題不大。”

真的不大嗎?

“不,問題很大。”顧池把手機拋給江鳥,示意兩人自己看。

剛才發現鈴貓的變化時顧池便有種預感,他們昨天那一覺可能不止睡了一年。

事實證明,他的感覺沒錯。

“5782年,11月15號……”江鳥疑惑,“所以我們是睡了整整五年?”

“這不是重點。”顧池看著兩人道,“你的頭髮、鬍子,他的體型、肚子,包括鈴貓的身高,都在證明一件事——我們自身的狀態也會受到這個時間的影響。”

昨天注意力被喪屍吸引,再加上只過了一年,顧池沒察覺出大家身上有什麼變化,而現在一夜之間過去五年,時間的力量便變得真真切切。

第一晚是一年,第二晚是五年,第三晚呢?

十年?

還是二十年?

再過幾晚又會怎樣?

反應過來的江鳥悚然一驚:“我們該不會老死在這裡吧?”

顧池陳述著事實:“如果找不到辦法阻止時間流逝,會,而且是一定會。”

“原來是這樣。”芥末湯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我真傻,真的,我竟然會相信S級副本真的沒有時限……”

“等一下,我們是不是忘了個人?”鈴貓忽然出聲道。

江鳥聞言,逐漸睜大的眼睛裡有恍然之色,晃點著手指道:“對對對,尼爾!尼爾是NPC,說不定可以幫到我們。”

“他人呢?”

“不知道……”

“是不是還在睡覺?”

“走,去樓上看看。”

他們過了五年,尼爾應該也過了五年,昨天看尼爾的樣子,比他們大不了幾歲,這個時候應該正值壯年,就算沒法幫他們解決時間問題,保底也是個合格的打手,不能浪費了。

可遺憾的是,他們沒能找到尼爾。

只在尼爾臥室的書桌上發現了一封潦草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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夥計們,我個壞訊息要告訴你們——我們儲藏的食物吃完了。

都怪這該死的鬼天氣,它把我們辛辛苦苦種植的糧食全都凍成了冰渣。

前些日子還總有些可愛的小傢伙主動送上門來讓我們果腹,但最近幾天,它們都沒有再出現,我只好親自去找它們了。

總得有人站出來不是?

還記得我們最初見面的時候嗎?

我說過我會為你們提供食物、住所,保護你們的安全。

此前我一直在這樣做,今後也會。

我知道外面很危險,不過放心,你們的尼爾也不是吃素的……嘿,我好像知道我父親當初為什麼會選擇衝進醫院了。

人活著不應該只是為了活著。

老實說,我很捨不得,我喜歡跟你們一起生活的這段日子——雖然這麼說對我父親和從前的朋友不太尊重,但這五年,的確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

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五年呢?時間總在我們睡覺時偷偷溜走。

令我慶幸的是,我享用到了比城裡奢華餐廳大廚做的還美味的湯。

你們那些會爆炸的小玩意兒也令我大開眼界。

我還見識到了這個世界上最準的槍法——是的,我承認了,你比我準!

還有我們之中唯一一位可愛的女士,其實我一直懷疑你的醫術是某種魔法,它竟然能讓傷口快速癒合,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我好像廢話太多了?

總之,感謝你們,如果五年前我們沒有相遇,我可能堅持不到現在。

好了,我要去繼續履行我的承諾了,順利的話,我打算去鐘樓那邊看看,你們不是說喜歡那個鍾嗎?我去把它拆下來送給你們,哈哈哈!

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我沒有回來,請不要為我難過。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獨,而從遇見你們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不再孤獨。

愛你們的尼爾,11.09,57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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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封信,芥末湯沉默了。

尼爾已經離開了六天,結果很明顯。

他知道這是劇情殺,但心裡依然有些難受。

顧池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一早便看出芥末湯不善交際,這類人內心的情感往往比其他人更加豐富,也更加敏感脆弱。

芥末湯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把尼爾單純的當做NPC看,尼爾死了他會難受再正常不過。

顧池不會去評價這樣好或是不好,只能說他能夠理解芥末湯的心情。

江鳥就有些尬住了,他是純純把尼爾當成了一個工具人,包括現在也是。

難道是他共情能力太低了?

他也認真看完了這封信,一個字都沒漏,但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啊……

鈴貓瞅了瞅顧池,沒吭聲。

她不知道顧池站哪邊。

其實顧池哪邊都不站——在他看來,這封信根本就不是拿來讓玩家共情的,否則為什麼不直接將這五年的記憶注入到他們腦子裡呢?

很明顯這封信一條任務線索,跟該不該共情沒有關係。

昨晚睡過去之前的一幕顧池並沒有忘,不用尼爾說他也知道,時間飛躍必然和鐘樓有關,而尼爾特地在信的末尾提起鐘樓,更讓顧池相信,信的內容不只是尼爾在向他們告別,上面還藏著很多像“鐘樓”一樣的關鍵資訊。

比如“該死的鬼天氣”、“主動送上門的小可愛”。

顧池看了眼燃著火焰的壁爐,走到窗戶旁,拉開百葉窗。

“譁。”

頓時,強烈的光線撲面而來,瞬間照亮了整個客廳。

也照亮了鈴貓的臉。

巨大的亮度反差讓鈴貓連忙伸手擋在眼前,可當從指縫中看清外邊的景象時,她眯起的眼睛又再次睜大,小嘴微張:“我的天……”

江鳥也呆住了。

窗外是一片雪白。

路面鋪著厚厚的積雪,已經沒過車輪,樹草銀裝素裹,失去了本來的顏色,屋簷上也結出了冰錐,好像整座城市都被凍僵了,他們門窗緊閉,燒著木材,完全沒察覺到外面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純白的冰雪世界。

“好離譜……”

“但也好漂亮啊。”

顧池瞥見鈴貓眼裡有光,順手就幫她把光滅了:“想玩雪?不怕被凍成冰雕你就去。”

“哦,也有可能被突然躥出來的怪物吃掉。”

顧池暫時沒發現所謂的小可愛,但尼爾既然在信中提到,它們就一定存在。

鈴貓:“……”

他怎麼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光是想一想也不行嘛?

可惡!

鈴貓衝顧池輕哼了一聲。

顧池懶得理她,看向芥末湯,問道:“情緒整理好了沒有?”

芥末湯:“嗯。”

顧池:“那就幹活,我們之後的食物都靠你了,另外再做點提神的東西,我們今晚不睡覺。”

“好。”芥末湯點頭,並遞給顧池一個感激的眼神。

這把鈴貓看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情緒不好他還讓你趕緊幹活,你不僅不生氣,反而感激他?

你是不是哪裡不對勁?

顯然,鈴貓並不懂得其中邏輯。

芥末湯為尼爾的死難過,落到旁人眼裡就是典型的入戲太深,或者說矯情,這個時候他需要的不是安慰,也不是獨處的空間,而是有人告訴他,他不會因此被嫌棄,也不會因此被看不起,他依然有著不可替代的個人價值。

這在心理學上叫做價值肯定。

CPU技巧之一。

至於為什麼不睡覺……

原因很簡單。

兩次時間飛躍都發生在他們睡著之後,尼爾也兩次提到過同一句話——

“時間總在我們睡覺時偷偷溜走。”

這幾乎是甩到臉上的線索,再看不出來就不禮貌了。

顧池望著遠處白皚皚的鐘樓。

時間與鐘樓有關,那麼,先知又會在哪兒呢?

……

入夜。

天上飄起了大雪。

眾人圍在壁爐旁取暖。

白天還沒覺得有多冷,到了晚上風一刮,雪一下,寒意便湧進了屋子。

鈴貓裹著件大棉襖,小臉依然被凍得通紅,她一邊用力搓著手,一邊顫聲問:“顧、顧淵,咱們不睡覺真、真的有用嗎?”

少女說話間撥出的熱氣都凝成了霧,在空氣中飄飄蕩蕩。

“總要試一試。”顧池道,“至少弄明白鐘樓的指標十二點以後是怎麼轉的。”

江鳥和芥末湯沒出聲,忙著烤火。

尼爾罵得沒錯,這鬼天氣,實在是太冷了。

如果這雪一直下,他們可能連門都沒法出。

鈴貓也沒再找顧池說話,她感覺自己每開一次口,都會流失好多熱量。

顧池則在思索尼爾的信。

空氣便這樣短暫的安靜下來,只剩下火焰燃燒的響動和幾人的哈氣聲。

靜靜等待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直到十二點整,鐘聲準時響起。

“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