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安宮。

崔露穠恭恭敬敬跪在下首,座上崔太后鳳眸微垂,一言不發,瞧著雍容沉靜。

良久,崔露穠終有些忍不住了,看向崔太后輕聲道:“姑姑,我……”

崔太后抬眸,抬手在扶手上一拍。鑲玉瑪瑙護甲與磕在扶手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還知道哀家是你姑姑?”

“連禁藥都敢碰!哀家看你是愈發無法無天了!”

崔露穠身子一顫,低下頭委屈道:“姑姑在說什麼,我真的不知情……”

“旁人也就罷了,你在哀家這裡,還要裝傻嗎?”

崔太后冷聲,深吸一氣平復了怒火,緩緩道:“看來哀家在國寺太久,沒能及時管束你,都是哀家的過錯。”

“臣女悉聽姑姑教誨,只是禁藥一事,臣女的確不知。”

崔太后看著座下腰背筆挺毫無認錯態度的崔露穠,氣得又深吸一氣。

“你長大了,哀家管不了你那麼多,但你把主意打到宮裡來,哀家便不得不管。”

崔露穠波瀾不驚的神色這才微微變化,她的睫羽顫了顫,溫聲:“姑姑,臣女會處理好的。”

崔太后冷笑一聲:“處理?你若是處理得好,還會鬧到皇帝那裡去嗎?就是王氏不渾說,難保皇帝就沒有察覺。”

“何況你對付她,何必要用禁藥這種東西?你知不知道若是被發現,你父親要處理多大的麻煩?”

一聲聲詰問壓下,崔露穠咬了咬唇,有些不服氣。

“可是姑姑,這幾年來,陛下頭一回對女子如此上心。她如今還不成氣候,臣女只想儘早除了禍患。”

“你是何等身份,要去對付她?”崔太后撫著護甲上的瑪瑙,鳳眸漸冷,“如今皇帝正上心,突然出了事,難保不會懷疑到你頭上來。”

崔露穠蹙眉:“可是姑姑,若是放著不管,陛下要是真認真起來,又該如何?”

崔太后一默,她並沒有放棄換個聽話的傀儡皇帝的想法,因而還想留著謝蘅蕪一用。

但這心思絕對不能告訴這小侄女。

“以後的事哀家自有打算,不必你來多想。”崔太后粗暴地結束了這一話題,頗為冷酷道,“現在哀家就在宮中,有些事情比你知道得多。日後沒有哀家的準允,你不許再如今日這般莽撞,知道了嗎?”

崔露穠不情不願低眸,溫聲道:“臣女明白。”

“還有那王氏,你確定她嘴巴夠嚴嗎?”

“姑姑放心,王氏的父親當面與陛下辭官,不日便會離京了。”

崔太后點一點頭,卻並未放下心來:“這怎能穩妥呢……既然王氏誤服了五石散,想來神智昏聵,也是情理之中。”

崔露穠抬目,眉間微蹙:“姑姑,這便不必了吧?”

她與王氏情分不深,到底來往過些日子,否則也不會讓她來做今夜之事。

崔太后哼笑一聲:“你做出此事時,就沒覺得太過了嗎?若哀家不是你的姑姑,自然不會做這些。”

崔露穠便也沒再多話,恭順地謝了恩。

事情算是解決,崔太后的語氣也和緩下來:“露兒,你也別怪姑姑多事。該是你的,便會是你的,操之過急只會害了自己。”

崔露穠點一點頭,也不知是否聽了進去。

崔太后嘆一氣:“你放心,那謝氏,哀家不會留她太久。只是現在還有用,哀家希望她暫時不要再出事。”

崔露穠眸光一閃,似是明白過來什麼。

“臣女明白。”

崔太后這才一笑:“過來吧,哀家也許久不曾見你了。”

崔露穠這才起身走到崔太后身側,乖巧地替她揉起肩來。

“姑姑想要留她做什麼?她又不是我朝人,難保不生異心。”

“你懂什麼,正是因她無依無靠,哀家才用得放心。”崔太后閉上眼,一時神色有些懶怠,“一個漂亮的花瓶罷了,對你沒有威脅。”

崔露穠思及今夜謝蘅蕪那般冷靜,對崔太后的話心生懷疑。

然她心思一轉,又想到以崔太后的城府,或許是當真認為謝蘅蕪毫無威脅。

何況崔露穠亦對崔太后遮遮掩掩的態度有所不滿。

她們的確是姑侄,但並沒有多麼親近。崔露穠年歲愈長,卻仍不見那句“皇后”諾言的兌現,對崔太后也並非毫無怨懟。

或許該承認,崔露穠在某種程度上,是想看崔太后吃癟的。

她早已厭煩了姑姑高高在上地評判她。

就好比今夜,若不是王氏出了岔子,謝氏早就能被解決了。

何必要拖到之後,只怕是後患無窮。

這些話,崔露穠只在心裡默默想過。

“姑姑若想將謝氏為己所用,臣女有一計。”她柔聲,按摩的力道恰到好處,令崔太后舒適地眯起了眼。

“說。”

--

元日宮宴後休沐三日,蕭言舟不必早朝,難得起晚了些。

這還要歸功於謝蘅蕪。

蕭言舟一睜眼,先看見的是懷中仍在安睡的人。

他沒有賴床的習慣,卻難得地沒有立即起身。

蕭言舟低下頭,埋首於她髮間,玫瑰花水混著她的體香,散出一股別樣的馨香來。

既然都起晚了,蕭言舟索性也不著急起身,指尖纏住她的一綹青絲,繞著把玩。

謝蘅蕪終是被作弄醒了。

發覺她睫羽顫動,蕭言舟在謝蘅蕪睜開眼之前收回了手。

“陛下?”謝蘅蕪迷濛著眼,聲音還帶著方醒的懶散沙啞。

“時辰還早,你歇著就是。”

蕭言舟說著起身,決定先去側殿看會兒摺子。

床榻上的謝蘅蕪迷糊地輕嗯一聲,翻過身又睡了過去。

壽安宮內,崔太后又一次收到紫宸宮傳來的訊息。

“陛下說謝美人昨日勞累,今日就不必請安了。”前來傳話的宮人小心翼翼稟道。

所謂“勞累”,自然不免引人遐思。

崔露穠昨夜留宿在壽安宮,此時已起身,坐在崔太后身旁,聞言微微不滿。

“就是再如何,尊卑有別,長幼有序,她也該來拜見太后娘娘才是。”

崔太后這才出聲:“不打緊,既然勞累,就讓她歇著吧。正好哀家備了些滋養的點心,露兒,你送到皇帝那裡去吧。”

崔露穠立刻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她垂眸:“是,臣女遵旨。”

--

崔露穠是未嫁女,這舉動本來不妥,但說起來她也是蕭言舟的表妹,勉強還能說得過去。

趙全看著一大早出現在紫宸宮外的崔露穠,苦哈哈道:“崔娘子,陛下還未起身,您把東西交給奴就好了。”

崔露穠面色不改,語氣柔和卻堅定:“太后娘娘吩咐我要將東西交到陛下手中,不見到陛下,我是不會走的。”

她頓了頓,擰眉道:“何況時辰不早,陛下怎會沒起身,公公莫不是在騙我吧?”

趙全的確在騙她,聞言“哎呦”了一聲:“崔娘子,奴怎麼敢騙您呢?陛下當真還沒起身,您交給奴就好了。”

“這樣吧,趙公公放我進去,我就將東西放在外頭,不打擾陛下,可好?”崔露穠軟下聲,還不忘提一嘴太后,“畢竟是姑姑的口諭,我就算不能親自交給陛下,也好親自入殿放下東西吧?”

趙全看一眼她手中提著的食盒,為難道:“崔娘子,不是奴不幫您,只是沒有陛下的意思,任何人都不得入殿。”

他說完,又想到崔露穠畢竟是太后侄女,陛下的表妹,何況她還頂著太后的名頭來,就這樣拒之門外,似乎也不妥。

誰也不知道崔太后是否還會回國寺,也不知道未來的皇后是否就是眼前人。

儘管陛下現在不願,但以後呢?為奴的,總要多打算一點。

左右陛下現在還在側殿,若是悄悄的……或許不會被發覺。

趙全這麼想著,態度略有鬆動。

“不如這樣,崔娘子將東西交給奴,跟在奴後頭瞧著奴送進去東西,可好?”

便見崔露穠低眸猶豫一番,良久輕輕應了聲好。

只要能讓她進殿,目的便達成了。

趙全接過她手中食盒,開啟來檢查了一番,一面囑咐道:“崔娘子一定要小心,不要驚擾了陛下和……不要驚擾了陛下休息。”

他發覺自己失言,堪堪將差點說出的話收了回來。

趙全抬眸悄悄打量崔露穠神色,見後者神色未變,不由鬆了口氣。

然崔露穠袖中的手早已攥緊,養得幾寸長的指甲在掌心掐出了幾個紅月牙。

儘管趙全沒說完,但崔露穠何嘗不明白他想說的。

定是那美人謝氏。

掌心的刺痛令她勉強維持了平靜面色,崔露穠輕聲:“我明白了,趙公公,這些吃食都無異吧?”

趙全將食盒蓋起,連聲道:“無事無事,崔娘子放心,隨奴來吧。”

崔露穠頷首,跟上了趙全的步子。

侍立在外的宮人見趙全領路,雖對後頭跟著的崔露穠感到奇怪,卻沒有阻攔。

霍珩投來疑惑視線,趙全擠眉弄眼一番,也不顧霍珩是否明白,便低聲催促他開門。

紫宸宮內安靜無比,窗前遮擋的紗幔不曾撩開,殿內昏暗如夜。

兩人一前一後踏過玄黑地磚,因有了趙全的囑咐,崔露穠刻意放輕了步子,一時無聲。

趙全將食盒放在了寢殿旁的偏殿內,回頭正欲與崔露穠說話,卻不見了她的身影。

趙全眼瞳一縮,暗道聲糟糕。

此時崔露穠已溜去了寢殿。

她躡手躡腳,向龍榻靠近。

紗幔重重遮掩,殿內又只象徵性地點了一盞燈,其實什麼也看不清。

但她莫名執著地想要個答案。

崔露穠終於在床榻邊站定,緊張的情緒令她不自覺屏住呼吸,觸及紗幔的手不住地顫抖著。

素白指尖勾住輕紗,她抬臂,將床幔輕輕撩開。

昏暗榻間,依稀可辨出一道纖瘦嬌柔的身影。

崔露穠顫著手,拿過一旁燈燭照去。

榻上美人海棠春睡,青絲如霧纏亂鬢邊。她的手探出錦被,雪白中衣在玄色龍紋錦被上愈發刺眼,明晃晃地向崔露穠宣誓著主權。

屬於蕭言舟的床榻,此時充盈著她的香氣。

崔露穠感覺自己的心口被人狠狠攥了一下。

正此時,燈燭忽然熄了。

她的手腕被人拉住。

崔露穠駭然回眸,下意識想叫喊,又被人捂住了嘴。

她對上趙全憤然又驚恐的眼神。

崔露穠自知理虧,任由趙全將自己拉了出去。

趙全也不顧尊卑禮儀,扯著崔露穠直到了紫宸殿外才鬆手。

“崔娘子,你是要害死奴嗎?寢殿那地界,哪是能隨便進去的?”

趙全心中有氣,又不敢對著崔露穠發作,他鬱悶無比,說話都轉了好幾個音。

崔露穠歉疚笑了笑:“趙公公抱歉,是我疏忽了。陛下若問責,趙公公說是我一意為之便是。”

“哎喲,那哪是我說了就算的!”趙全又是生氣又是受驚,都忘了自稱“奴”,“崔娘子趕緊回去吧,晚了陛下要是問起,我也不好交代。”

崔露穠點一點頭,回身離開。

隨其轉身,她清泠的眸底湧起淬了毒般的波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