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回北面多山,在沒有金六公路之前,沿線的十數個鄉鎮閉塞難行,這裡的百姓如果要去外面辦點事兒,亦或是小商小販想要做點養家餬口的生意,都是極為不易的。在那個交通基本靠腿的年代裡,即便再起早貪黑,老百姓的活動範圍也已被早早設定。

隨著金六公路的貫通,情況便有了很大的改善,雖然這條北起金石橋南至六都寨的盤山公路依然只是費力的在一片崇山峻嶺之間蜿蜒,算不上什麼坦蕩通途,但如今至少可行車馬,便使得百姓在此間一日往返成為了可能。

流動才有買賣,有買賣才能發展經濟,因為承載著經濟民生等諸多重任,是以金六公路也名副其實的成為了北面山區的生命線。整個北面的交通都圍繞著這條幹線輻射開來,而當這條生命線延伸至七河鄉時,便會發現它在某個山腳分岔出一條黃土路來,綿延向裡,在依山傍水三里多後,抵達七河糧站。

所以七河糧站的糧食要運抵縣城,還算是比較方便的,而大高加村又沾了糧站的光,村民們進進出出也要比其他村利索不少,尤其是住在村外頭的村民。

在大高加村裡,如果糧站硬要依著遠近來分個親疏的話,挨著它的老秦家無疑是最親近的,這裡也可以知道,當初六子決心要買拖拉機,並非出於偶然。至於誰家是第二親的,這一點恐怕也不會有太多的爭論,因為除了老龐家與糧站隔著一口池塘對望,別的人家都還藏在村的裡頭。

話說住在糧站對面的老龐頭雖然沒讀過幾年書,但他作為大高加村的支書,腦子是絕對活絡的,別的暫且不說,只說龍生龍,鳳生鳳,他的閨女秋英能夠考上大學,這一點無疑就是最好的佐證。

這邊的百姓管這叫做“種好”。其實種好不好這種事本來就玄之又玄,從料事如神的算命先生,到智慧卓越的科學家,恐怕都難以明說其中的奧秘。姑且先不說老龐頭的種到底好不好,不過在左右鄰里的眼裡,他那小日子過的是真的好,在龐嬸這位賢妻的貼心伺候之下,每天好菜好酒是少不了的。

老龐頭嗜酒,但胃卻有點小毛病,吃酒得先用鐵壺裝了擱在開水裡燙熱才好,若是吃了冷酒,得犯胃疼。這一點龐嬸當然比老龐頭自己更要清楚在意,所以龐嬸哪怕再忙,也總會在飯前先把酒給溫好,這一溫,就是二十多年。村民們都說這是老龐頭的福氣。

福氣的老龐頭這日跟往常一樣,幾口好菜下肚,吃罷一杯酒,想要再吃一杯時,一旁的龐嬸早已奪過他的杯子,卻鼓起嘴把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飯推到跟前。老龐頭咧開了嘴笑,也不爭執,接著便聽話的扒起飯來。米酒補氣,但不能多吃,這樣的話龐嬸已不知說了多少回,但這個老龐頭卻還跟剛處物件那會兒一樣,是隻饞嘴的貓,若不看著點兒,總容易吃多。

在酒足飯飽之後,老龐頭微醺著端過一條板凳,開始倚在自家的大門口抽起菸斗來,吧嗒吧嗒,那煙霧一圈套著一圈,倒彷彿有個什麼看頭,惹的老支書靜靜的抬起頭來。老龐頭雖說“種好”,但並沒有好到藝術家的境界,所以幾個菸斗雲他絕對是看不出什麼別樣的美來的,當然老龐頭也並沒有真正在看,他只是有點出神,心裡在琢磨一件事情。至於具體是件什麼樣的事,那還得先說回到自家的閨女秋英身上來。

且說那年六子和娟兒結婚,秋英正好是大一的暑假,等假期結束後,仍又回學校唸書。對於身處花季的大學生們來說,這段時光無疑是浪漫且快樂的,相較於高中時期讀書的辛苦,現在的學習任務早已談不上繁重,在更多的時間裡,她們呼朋喚友,結伴出遊,也擁抱青春,也品嚐愛情。

秋英就這樣在大學裡幸福的度過了四年。四年對於人的一生來說不算太長,但如果是落在了你的十八到二十二歲,那麼哪怕這個城市再平凡,也足夠長的讓你難以割捨。秋英如此喜歡著長沙,橘子洲、嶽麓山、烈士公園,這些每一個承載著她青春的過往,她都如此喜歡。但喜歡對於這個出身於偏遠山村的大學生來說總會顯得蒼白,畢業之後,她還是選擇回到了隆回,回到了那個生她養她的小縣城。長沙繁華的世界裡不會有秋英的著落,更何況,這位姑娘的愛情已落在了隆回。

談到秋英那段年輕純白的愛情,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感嘆,它未經塵世本應柔弱如紙,可偏偏又有著逼退一切阻撓的磐蒲之堅,仿似晨光裡的頭春嫩芽,永遠帶著耀人眼目的清新。

何應輝,這個在隆回二中與秋英同窗了三年的縣城男孩在高中畢業之後,又與秋英談了四年的戀愛。彼時秋英在長沙念師範,應輝在衡陽學醫,雖然是異地,但愛情催生的荷爾蒙讓這對情侶彷彿獲得了無窮無盡的動力,他們不知疲倦的往返於兩地之間,羈旅困頓,無悔無怨。

在完成學業之後,二人決定將這場浪漫的愛情化作柴米油鹽的平凡,如今應輝已在縣醫院就職,於是秋英也依約奔赴,在她的母校二中做上了人民教師。

隨後那場醫生與教師的婚禮在縣城的酒店裡舉行,辦的極為隆重,張燈結綵的筵席以及高朋滿座的盛況這裡都不細表,卻單說其間的一件芥豆之事。

原來七河到縣城路途太遠,因為接駁住宿等諸多不便,是以除了父母弟弟等幾個至親之外,婚禮當日,秋英孃家的其他親戚到場的卻是極少,更不用說大高加村的一眾鄰居了。當然在應輝這邊看來,新娘家的親戚朋友來多來少並不十分計較,那位何家婆婆屋內閒話時更是曾說幾個紅包錢打不住開銷,少來些倒好,還省了一筆費用。這樣的話語落在秋英耳裡自然不是滋味,只是當時年輕,也沒好意思與婆婆爭執,卻從此成了一塊不大不小的心病。

不過好在婚後生活甜蜜順心,應輝也跟讀書時一樣,對自己千依百順,所以婆婆說的那些好聽的不好聽的,也似乎漸漸忘卻了。

如此又是兩年有餘,別的也沒什麼,只是有時候秋英帶著應輝回孃家,那位住慣了縣城乾淨房子的姑爺便常有抱怨,走進廚房說煙火燻眼睛,上起茅房來更嫌蚊蠅亂飛,髒臭難忍。岳父大人老龐頭瞧在眼裡,生怕女婿以後不大願來,思前想後,終於還是決定今夏新修一間廁所,雖然多出些開支來,但對自家來說總也能得些方便。

於是幾日前老龐頭親自去了一趟石背山那邊,貨比三家,已買好了沙石磚頭水泥等建築材料,誰知老闆卻說只管裝車並不包運送,又說也可幫著聯絡貨運司機,加價卻是不菲。老龐頭尋思與其把這錢給外人賺去,還不如讓給六子,便婉拒了老闆的好意,回村便與六子商量。六子答應下來,而今天,就是約定提貨的日子了,六子的車已經出去了近兩個小時,但現在還沒有回來。

老龐頭倚在門口吞雲吐霧,他在等六子的車。

菸嘴的溫熱讓老龐頭倍感愜意,因看到鬥缽裡的菸灰似乎積的有些厚了,遂輕輕的在板凳上磕了磕,這時樓上忽然發出砰砰的聲響來,嚇得老龐頭差點把煙桿掉在地上,他皺起眉來,訓道:“混小子,在樓上瞎拍什麼呢?”

那聲音便立時止住了,接著從樓梯上走下一個男孩來,十五六歲,方頭正臉,手上抱著一個籃球,正是秋英的弟弟,老龐頭的小兒子龐安,今年剛剛初中畢業。龐安穿著他姐新買的球衣球鞋,雖然被父親訓斥了一句,但依然抑制不住臉上的興奮,他正準備去那七河中學打籃球。

球鞋短褲顯得這龐安小腿修長,身形雖然略為瘦弱,個子卻已比父親高出半個頭了。老龐頭瞟了一眼,心裡頗有些寬慰,嘴上卻不滿道:“大太陽的,這才幾點,準備出去曬煤球呢。”

龐安不敢答話,倒是龐嬸聞聲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溼漉漉的手往圍裙上擦了擦,對著老龐頭說道:“曬什麼煤球,你這個清閒快活不曬煤球的怎麼也不見白,也不照照鏡子,好意思說兒子。”雖說龐嬸對丈夫的好是眾所皆知的,不過只要涉及到兒子和女兒,作為母親的心思就理所當然的偏袒了。

老龐頭不搭話了,背過頭去自顧自的抽著菸斗,龐嬸轉而對龐安笑說道:“兒子,去吧,只是別玩太晚了,早些回來吃晚飯。”

龐安心裡一樂,抱著球大步出了門,又沿著田壟路小跑起來,片刻間便走的遠了。

龐嬸用屁股擠了擠板凳上的老龐頭,並排著坐了下來,這無疑影響到了老支書半坐半倚的銷魂姿勢,於是聽他抱怨著道:“板凳這麼多,非得跟我爭這一條。”

龐嬸也不在意,只道:“你看看你,兒子都這麼大了,你還當他八九歲呢,一口一個混小子,像什麼話?”老龐頭悶悶哼了一聲,倒不辯駁。

龐嬸又道:“六子還沒回來?”

老龐頭道:“對面就是糧站,他回來了你看不到?非得問我。”龐嬸掐他一把,道:“死鬼,跟我說話就沒半句中聽的,我問你,等會兒材料到了,你腰又不行,時下村裡又沒個青壯男人在家,你打算怎麼弄?”

老龐頭這會兒倒對著堂客咧開了嘴,笑道:“要不讓咱兒子鍛鍊鍛鍊?”龐嬸白他一眼,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咱兒子是讀書的料,給你幹這活兒?虧你想的出來。”因看到丈夫並沒定下什麼主意,於是又建議道:“要不這樣,裡頭民國和二虎暑假都在家,要不喊這倆娃兒來幫幫忙?反正做多少工,咱都給錢,不白做,你看成不?”

老龐頭尋思著這主意確實也行,雖說倆娃娃年紀只跟自家兒子一般大,但這些年來民國那娃兒為了補貼家用做做小工倒是常有的,力氣也早鍛煉出來了,反正自己工錢什麼的不虧待他就成,於是緩緩點了點頭,道:“回頭我去找他說說。”

正說著聽到對面傳來轟轟隆隆的聲音,老龐抬眼望去,知道是六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