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以愛之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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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特怔怔看著二樓小窗,許久才收回目光。他掏出鑰匙,引領雷恩與羅德兩人走進屋內,然後摸索著取出火折、點燃了客廳的油燈。
這裡地方不大,稍顯雜亂,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膩人的薰香味道。
就在燈光亮起的同時,雷恩聽到天花板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是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樓梯處傳來:“爸爸,是您回來了嗎?”
“多米妮卡!”
巴爾特慌慌張張地衝著樓梯喊道:“你、你先不要下樓,多米,爸爸有訪客要招待,你乖乖待在臥室裡,好嗎?”
“天吶,您是說真的?我們家來客人了?”
樓梯口傳來的沙啞聲音顯得很開心,“是您的朋友?還是同事?或許我可以幫你們泡茶,爸爸!”
“你真是太貼心了,多米,但是不必了。”
巴爾特溫柔地說:“這兩位先生不會待太久的,事實上,爸爸待會兒也要離開——離開一陣子,和他們一起。”
“……”
二樓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您終於也要丟下多米妮卡了嗎?就像媽媽那樣?”
“不!爸爸永遠不會那樣做!”
雷恩看到,巴爾特眼窩中瞬間湧出了淚水,“等一會兒吧,多米,我會跟你解釋的。去床上躺著好嗎?讀一讀爸爸前些天給你買的詩集,把不認識的單詞圈起來。”
“那好吧,願你們聊得愉快。”
沙啞聲音不情不願地說,腳步聲響起,雷恩隨即聽到“咚”的一聲輕響,似乎是二樓某扇木門被人摔了一下。
“剛才那是你的——女兒?”
雷恩狐疑地問,羅德則若有所思地沒有說話。
“是的,是的,我親愛的多米妮卡。”
巴爾特擦掉淚水,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茶几,把那上面的雜物堆進角落裡,“有些亂,對吧?家裡沒個女人就是這樣了,為了照顧多米,我不得不把一部分工作帶回家裡完成。”
“抱歉,你把我弄糊塗了,如果這些就是你所謂的‘工作’,那你到底是黑巫師還是裁縫?”
雷恩疑惑地指了指堆在角落裡的碎布、剪刀、以及針線。在他看來,如果把這些玩意兒換成人類頭骨、老鼠尾巴、或者烏鴉爪子什麼的無疑會更合理一些,畢竟在先前那條貧民窟的小巷中,肯尼那個惡棍只差一點就被巴爾特咒死了。
“我是——”
巴爾特眼神閃爍,好半天才苦笑著說:“哦,我該怎樣回答呢?如果我與二位的初次相遇是在第三街道十七號門店,那麼我將自豪地為你們介紹‘巴爾特製衣’的精湛工藝——遺憾的是,我似乎沒有那個機會了。好吧,如你們所見,我是裁縫,但同時也是一個揹負罪惡的黑巫師。”
“恕我直言,這種情況並不多見,”
羅德終於開口了,“再怎樣無能的控法者,也要比普通百姓地位高上一些,據我所知,哪怕是剛剛進入法師塔的學徒也不至於淪落到去找份兼職才能養家餬口,世俗的瑣事,無疑會大大影響魔法研究。對黑巫師來說尤其如此,你們遊走在黑暗力量之中,不管謀財或是害命,對你們來說都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哪怕為了偽裝,也沒有黑巫師會去涉足‘裁縫’這種卑賤的行當——”
“抱歉,你是說‘卑賤’?”
巴爾特打斷了羅德的話,目光中隱隱透出怒火,“這個詞實在太過分了,先生,你身上的衣服是哪裡來的呢?我想它應該不是你親手製作的吧?”
“顯然不是,你大概找不到比我更不擅長針線活兒的人了。”
羅德好整以暇的回答。
“那就對了,”
巴爾特嚴肅地說:“把一堆布匹和線團變成一件件精美的衣服,這期間付出的心血是外行人所不能理解的。正是透過裁縫的精心製作,人們才能在各種場合都可以搭配到合適的服裝,不論婚禮或是葬禮,不論打官司或是談生意——所以我必須糾正您,先生,任何有見識的人都不會忽略一個好裁縫在他們的人生中所能起到的重要作用。”
“好的,我明白了,感謝你的糾錯。”
羅德由衷地點點頭。
“那、那麼,我去給你們泡茶。”
在教育完羅德關於‘裁縫’的不當言論後,巴爾特立刻又恢復成了先前那唯唯諾諾的狀態,“紅茶行嗎?來自月息莊園的上好茶葉,有客戶送了我一些,似乎在很多市政廳的官員之間也非常流行……”
“我想,泡茶就不必了。”
羅德平靜地說:“巴爾特先生,是否需要我稍微提醒你一下此行的目的?”
“目、目的?好吧,當然,我應該——我沒想到——如果可以……”
“你說‘等我安頓好我的女兒,我會跟你們走的’。”
“是這樣沒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
巴爾特發出一聲悲慘的低吼,“多米妮卡還那麼小,她才十一歲,先是沒有了母親,再然後連我也——哦不,我真是連想都不敢想,發發慈悲吧,兩位先生!”
這麼說著,他跪倒在了雷恩與羅德面前,“從來沒有的,我從未傷害過任何善良之人,就連貧民窟那些壞蛋——我也只是、只是迫不得已……”
“我說,你幹嘛不把女兒送到親戚家呢?好心腸的姑媽、遊手好閒的叔叔、或者她的祖父祖母之類的。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而已,總會有人願意照顧她吧?”
跪在地上流淚哀求的男人,自然而然讓雷恩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所以他忍著鼻腔裡的酸意給出了建議。
“您不明白,先生,我和多米妮卡早已沒有任何親人,這麼久以來,始終是我們父女二人相依為命。”
“那麼,至少還有教堂開設的福利院——我身邊這位先生應該可以幫忙,以他在神職人員中的地位,只是一句話的事。”
“不行,您真的不明白,好心的先生,多米哪裡都不能去,教堂——尤其是那裡——您不明白——”
就在巴爾特抱頭哭泣時,沙啞的、低弱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爸爸,您怎麼哭了?”
那聲音是這樣說的。
“我想,我現在明白了。”
羅德面色凝重,眼神看向樓梯中間。
雷恩隨之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粉色睡袍的小孩子站在那裡,一隻手抱著書本、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樓梯扶手。她有一雙屬於小女孩的、水汪汪的漂亮眼睛,但除此之外,雷恩再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能與‘漂亮’相關聯的地方。
沙啞難聽的嗓音、開裂潰爛的泥漿色面板、殘缺的藻綠色指甲,以及空氣中突然出現的、就連那膩人薰香都壓不下去的隱隱臭味,無不表示眼前這個怯生生的人形生物絕非活人。但她分明又是有生命的,同時顯然也有著自己的思想,這一點,跟殭屍那種沒腦子的廢物有著明顯區別。
雷恩深吸一口氣,他馬上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也明白了為什麼巴爾特堅稱自己的女兒哪裡也不能去、尤其不能去教堂開設的福利院。在海倫女士的理論教學中,也曾有過關於眼前生物的講解。
站在樓梯中間的,是一隻食屍鬼。
“這麼說來,”
雷恩強忍著噁心說:“貧民窟裡失蹤的那些人——”
“恐怕是這樣的。”
羅德輕聲說道。
“每月一次,時間也對得上。”
“至少一次,這是能夠保證它們存活的最基本的分量。”
顧不上聽他們兩人說話,巴爾特猛地回過頭,然後失聲大叫:“多米!你這個蠢姑娘,為什麼要走下樓來?!”
“我很擔心您,爸爸。”
有著可愛小姑娘名字的食屍鬼戰戰兢兢地說:“您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是因為多米妮卡又惹您傷心了嗎?”
“不!!”
巴爾特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衝到女兒身邊,一把將她摟進懷裡,“你不該——我的寶貝——你不該露面的,他們沒法兒理解,是的,絕對不能——他們會連你一起抓走的!”
“抓走我,怎麼會?”
多米妮卡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掃視著兩個陌生人。
哪裡需要這麼麻煩,雷恩心想,處理食屍鬼這種標準意義上的邪惡生物,抓走或監禁都太可笑了,至於說審判——顯然審判也是多餘的,如同見到了一隻蒼蠅,直接打死才是最被認可的做法,沒人願意抓住蒼蠅之後再開個會討論如何處置。
不得不說,眼前這種家庭關係實在太怪異了:一個兼職‘裁縫’的黑巫師——或者說一個兼職‘黑巫師’的裁縫,與一隻幼年食屍鬼同住一起,並且兩人還以‘父女’相稱。天吶,什麼樣的變態會飼養一隻小食屍鬼做女兒?!
這種行為,哪怕對黑巫師來說也過於變態了吧!
要知道,即使在邪惡生物之中、食屍鬼也是相對卑賤的那類存在,簡直比殭屍也強不了多少。它們雖然天性殘忍,但戰鬥力實在不怎麼樣——正面對抗的情況下,只需要兩到三個健壯的農夫、手裡再拿點鐵鍬鐵耙之類的玩意兒,就足以完勝一隻成年食屍鬼。所以,巴爾特顯然並非將多米妮卡當做了戰鬥夥伴,從他的種種表現中雷恩也能看得出來,這個變態是真的把自己那畸形的父愛傾注到了這隻小食屍鬼身上。
“領養嗎?或許極個別人會有這種扭曲的癖好吧,但我確實未曾聽說過。”
雷恩小聲對羅德說出了自己的看法,羅德則搖了搖頭,“現在的情況似乎不是那麼簡單,依我看,這兩人或許是真正的父女,沒錯,這種可能性更大一些。”
“這、這有可能嗎?”
雷恩感到十分震驚,“人類也能生出食屍鬼嗎?混血的?天吶,巴爾特這傢伙,我簡直不敢想象他究竟出於怎樣的心理、才能對一隻雌性食屍鬼做出那樣可怕的事——邪惡,真他媽的太邪惡了——但說實話,這種勇氣又實在令同為男性的我不得不佩服。”
“我真不希望再從你口中聽到類似的話語,”
羅德沉著臉說道:“就算不提你預備役的身份,雷恩,我認為這種無端的猜測對於普通人來說也足夠下流了。”
“我和我的妻子——曾經的妻子——都是人類。”
巴爾特癱坐在樓梯臺階上,懷中緊擁著多米妮卡,嗚咽著說道:“至於可憐的多米,我最耀眼的明珠、我的寶貝,她也並非天生就是這幅模樣。那時,她的面板白嫩得像是剛剝殼的雞蛋,指甲則是淡粉色的。說真的,你們絕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可人的小姑娘。”
“那麼,後來發生了什麼?”
雷恩忍不住問道。
“多米患有一種可怕的疾病,據我猜想,應該是某種只在女性身上發作的家族遺傳病,事實上,在我十三歲時、正是這種病奪走了我母親的生命。但她是幸運的,不是嗎?當時她已經三十多歲了,人生不算圓滿,但至少也沒留什麼遺憾,而我可憐的多米妮卡則在七歲的時候就出現了症狀。”
巴爾特將嘴唇貼在女兒粗糙開裂的額頭,顫抖著回憶,“所有醫師都對這種疾病束手無策,我也曾去過教堂,卻連布朗寧主教的面兒都沒見上。修女們倒是很同情我女兒的遭遇,但她們也表示,對於這種病症,哪怕是治療聖術也無濟於事,多米妮卡——徹底沒救了。在得知這樣的結果後,妻子離開了我、也拋棄了女兒。我不怪她,真的,她心裡並不比我好受,我想,她只是不敢面對這個事實罷了。”
“哦……你老婆跑了?作為母親,這可真是差勁。”
雷恩鄙夷地說。
“不,她自殺了。”
巴爾特發出一聲可怕的乾笑,聽到這個結果,雷恩胃裡出現了一絲痙攣。
“我真希望可以和妻子一起離開這殘酷的世界,但多米妮卡怎麼辦呢?”
巴爾特呢喃著說:“正如我先前說的那樣,我母親是一名巫婆,她也曾逼迫我跟隨她學習黑魔法,但那是我十三歲之前的事了,坦白說,我從不曾對任何超自然力量有過一絲一毫的興趣,在我看來,我的雙手本就是為了剪刀與針線而生。將精美的服裝交付給翹首等待的客戶,讓他們帶著驚喜的笑容欣賞鏡子裡的自己——而我則在一旁靜靜感受這種美好,是的,裁縫才是世上最美好的職業。”
“但是為了多米妮卡,我決定重拾那段不堪的回憶,所以在妻子走後,我翻出了母親遺留的筆記。那上面確實記載著許多黑魔法,我如飢似渴地尋找著,併發誓只要能救回多米、哪怕靈魂墮入地獄我也絕不在乎。但我真傻,難道母親她不是因為這種疾病而死去的嗎?如果真能透過某種黑暗手段去治癒,難道她會傻到什麼也不做嗎?”
聽著巴爾特的訴說,雷恩與羅德對視一眼,明白此事應該到了最關鍵的部分,“絕望再一次席捲了我,我知道是時候放棄了。但就在這時,帝諾斯或者別的什麼神靈回應了我的禱告,那個人出現了。”
“那個人?”
羅德皺著眉問。
“一個瞧不出歲數的女人,她有著紅色長髮和無與倫比的美貌。”
巴爾特眼中出現一絲憧憬,而雷恩在聽到這句話後,心臟突然漏跳了一拍,“她說,她是我母親的導師——換句話說,我母親所掌握的黑魔法,全都來自於那個女人。這太可笑了,雖然我無法清楚判斷她的年齡,但她至多也不會超過三十歲,又怎麼會成為我母親的導師呢?況且她就像一個沐浴在陽光中的美麗精靈,身上沒有絲毫腐朽氣息,並不像掌握著黑暗力量的樣子。”
“是啊,怎麼會呢?”
雷恩喃喃說道,羅德有些奇怪於他的反應,但並沒有說些什麼。
“然而,”
巴爾特接著說:“那個女人並沒有理會我的質疑,她教會了我一個辦法——或者說一種儀式,這法子並不能治好我女兒的病,但它起到的是比‘治癒’更徹底、也更可怕的作用:轉化。是的,在那個女人的幫助下,我女兒從人類變成了你們所見到的樣子,變成了——成了——總之,目前就是這樣了,只要定期進食,多米永遠不必再擔心被任何疾病困擾,哪怕一個小小的感冒都不會再染上了。”
說這話的時候,巴爾特臉上帶著扭曲的笑容。而多米妮卡的大眼睛則暗淡了下來,雖然她嘗試著隱藏,但這情緒依舊被雷恩捕捉到了。
“我從不知道除了幽靈和殭屍之外,人類竟然還能被轉變成其他物種,這太不可思議了。”
雷恩艱難地說道,羅德則沉聲回答了他:“某些極度邪惡的手段確實可以做到這種事,很不簡單,但並非不可能——不管怎麼說,一個年輕女子竟能掌握這種手段,實在令人驚訝。那麼巴爾特先生,那女人可曾告訴過你她的姓名或來歷?”
“沒有,她沒有留下名字。至於來歷,她也沒有透漏過除了‘我曾順手教過你母親一些淺薄的魔法知識’之外的任何資訊了。”
“那麼,那女人在幫你做到這一切之後,她索取了怎樣的回報呢?顯然你並不是一個成功的黑巫師,至於說裁縫這行當——雖然我不想再對你的職業說些什麼,但是僅僅作為一個裁縫,你能提供的報酬也絕不是那種人能看上眼的吧?”
“回報?哦,並沒有。”
巴爾特神經質的笑了,“‘因為無聊’,是的,那女人就是這樣說的。她幫助我並非圖謀些什麼、也並非是衝著與我母親之間那點可憐的師生情誼,僅僅只是無聊而已。當然,為了感謝她的幫助,事後我還是給她做了一條裙子表示感激,這是我最拿手的、也是我最拿得出手的謝禮了。”
“一條裙子?”
雷恩突然問道。
“是的,一條紅色紗裙,很配她的髮色。”
好吧,都對上了,就是她沒跑了。
那個給自己帶來了無比歡愉、名為紅姬的女人。
該死的,能做出這樣連羅德都表示‘很不簡單’的事,那女人身上的秘密,恐怕非常不簡單啊!
雷恩有些頭疼,還好,以她放縱的性格來說,恐怕自己只是她眾多床伴中認識時間最短、也不起眼的一位吧?未來怕是也不會再有什麼交際了。這樣想著,他多少鬆了口氣,但心裡還是酸溜溜地不是滋味。
“話說回來,你也很開心吧,多米?”
巴爾特寵溺地看著女兒,“能永遠陪在爸爸身邊,不必孤身一人去往另一個世界,你一定也希望這樣吧?”